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七十四:滔滔
第七十四章七十四:滔滔
「景宣十一年冬十一月記事。」
簡短的語句叫崔沅綰心裡一顫。這個時間點實在叫人難忘,正是她大姐出事前後。
柜子蒙著厚厚一層塵土,輕輕一吹,一場沙塵暴襲來。崔沅綰趕忙掏出帕子掩面往後躲。
心裡好奇難耐,可這是她娘的物件。娘不點頭,她豈能隨意上手擺弄?
約莫是先前王氏的行徑叫崔沅綰的心寒得緊,崔沅綰猶豫再三,又蹲下`身,柜子沒上鎖,手一拂,櫃門就朝兩邊敞開著。
娘不經她許可,擅自把破舊物件搬到她屋裡,如此也算扯平了。她是嫁做人婦,可不是死了,縱使平日不常回娘家,可娘家總要留屋給她,應回門之需。
櫃門裡面擺著一托盤,托盤上有用羊毛絨仔細包裹起來的小簿子。細細想來,這在簿子上記事的習慣,定是娘倆間心照不宣的傳承。
既然把這簿子擱她屋裡了,想也是用不著的老物件。崔沅綰動作輕緩,把小簿子捧在手心上,慢慢掀開——
簿子被王氏撕過幾頁,剩的只有半個小指那麼厚。從前翻到后,每頁都被王氏寫得滿滿當當,黃紙黑字,翻來覆去,無非就是兩句話。
「老天無眼!」
「孩兒命苦,為甚世道如此不公!」
王氏提到「夏」,只會有兩種情況——夏季或是夏家。
崔沅綰往擁擠的屋裡掃視一圈,旁的物件都是些破舊的傢具,沒再有跟柜子一樣的,叫她驚喜的老物件。
滿簿儘是這兩句怨氣衝天的話,撕口不齊,能猜出是人極其氣憤時一把拽著簿頁撕裂的。
衣裳是樸素衣裳,可梳的髮髻與不經意討好的眉眼,和那隱隱傳來的花香氣味,都說明這小娘子是花樓出身。
王氏已經透露出來,大姐的死定與夏家有關,主要是與夏昌有關。畢竟夏家老一輩死的死,殘的殘,傻的傻,不過是仗著祖上幾輩積攢深厚,勉強撐著。又遇上夏昌這個老狐狸,迴光返照。
把小簿子翻了又翻,確信上面無遺漏信息后,崔沅綰才把小簿子重新包上羊毛絨,放到櫃里,合上櫃門。
「夏。」
簿上帶著怨氣也能顯示出,夏昌一步步把是把大姐給逼死的。
要麼是花樓里耳聽濡染的辦事奴隸,要麼就是小姐本人。
正好女使來喚,晏綏催她趕緊回去,眼下正在前堂里候著,跟家主夫人一起。
崔沅綰推開門,冷肅氣襲來,哪裡都是冬日的氣息。
王氏大字不認幾個,第一頁,寫得歪歪扭扭,不像是端端正正的字,像是活蝦亂舞。越寫越順,最後一頁,行雲流水,天仙狂醉,不看內容,興許會叫人覺著是書法大家的名作一般。
起身,退後,一切都不曾發生。
「我雖不常來,可院里也不能荒廢。屋裡就不必打掃了,平時也沒人進。院里勤派人來洒掃,可別再像今日這麼蕭條敗落。」崔沅綰指著滿地落葉,恰好女使抬眸,兩兩相望。
而眼下顯然是指向後一種情況。王氏把當年大姐的事爛在心裡,縱是她最怕的晏綏來逼問,她也搖頭說不知。
想了又想,這不正是原先張姨娘給她的感覺么?說好聽點,是窮家的嬌媚味兒。說難聽點,那叫低劣的小姐味兒。都是被花樓滿臉脂粉的媽媽一手栽培出來的魅惑物件。
第三十二頁,是兩種字體的分割線。這頁開始有撕的痕迹,而一片鋸齒狀碎片上,留下了一個字。
「哪個女使跟你一樣,額間揪一縷頭髮出來,直直垂著呢。」崔沅綰眼眸流轉,仔細打量著面前拘謹的女使。
怒火三丈的人泄憤雖如潰堤洪水,叫人生懼。可正因氣得緊,做事才不講究細節,就連留下了隻言片語都不知。
崔沅綰呀了聲,這女使瞧著實在眼生。穿著衣裳跟旁的小女使無差,雖叉手行禮,可言行舉止間,總叫人覺著熟悉。
小女使被崔沅綰這貴家氣場給震懾了住,腿腳一軟,沒出息地跪在了地上。女使微微歪著脖,修長白皙的脖頸穿透厚襟子,展現在崔沅綰面前。她的背挺得直,可雙手卻絞著帕子,睫羽輕顫,一副可憐樣。
花樓里小姐行首犯錯,衝撞了客人,往往會被媽媽傳授這一討好的招數。露出香肌玉膚,是撩起漢子的衝動。背挺直,是彰顯自個兒的傲骨。漢子拒絕不了既清高又嬌媚的小娘子,此法自然奏效。
可崔沅綰看得生煩,厲聲道:「你是這幾日剛來府里的僕從罷。老僕從知道該如何拾捯自個兒,知道要伺候人,不必拿出這副姿態。沒一位被老媼訓好的女使會因一句問話而下跪求饒。你是誰,來我家有何居心?」
