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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氏走後,姜泠久久不能安眠。
近些天,她本就睡得不安穩,又聽了馮氏的話,果不其然地熬了一整宿的夜。她睜眼閉眼,滿腦子皆是對方那句話——相爺的名冊上可是有著姜太傅的名字,這可是要對夫人您的母家動手了呢!
全京都上下,凡是有些勢力的名門望族,皆自危不易。
前些日子,步瞻剛查抄了孫家,聽說將孫氏餘孽全部就地正法,男女老少,一個不留。
姜泠猛地起身,從睡夢中驚醒。
彼時方至卯時,陰沉沉的烏雲遮擋住熹微的晨光,少女擦了擦額上的細汗,看了眼窗外陰雨連綿的天。
這場雨不知要下到什麼時候去。
全盛京上下,放眼都是一片死氣沉沉的灰色。
左右也是睡不著了,她便坐起了身。綠蕪恰好推門而入,她面色緊張地左右張望一番,繼而將房門掩上。
「夫人,」生怕隔牆有耳,綠蕪的聲音壓得很低,「您吩咐的事,奴婢都已辦妥了,書信會差人送到季公子手上。」
步瞻既是要動姜家,那她便不能坐以待斃。
聞言,姜泠踩著鞋子從床榻上下來。她將桌案邊的櫃屜一抽,取出一封事先寫好的家書。將其從頭到尾仔細讀罷一遍后,又提筆在書信最後添了一行字。
——屆時丹青樓季徵會前來相助。
書信里,她寫明了姜家現在的處境,並透露步瞻會在近日對姜家動手。
母親是蘅川人,姜家將遭此劫難,姜泠委婉地提出可以趕在步瞻動手之前,舉家遷至蘅川去。
從京都到蘅川,需要渡過一條北通河。
為了掩人耳目、順利渡河南下,姜泠特意求了季徵,季扶聲也表示會準備好運送書畫的船隻,載姜家人渡河。
她將信件疊得方方正正,交給綠蕪。
「今夜會有人在南牆外傳信,千萬莫叫旁人發現。」
綠蕪鄭重其事地點頭:「夫人您放心,奴婢一定會將這封信交出去。」
她與接應之人相約,今夜戌時於姜府南牆的角落處接頭。
綠蕪原以為姜家會派來個小廝,卻未想,竟在這裡看到了小公子。對方穿著黑色的斗篷,見了她,邊摘下帽衫邊左右張望。
「阿姊呢,我阿姊可還好?」
姜衍衣衫清瘦,聲音里儘是焦急的關懷。
他時常跑去丹青樓,也聽聞阿姊與丹青樓的季公子交好。可不知怎的,最近這些時日阿姊竟一次都未在丹青樓里出現過,姜衍便猜測,她應該是在步家出了什麼事,這才著急忙慌地把他從姜府叫了過來。
少年眉頭鎖著,展開家書。
卻未曾想,這一回竟是姜家要出事。
「步瞻他要動姜家?」
姜衍緊攥著信紙,指尖泛白。
「那阿姊呢,我們都走了,阿姊她怎麼辦?」
他幾乎是想也不想地發問。
綠蕪知道他與自家主子感情甚好,於是壓低了聲音,安慰道:「小公子放心,小——夫人她在步家過得很好。夫人特意叮囑過了,五天後也就是這個月的十七,季公子會事先準備好船隻先帶著老爺夫人們南下,公子切莫記錯了時間。」
「可萬一這件事被捅破,阿姊她——」
「小公子!」見他如此「執迷不悟」,綠蕪急得跺腳,「先莫要管這麼多了,逃命要緊。您難道忘記了盧氏的下場么?我們夫人說了,叫您先帶著老爺夫人們離開,等你們在蘅川那邊安定下來了,夫人自會去尋你們。」
姜衍緊攥著拳,眼眸中隱隱有淚光閃爍。
二人渾然不知,在不遠之處,自己的行蹤早已暴露在那人的眼皮子底下。
「相爺。」
談釗看著南院牆角的身影,緊張地咳嗽了一聲。
這丫鬟乃大夫人心腹,是姜泠從娘家帶過來的,名叫綠蕪。
「相爺,可要將他們二人捉下?」
按著家規,與外人私授信件之物者,當處三十棍棒,情節嚴重者,廢其手腳。
若是主子教唆奴才行事,也一併受罰。
而如今,聽雲閣的綠蕪與姜家小公子,正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私傳信件。京中形勢嚴峻,用腳指頭都能想到他們此番碰面是為了何事。
「相爺……」
談釗提心弔膽,正欲問詢。
卻見身側的男人面不改色地移開了眼。
談釗一愣神。
相爺這是……在裝作沒看見??
