第十七章 十七:七夕
第十七章十七:七夕
七月七,有情人七夕游會,女娘乞巧,男郎乞聰明。旖旎繾綣的氛圍卻不屬於養娘。
晨起,府里的漢子便忙著扎乞巧樓,朝養娘借花彩羅綢,又買了幾盞彩燈,慌忙搭建著。
今日女家要去男家鋪房,碰上七夕,任是老養娘心裡也有埋怨。
「要怪就怪晏家,定親過得飛快,這婚期也不與我家商議,先行定了下來。晏老是個武將,怎麼會顧念著中道有七夕要過?」王氏打著哈欠,聽到後院處幾聲非議,嚷了一聲,便沒人再敢開口。
王氏叫來幾位老養娘,吩咐道:「還好嫁妝都備好了,快挑些送去罷。」
養娘說是,忙喊了幾位健壯有力的漢子來,抬起箱出府。
王氏喚來屋裡的小女使,問道:「午時放學,去把慕哥兒給接過來。他年齡小,學堂先生也心疼。正好是七夕,給先生說聲,黃昏就不去讀書了。給慕哥兒休個假,叫他好好玩玩。」
小女使說是,正欲退下時,又被王氏給叫了回來。
「抬起頭,我瞧你面生。」王氏說道。
「長得倒是秀麗,叫什麼名兒?先前是在我屋裡伺候著么?怎的不曾見過?」
她這時把王氏當成救命菩薩,殊不知王氏心裡還有別的小算盤。
「老天爺明鑒,奴當真是不願做姨娘!奴才見了家主一面,得了夫人庇佑,又怎能做那些沒臉皮的腌臢事?天地良心,奴無半句假話!」
巧久連忙點頭,身子抖成了個篩子。
「你不願,那我就不說這回事了。你只在我屋裡好好伺候便是。到時有相中的男郎,同我說說,我不會虧待你。」
巧久拿自己的命發誓,還未說完,便叫王氏給打斷來。
「夫人,萬萬不可啊!」巧久蹙起眉,眼泛淚花,凄凄慘慘地哭訴:「奴不過是奴隸出身,哪兒配當姨娘啊……夫人放心,我定好好伺候您,做牛做馬也成。別讓我做姨娘……真的別……」
女使點頭,「識得的。奴進府里后,得大養娘眷顧,把府里不用的殘書都給我看。我沒活兒時就看書,字也認了許多,就是不會寫。」
說罷,又覺不妥,忙問道:「你可識字?」
「奴沒名兒,大養娘叫我小臟,半月前被家主從奴隸鋪里撿了過來。家主好心,把我安到了夫人屋裡,叫我好好伺候夫人。進來后一直做粗活兒,今日府里人都忙,奴這才過來伺候。」女使心裡慌,話卻不怯懦。
「小臟?」王氏輕笑,「這老媼不會起名兒。長這般好看,該配個好聽的名兒才是。我給你取個新名兒,巧久。」
見巧久仍是油鹽不進的模樣,王氏嘆口氣:「你真不願?」
巧久跪在王氏腳邊,扯著王氏的衣裙下擺苦苦哀求。
女使心亂如麻,慢慢抬起頭來,碰上王氏一臉玩味。
「你這是作甚?怎麼偏偏跟榮華富貴過不去?」王氏甩著帕子,頗為費解。這事怎麼想都不會虧了她。她不過一個婦人,有什麼天大的事要人做牛做馬來伺候?唯一求的,就是叫她爬到夫婿床上,做個小,到時也能幫襯她這個大房一番。
「當然,老爺身邊也缺人。如今後院只有我與張氏,人丁不旺。張氏無所出,慕哥兒還小。總該來個新人才是。你多在老爺面前走走,來日成了新房姨娘,也算是報他恩情了。」
巧久忙跪下,說著無比感激的話。不過王氏下句話便叫她難堪起來。
巧久低聲道好,漸漸止住了哭聲。
王氏叫女使走向前來,好好打量一番。
「以後就在我屋裡做事罷。二姐一走,也要帶走幾位小女使。調來調去麻煩得緊。正好我屋裡人不多,你提被衾來便是。」
王氏聽罷,鬆了口氣。見巧久實在是機靈討巧,一時起了別的心思。
*
酉時,眾人都聚到了前堂來,等著慕哥兒回來。
