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 番外一
康熙四十年歲末,天上出現的異象不僅給太上皇禪位和新君登基這一皇權交接大事蒙上了一層神秘的玄學色彩,還給朝堂內外注射了一支強有力的定心劑。
胤礽能在自己繼位的好日子裡親眼瞧見他的生母仁孝皇后和嫡親哥哥承祜,也算是了了自己多年的心結,等到在坤寧宮中再次看見母親和哥哥的神牌時,鳳眸深處都不再是揮之不去的濃重內疚與傷痛了,俊朗的眉眼間都增添了許多輕鬆與舒展之意。
在種種主觀與客觀因素的加持下,待到除夕夜前夕,朝堂內外的皇權就十分平穩的從太上皇的手中過渡到了新君手裡。
爆竹聲中一歲除,大清正式迎來了第五位君主的執政生涯,宮裡宮外也啟用了新的年號——華興。
……
華興元年,正月初六的第一次朝會上,由誠郡王胤祉領頭,當朝對華興帝提出來了給他們兄弟們改名字以此來避聖諱的事情。
高高坐在龍椅之上的新君華興帝思忖片刻,笑著頷首道:
「誠郡王這話說的有理,對於避聖諱這事兒,朕這些天已經仔細考慮過了。」
排成一行站在百官前面的直郡王、誠郡王、五貝勒、七貝勒、八貝勒聞言,全都垂下了眸子,他們五人是知道的,在別的時空中,「雍正皇帝」繼位后他們的名字是從「胤」字換成了「允」字,兄弟一十四人,除了「雍正皇帝」外,唯獨「老十三怡親王」靠著與「雍正皇帝」生前的深厚情誼,病逝后被破格恢復了「胤祥」的名字。
「莫不是今日爺的名字就要由『胤禛』改成『允禛』了?」
四貝勒胤禛是這般想的,其餘五人也是如此想的。
即便兄弟六個對此早有了心理準備,但真的到了「避聖諱」這日,幾人心裡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不舒服的,畢竟他們的名字已經用了一十多年了,還是他們汗阿瑪親自給他們起的,誰能願意被迫改掉自己的名字啊?
與兄弟六個的複雜心情不同,位置同樣站的很靠前的索額圖則一臉神清氣爽、精神抖擻的模樣,他與赫舍里一族苦熬了這麼多年如今終於瞧見太子爺登基了,說句毫不誇張的話,索額圖走路都帶風,整個人像是一夜之間脫胎換骨實現逆生長,小了好幾歲似的。
瞥見死對頭的愉悅模樣,納蘭明珠不由抿了抿嘴,在心中暗自唾罵了一句「老匹夫,不要臉」!
他可是聽聞早在過年前的那幾日,索額圖這老匹夫就曾進宮向新君提議避聖諱給康熙朝皇子們改名字的事情了。
今日他倒是要睜開眼睛、支棱起來耳朵,好好看一看、聽一聽,這死對頭究竟給新君提的什麼改名避諱好建議。
華興帝將底下六位兄弟和眾臣子的表情盡收眼底,轉動了兩下戴在手上的琥珀色玉扳指,下一瞬不緊不慢地說道:
「先前索相也曾給朕說過宗室郡王等人避聖上諱的事情,還建議朕將兄弟們名字中的『胤』字換成『允』字。」
聽到新君這話,本就高
興的索額圖瞧著就更精神了,脊背都挺得愈發直了。
站在御階之下的宗室人員和文武百官們都忍不住紛紛將目光投向了索額圖,有佟佳一族的例子在前,新鮮出爐的天子母族赫舍里氏未來的光輝燦爛前程真是傻子都能瞧明白啊。
注意到同僚們羨慕的目光,索額圖眼中的喜色就變得更重了,他不禁用右手捋著下頜上的灰白色鬍子,以此來掩飾那快要往上揚的嘴角。
胤礽也瞥見了自己三姥爺眉開眼笑的模樣,微不可察的輕皺了一下眉頭。
他汗阿瑪當政時,他就不喜歡氣焰囂張的隆科多和其背後的佟佳一族。
有道是,水滿則溢、月滿盈虧。
自己母族如今的實力與勢力已經很強了,再往下擴張不是一件好事情。