縱使平時再怎麼告誡自個兒,要緊關頭,崔沅綰還是優先選擇了娘家。話說出口才覺不妥,可當真女使的面,又不能慌忙補話。索性擺出一副狠戾模樣,親自試探。
「奴家……奴家……」
女使才支支吾吾出四個字,崔沅綰便擺手說清楚了。
「誰有這麼大的權,擅自把花樓里的小姐贖了出來,還安排人做了女使。宅老可沒這種心思,上下養娘婆子也沒膽子做事。所以……」
崔沅綰輕笑一聲,走到女使身前站定。
從前都是晏綏站在高處,施捨故作可憐的她。眼下她也學著晏綏訓人的模樣,居高臨下地蔑著跪地掙扎的女使。
女使渾身顫唞著,是因為她面前站了一位不敢惹的大佛。這就是權勢壓死人。
崔沅綰觀摩著女使不斷變化的臉色,心裡覺著有趣。
「你只能是我爹爹贖出來的。」崔沅綰彎腰,淡聲道,「爹爹沒有神明的命,偏偏愛到處救贖苦命的人。先是張氏,后是你。爹爹看不出你的心機,只把你當成難得的知己。你卻欲想利用爹爹上位,用這嬌俏的臉盤,柔軟的身子,去套取爹爹的話,把所得信息透露給夏昌,好報夏夫人的恩情。」
「我說的對么,李、牡、丹。」崔沅綰說罷,直起腰來,又添了句,「或是叫你另一個名——夏滔滔。」
每句話都敲打著女使本就不堅定的心,直到「夏滔滔」那個她不願提起的名字,被崔沅綰這般輕鬆地說了出來,她才徹底潰不成軍,腰彎成了新月,滿臉不可置信。
夏滔滔,是夏昌與宮裡縣君苟|合,所得的私生女。縣君是皇宮裡一位不起眼的,深感寂寞的平凡人。二十年前,與下朝的夏昌匆匆相遇,擦肩而過。
那時夏昌一表人才,縣君貌美神秘。當晚夜裡,夏昌被官家叫去議事,與縣君在御花園草叢裡做著快活事,只那一次,縣君就懷上了。
見不得人的事夏昌自然不願公開,去母留孩,可惜是個女娃,不值錢的孩子就送去花樓里充|妓,反正春風一度,也不心疼。夏夫人過意不去,多年來暗中照顧著孩子,直到最近才把孩子叫了出來,吩咐道,不擇手段也要爬上崔發的床。
好處不少,給孩子找一個貴家假娘,抹去她為妓的所有信息,她會是夏家尊貴的十二娘子。夏夫人說,當年縣君懷她的時候,起過一個名,叫夏滔滔。
夏滔滔不是嘴大的人,這事爛在肚裡,只有她與夏家人知道。忽地心裡恨意猛起,抬頭看著置身事外的崔沅綰,咬牙道:「二娘子不經人苦,莫勸人善。」
夏滔滔生得最好的,就是那一雙桃花眼,似她已逝的娘。這雙眼多數時候多帶著討好揣摩的意味,她要搞懂,客人到底在想什麼,從而進行下一步動作。可她唯獨看不出崔沅綰的想法,這般有福的人,眼裡竟是一灘死水。
外強中乾。夏滔滔心裡念了句。光鮮亮麗的皮相下,骨里早已爬滿了毒蟲。這種感知叫她敢於崔沅綰叫板。
「因為在做那檔子事不迎合漢子的要求,我被媽媽罰三日不吃飯。因為一個不完美的眼神,我被客人說是下賤爛鞋,肆意羞辱。因為位卑言輕,我的想法沒人在意。過去十幾年,我過的比狗還慘!沒一日不想從花樓里逃出來,日夜盼著哪位貴人拯救我。可我相貌不算出眾,伺候人的本事也不精通。若非抓住這個時機,怕是這輩子都要待在那吃人窩裡!」
夏滔滔聲音悲戚,說著落下豆大的淚珠來。
男的女的,但凡想好好活著,都知道什麼事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是體面的,什麼是註定被人輕視的。
沒有家族撐腰,沒有拔尖本事,沒有好運氣,靠自己苟延殘喘,唯有貴人相助,才能有機會脫離地獄。
崔發或是她短暫的停靠港灣,畢竟他也懂些人世道理。可她的貴人只有一位,是好心的夏夫人。無親無故,包容枕邊人的放浪,包容她這個私生女。
眼淚哭干,夏滔滔驀地發現,在陌生人面前肆意發泄一通也未嘗不可。她恨崔沅綰的高貴,恨她輕易享有自個兒夢想的一切事。可也只有在她面前,夏滔滔才敢撤下心防。
她看人准,她知道崔沅綰跟她是一路人,是身不由己的可憐人。
而崔沅綰也動了惻隱之心,用女兒對付爹爹,不失為一條好計謀。
她會幫這苦命的娘子脫離苦海,她能得到更好的。
崔沅綰眯眯眼,拿出一條新帕子,給夏滔滔拭淚。
「我給你指條明路。」
那麼溫暖的笑,卻像是羅剎行刑前給予的施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