學堂先生原是不想把慕哥兒放出去。畢竟學堂里還有旁的學生,都比慕哥兒大,不過也都是孩童罷了。他若開了休假的頭,慕哥兒一走,便有旁的孩子嚷嚷著要走。
孩童一向如此,見人如何,自己便如何。若是不這般跟著做,倒成了另類。先生猶豫半晌,中途來了位貴人,隨口說了幾句,先生便把慕哥兒給放了出來,也不知給了什麼好處。
乞巧樓上擺牛郎織女像。樓下陳設一台香案,案上鋪滿楝葉,上擺有一碟巧果,一摩羅童子玉像,一燃香爐。
女眷乞巧,輪流將那針放在水碗里,竟只有崔沅綰手裡的針浮到水面上沒沉沒下去。
張氏巧笑調侃,「二姐明日便成婚了。今晚乞巧都說你嫁得良人,生活美滿呢。」
「那便借姨娘吉言了。」崔沅綰回道。投針不過講個巧法兒,乞巧又哪裡乞的都是夫郎的眷戀呢?不過是想圖個吉利,往後小日子無憂罷了。
崔家人丁不旺在場的人都清楚,可一群女娘中間只有慕哥兒一個不大的男郎。慕哥兒被幾位小女使逗得臉紅,更叫王氏覺著心酸。
「二姐,你也沒個兄長,到時攔人就靠你爹他那一眾好友了。沒有兄長,胞弟年幼,你別嫌棄寒磣。」王氏說罷,把慕哥兒叫了過來,似是故意在張氏面前顯擺一般。
「慕哥兒,去乞個聰明罷。你雖小,功課考績卻都是頭幾名。你雖儘力了,可娘還是不滿意。快去求求牛郎,叫他保佑你學業路順遂。」王氏拍著慕哥兒的肩,眼卻有意無意瞄向張氏。瞧張氏一臉憤恨,王氏才覺心裡暢快。
可憐慕哥兒什麼明爭暗鬥都不清楚,草草拜了拜牛郎相,趕忙起身跑到崔沅綰身邊,叫崔沅綰陪他玩。
張氏見狀,嗤笑一聲。
「知道的人清楚二姐是慕哥兒的親姐,不知道的,約莫還以為那是慕哥兒的新娘子呢。我瞧縱是那晏學士,都沒慕哥兒這般粘人。」張氏挑眉,又道:「慕哥兒這才幾歲,天天待在女娘堆里。不喜聖賢明理,偏偏愛女娘家的胭脂香粉。見到小女娘便往前湊,也不知怎麼回事。」
話一出,王氏滿臉難堪,「他才多大,什麼都不懂。待再長一歲,就不粘人了。」
張氏得了逞,心情大好。
「要說大娘子你命還真是好。兒女雙全,兒子人人疼,女兒也嫁的好。我可打聽清楚了,晏家只有兩位二郎。大哥便是晏學士,二哥也是個官。大哥剛成婚,老二忙著治理州郡,毫無娶妻心。這偌大的家,只有二姐一位新婦,清凈得很。」張氏說著羨慕人的話,語氣卻不善,是裹著淌糖蜜的炮彈。
王氏也不在意,順著她的話說:「何止呢,我那女婿還有個百畝良園,婚後小兩口便會搬過去住。倒也不用管舅姑的事了,更是清凈。」
「是么?」張氏撇嘴,「我怎麼聽說親家竟是個瘋的呢?好像……還有幾房不好惹的姨娘罷。噯,我們這些做姨娘的,不比妻活得光彩。我與他家姨娘,腹中無所出,也不知叫小人叨叨了多少年。」
「人各有命,少操旁人的心,過好自家日子才是正道。不過我倒不知,都是待在宅院里的婦人,怎麼你的消息就那般靈通?我女婿的家底,倒是被你翻了個乾淨。」
張氏白眼一翻,不接這話。明知王氏是在給她挖坑呢,她要是答了,王氏准扭頭到崔發那告狀揭秘。眼下她正備孕,過過口頭癮也就罷了,萬不能出旁的茬子。
張氏手指一伸,指向那處逗著慕哥兒玩樂的崔沅綰,「這才是要緊事呢。二姐明早便要起來到家廟告別,今晚你倆都再說說體己話罷。」
王氏扭頭一看,燈火葳蕤處,崔沅綰拿著蠟摩羅逗弄慕哥兒。儘管笑著,可她臉上還是有道下不去的憂愁意。
畢竟是親娘,十月懷胎生出來的孩兒,縱是再與之疏離,又怎會全然不懂孩兒的心思。