他的好大兒終有一日也會繼位,若干年後,如果朝堂上出現了像別的世界中「佟半朝」一樣的「赫半朝」,這是他萬萬不想要看到的局面,當然他也不想在未來給自己兒子留下一個棘手又強大的天子外戚。
這般想著,胤礽臉上的表情變得愈發認真,聲音中也多了一抹堅定:
「可是朕卻覺得索相的提議不是盡善盡美的。」
索額圖一愣,萬歲爺是不是多說了個一個「不」字:「???」
「朕已經決定從今日起就將朕的名字從『胤礽』改為『承礽』,這樣以來直郡王、誠郡王等人的名字就與朕沒有重合的字了,也就不用再額外避聖諱改名字了,豈不是兩全其美之事?」
「什麼?皇上自己給自己改名字?」
聽清楚華興帝所說的話后,六個皇阿哥與滿朝文武們皆都呆住了,索額圖更是右手一頓直接從自己的下巴上薅下來了好幾根鬍子,下意識出聲道:
「萬,萬歲爺,您……」
「朕已經考慮好了」,胤礽從龍椅上站起來,出聲打斷自己三姥爺的未盡之語。
站在底下的群臣們就瞧著華興帝將雙手背於身後,邊在御階之上走動著,邊感慨萬千地說道:
「世人皆知,汗阿瑪向來看重對我們兄弟們的教導與培養。」
「我們每個人的名字都是他老人家精挑細選出來,有福運庇護之意的,若是朕今日將其餘兄弟們的名字貿貿然地改了,豈不讓汗阿瑪看了心裡生出悵然之感?再者朕也念著朕早夭的嫡親兄長。」
「朕非汗阿瑪與仁孝皇后的長子,倘若當年朕的嫡親哥哥沒有早夭的話,想來如今坐在龍椅之上的人就是朕的兄長了,為此基於這兩點,朕才決議要將兄長之名融進朕的名諱之中,今後朕要帶著汗阿瑪的期待與承祜兄長的信任,以及眾位兄弟們的支持和滿朝文武的輔佐,用盡全力來治理我大清的江山社稷,希冀能早日開創出我大清的巔峰盛世!」
聽到新君這赤誠的話,滿朝寂靜了幾息后,站在底下的所有人都紛紛被觸動心弦,雙膝下跪,三呼萬歲。
納蘭明珠瞥見索額圖那驟然間因為吃癟而發紅的老臉,喊出口的「萬歲」之音也多
了一些真摯。
他瞧明白了,新君今日這話明面上是在用肺腑之言拉攏宗室、安慰剛退位不久的太上皇,暗地裡也是在敲打索額圖與赫舍里一族。
只要新君不像太上皇年輕時候那般因為覺得自己生母早逝,沒能享受到自己登基為帝的福分,故而掌權后就變著法子的施恩、提拔自己母族,他納蘭明珠就不可能會懼怕索額圖這個死對頭!
而且平衡之道不向來是帝王御下的手段嗎?
他納蘭明珠在太上皇手下兢兢業業地給索額圖「添堵」了多年,如今他這把老刀照舊能有被新君用到的地方!
這般一想,旁的臣子們就瞧見明相的脊背倒也是一點點挺拔起來了。
……
「保成在朝堂上真是這般說的?」
仍舊住在乾清宮中未曾搬家的康熙聽到心腹太監轉述出來今日新君初次臨朝的景象后,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梁九功出聲反問道。
瞧著太上皇臉上險些壓都壓不下去的上揚嘴角,梁九功就明白太上皇對上午新君在朝會上的表現十分滿意了。
他也笑著捧場道:
「是啊,萬歲爺,您難不成忘記了,新君可是您一手培養出來的接班人,您兩位父子情深,新君最懂您的心中所想了。」
康熙邊聽邊笑著頷首,五臟六腑都像是泡在溫泉水了般,感到熨貼極了。
因為先前的奇緣,他得以親眼瞧見史書上記載的九龍奪嫡場面,他餘生最害怕看見的事情不就是他們兄弟們再次內鬥、互相殘殺嗎?
要知道,在別的時空中,晚年體力衰敗的他即便在最惱怒、最心寒、最無力的時候都沒有像那某些君王一般做出殺子的事情,看到九龍最後死的死、廢的廢、甚至連名字都被剝奪的凄涼下場,那可真是生生在剜他這個做父親的心啊!