夜色愈顯深沉,灰濛濛的一層寒光自天際落下,籠在男人雪白的氅衣上。他方閱罷卷宗,覺得頭悶便在府里隨便走走。誰知這一走,竟不知不覺地來到距聽雲閣不遠處的步府南后牆。
只一眼,步瞻已看清楚站在陰影處的綠蕪。
他眼睫微抬,凝望著那人從袖中取出一封家書,交與那位稚氣未脫的姜小公子。
不知綠蕪說了什麼,姜衍十分激動。他攥緊了手中信件,看上去格外義憤填膺。
男人原本平淡無波的眼底似乎閃過譏笑之色。
空中忽爾飄起了雪。
雪勢並不甚大,顆顆雪粒子飛灑下來,墜於步瞻衣肩之上。他緩淡探手,將衣擺上的雪珠拂去,頭也不回地邁步。
跟了相爺這麼多年,談釗依舊摸不清楚自家主子的心思。
他望著男人離去的背影,轉過頭,朝身後的侍者命令:「今日之事,都不許傳出去,聽見沒有!」
左右之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雖不明白此意,卻還是規規矩矩地應聲:「是。」
……
姜泠原以為,自己將信從步家送出去后,依步瞻的心思,他定會有所察覺。
或將她叫出去盤查審問,或對她以家法處置……她在聽雲閣等了整整四日,崢嶸閣那邊依舊是鴉雀無聲。
一切都太過於平靜。
平靜得令她感到幾分心慌。
步府上下,唯一鬧騰的便是這位馮茵茵了。
她仿若受用極了姜泠這副不受相爺待見的模樣,整日穿梭在聽雲閣與曇香院間。看得綠蕪恨得牙痒痒,隔空朝她的背影打了好幾拳。
「這馮氏也太耀武揚威了,念她在京都孤零零的一個人,相爺才好心將她收留下來。雖說她確實有些勾.引相爺的本事,但還沒被抬進門呢,始終連個妾室都算不上,怎還敢在您身前如此叫囂,假惺惺的姐姐來姐姐去,當真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青菊站在一側,亦是滿心憂慮。
她不像綠蕪,不是姜泠從娘家帶過來的丫頭,她只想與大夫人同甘,並不能與之共苦。
自從上次大夫人與相爺鬧了矛盾,相爺就再未往聽雲閣這邊來過。
青菊喃喃道:「這馬上就要過冬了,咱們聽雲閣可不能一直這般清冷下去……」
姜泠看了一眼天色。
誠然,天空陰沉沉的,又一場雪要落下來。
她滿心皆是今天晚上的風雪,不知北通河面有沒有結冰,父親母親能不能順利渡河南下。
兀自思量著,不知不覺已至傍晚。
姜泠心跳得愈發快,愈發坐立不安。
聽雲閣坐不下去了,她便讓綠蕪扶著自己,在院子門口散散心,轉眼間便聽到后廚那邊傳過來的話。
「談大人說了,今兒相爺的晚膳不必做了,只做聽雲閣和曇香院的就好了。」
「不必做了?相爺今夜要出去么,莫不是又要——」
「噓,主子的事兒,咱們做下人的少打聽。」
「……」
乾柴被擲入烈火之中,發出滋啦啦的聲響。姜泠失魂落魄地站在院牆另一頭,嚇得滿臉煞白。
她確認了——步瞻要在今晚對姜家動手!
而為了掩人耳目,渡河的船亦是在今天夜裡離開京都,駛向蘅川。
她必須拖住步瞻!!
姜泠攏了攏衣衫,匆忙跑回主卧,因步子太急邁過門檻時還踉蹌了一下。她站穩身子,推門而入,滿腦子都是今晚該如何拖住步瞻,給姜家更多脫身的時間。
她該怎麼辦?
該如何將那人留在相府?
忽然,一個大膽的想法湧上腦海。幾乎是在同時,她的耳邊回蕩起青菊先前跟她說過的話。
——「夫人莫要覺得輕浮,您如今入了相府,相爺就是您的夫君,夫妻之間陰陽調和是最正常不過的事了。夫人這般貌美,只要您肯使些手段,定能留住相爺的人。」
——「可是我、我做不好……」
——「這有何難的?您且聽奴婢說,這隻要是男人呀,無非躲不過那些事情……」
姜泠閉上眼睛。
夜裡風寒,她深吸一口氣,感覺一道刀割般的寒意從喉舌一路滑下,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從中割開。她想起來自己剛入相府時,聽著青菊口中的「討好」與「取悅」,她難受得坐立不安。
但眼下,她完全顧不得那麼多了。
步瞻不喜歡艷紅色。
她挑了件粉色的肚.兜,將滿頭烏髮挽起。
曾經所覺得屈辱的、侵.犯的想法,全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她要活下去,也要家人活下去。
做好這一切后,她連傘都未撐,徑直跑出聽雲閣。那一輛馬車恰恰停落在相府門口,步瞻方邁過門檻,欲上馬。
「夫君——」
她匆匆跑來,朝府門外呼喚。
男人步子微頓,面帶疑色地轉過頭。
只一眼,便看見打扮精緻的少女。她身披著雪色裘衣,面上妝容嬌艷昳麗,因是跑得過於著急,胸口處微微起伏著,緩緩吐出一口白色的霧氣。
談釗見狀,也是一愣,微紅著臉別開眼。
「相爺,咳咳。」
該啟程了。
見那人未動,姜泠便自己邁開步子。她每小跑一步,頭上的玉釵步搖便發出清脆的聲響。
雪落了她滿肩。
姜泠迎著所有人異樣的目光,跑到那人面前。
「夫君。」
這一聲,她喚得脆生生的,像夏日裡清脆又稚嫩的莓果,分外惹人憐惜。
步瞻不動聲色地垂眸。
亦有雪粒子落在男人濃密的眉睫之上,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比身後的飛雪還要冷淡。
身側有人在催促,時間將至,該上馬了。
「相爺——」
談釗剛喊一聲。
姜泠忽然張開雙臂,一下摟住男人的腰。
漫天飛雪,她心跳劇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