王氏是家中獨女,無兄無弟,當年攀上了崔家的高枝,得了甜頭,再不想過從前的糟糠日子。她想叫自家兒女都活得更好,心沒錯。不過到底獨慣了,也不知當人阿姐是什麼滋味。想來姐弟一家人,弟好總比姐好要體面得多。
「我自然操著心。」王氏喃喃低語,「不過該說的前幾日都說完了,明日事務多,今晚就叫她好好歇息罷,不叫她再來一趟了。」
王氏望著崔沅綰的臉,只覺這孩子哪裡同先前全然不一樣了。細想來,還是那麼倔,那般清高。
這孩子,長得美,學東西快。就是心性剛,剛極必折啊。
王氏心裡悵然,抬頭望月。娥眉新月,漫天星河璀璨。王氏心裡求著老天,保佑孩子事事如意。
*
亥時三刻,崔沅綰躺在床榻上,合眼許久,卻遲遲不能入睡。
成婚無非是那些禮節,不同的是場合與身旁的新郎。
心裡明知,嫁到晏家后,好戲才方開始。可離家的前夜,心裡還是不得安寧。總覺著落著一塊大石頭一般,叫她喘不上氣來。
「秀雲,你去看看阿娘屋裡的燈還亮著么?回來同我說說。」崔沅綰撐起身來,叫來正整理婚服的秀雲。
「亮著呢。」秀雲不假思索地回道:「我剛取卻扇時從大娘子屋裡過,燈還亮著。平日里這時辰大娘子早都歇下了,今日卻還坐在床上不肯睡。我覺著疑惑,叫來守門的巧久一問,原來大娘子今晚說自己分外精神,欲想坐到天亮呢。」
崔沅綰聽罷,無奈嘆口氣。
「又不是她成婚,慌什麼呢。」崔沅綰想了又想,又道:「著衣,我去阿娘屋裡一趟。反正今晚爹爹又歇在了姨娘房裡,此時正忙著呢,自然無心顧及我這事。」
*
王氏見崔沅綰深夜前來,似有早就料到一般,不驚不乍,一臉平靜。先前還有話要交代,現今倒是不知說什麼好。
這晚,說什麼話全憑崔沅綰做定奪。母女倆聊著須臾過往,王氏嘆著過得快,一眨眼孩子就嫁出去了。可幼時記憶對崔沅綰這個活過一輩子的人來說,未免太過遙遠。
她聽王氏倒生育撫養的苦水,來回說的就那幾句,聽得耳朵都出了繭。
不知誰起了頭,最後竟說到了慕哥兒身上。一提到慕哥兒,王氏便打開了話匣,怎麼都說不完。
每誇慕哥兒一句,崔沅綰的心便寒上一分。
最終,她問了句話:「若是我與慕哥兒壓在一塊石板下,救我則石板壓到慕哥兒身上,救慕哥兒則石板壓在我身上。而阿娘只能救一人,子女非生即死。阿娘會救誰呢?」
答案崔沅綰心裡再清楚不過。然見王氏一臉為難模樣,心裡便愈發不是滋味。
「於公,我會救慕哥兒。他是崔家的根,不能斷。」王氏開口回道:「於私,都是我的孩兒……」
王氏沒再說下去,而崔沅綰在心裡把話給補了全。
她看向對面的王氏,王氏眼神逃避,兀自噎著茶。
最後一夜,一方圓桌,她坐在這邊,而她娘坐在對面,最遠的距離。哪怕到了最後一晚,娘都不肯同她親近。
「不早了,阿娘早些歇息罷。」崔沅綰起身,走出去合上門。
她有意走得慢些,合門再小心不過。直到最後一絲縫隙合上,王氏都沒再看她一眼。
已經很晚了,晚到府里的僕從都早睡了去,晚到姨娘屋裡的吟哦聲都小了下去。
偌大的府里,竟無一人真心在乎她的事。
清淚淌到衣襟里,滿腹委屈卻無人訴說。
「睡罷,明日再說。」她對秀雲說道,也是在同自己說。
路既然走到了頭,那便換條新路走罷。今晚斷了最後一分念想,此後,再沒人能叫她傷心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