「保成是一個很稱職的兄長與弟弟,如果赫舍里和承祜在長生天上看到保成把他的大名改成『承礽』了,想來會是十分開心的。」
梁九功認同地點了點頭,又繼續往下道:
「萬歲爺,不僅如此,在今早的朝會上新君還敲打了索相。」
「哦,是嗎?」
康熙用右手捋著下頜上的鬍子,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是的,奴才聽何柱兒講了,新君先對著滿朝文武說了索相對皇阿哥們避聖諱的提議,沒等索相得意呢,新君就毫不猶豫的說他不贊成索相的提議,倒是讓索相在臣子們面前鬧了個大紅臉,那明相的精氣神眼瞅著都高漲了不少。」
「保成從小就跟著朕學習帝王之道,他是個有分寸的。「
「除此之外,還有別的事情嗎?」
「有的,萬歲爺,新君還吩咐禮部將排在直郡王前面的承瑞、承祜、承慶、賽音察渾四位皇子以及後面的萬黼、胤禶、胤祚、胤禌等幾位皇子均追封為親王,還要將皇長女、皇次女等幾位早夭的小公主一一追封為和碩公主。」
「新君的原話就是:朕的這些兄弟姐妹們雖
然早早去了長生天,但也合該在人間有份香火,以便後來的子子孫孫們祭奠,除了承祜阿哥被新君當朝定下用『懷宸』兩字做謚號外,其餘皇子、公主們的謚號新君吩咐讓直郡王、誠郡王、四貝勒、五貝勒、七貝勒、八貝勒、九阿哥、十阿哥等人下朝、放學后與禮部官員合議。」
康熙萬萬未曾想到竟然還會有一日從自己心腹太監口中聽到他寶貝兒子對他早夭的手足姐妹們的安排,他眼中的喜色全部消退,臉上的表情變得複雜極了。
良久聽不見太上皇再開口說話,梁九功不著痕迹的撩起眼皮,瞧見太上皇雙眼中的朦朧淚光,他心下一驚,忙垂下腦袋,不敢再看了。
康熙此刻心裡別提多五味雜陳了。
任誰年輕時連著生孩子又連著死孩子,生的速度還趕不上死的速度,都得被嚇跑了、傷心透了。
承瑞是他與榮妃馬佳氏的庶長子,比承祜大了兩歲。
當年這倆孩子前後腳跟著夭折,緊隨其後的承慶也說沒就沒了,那個時候剛滿十八歲的他一個人在夜深人靜時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淚。
剛開始兒子、女兒夭折時他還難過不已,後來隨著夭折嬰幼兒數量的增加,他也被這份「黃梅不落青梅落」的痛苦給折磨的麻木了。
可這不代表他再想起這些早夭的孩子們時就不會再心痛了。
心中百感交集的康熙抬起兩隻手心長著薄繭子的大手摸了摸自己泛紅的眼角,又吸了吸高挺的鼻子,才對著心腹太監出聲吩咐道:
「梁九功,傳令下去,讓底下的人收拾收拾,等到過完年後咱們就挪到暢春園裡居住。」
聽到這意料之中的話,梁九功毫不驚訝,恭敬的朝著太上皇俯了俯身就告退了。
看著玻璃窗外的午後暖陽,康熙不禁在心中長鬆了口氣,他親自手把手培養出來的太子比他預想中的還要優秀,還要大度,他也能放心的徹底撒手、離開皇宮了。
……
黃昏時刻,剛剛在東宮前殿的書房裡批閱完奏摺的華興帝正準備喝盞茶、放鬆放鬆緊繃許久的神經,就聽到何柱兒稟報,他汗阿瑪已經吩咐乾清宮的奴才著手準備年後搬到宮外暢春園居住的事宜。
胤礽一驚,趕忙離開毓慶宮急匆匆的沿著青石板宮道跑到乾清宮正殿。
甫一進入暖意融融的大廳,他就瞧見他老父親正在教導著待在偏殿讀書的大兒子下圍棋,祖孫倆人盤腿坐在靠窗的軟塌上,面對面津津有味的下著圍棋,瞧著樂呵極了。
他忍不住幾步上前,對著老父親俯身行完禮后,像是在看不省心的老頑童般,蹙著眉頭詢問道:
「汗阿瑪,咱們之前不是已經商量好了嗎?等開春之後,讓內務府的匠人們重新將慈寧宮宮殿群翻新一遍,您住進慈寧宮裡,怎麼現在突然要在過完年後搬到暢春園居住呢?」
弘晞從軟塌上下來給他汗阿瑪行完禮后,就乖乖站到一旁當起了背景板。
康熙仰頭看著自己氣呼呼的寶貝兒子,分辨出來胤
礽說這話是真心的,而且也真的惱怒他說反悔就反悔的態度,他的心中沒有半分不悅,反而更高興了,佯裝怒意地對著胤礽張口罵道:
「保成,你小子變能耐了啊,這才剛登基為帝就敢說朕的不是了?」
胤礽瞪大了眼睛:「!!!他汗阿瑪要訓斥他?!」
弘晞也無語的將嘴唇略微抽了抽:「……」
汗瑪法您先把您那朝著兩邊上揚的嘴角壓下去,再來對我汗阿瑪做黑臉吧!
好在胤礽也很快反應過來自己汗阿瑪這是在說反話,他順勢坐在兒子剛剛騰出來的軟塌座墊上,瞧著坐在對面看著面前棋盤的老父親,頗為無奈地說道:
「汗阿瑪,您怎麼能說變卦就變卦呢?」
康熙用左手摸了摸下頜上的鬍子,右手指尖捏著一粒白色的玉石棋子「啪」的一下落在黃花梨木製成的棋盤上,笑著道:
「保成啊,朕不是弘曆,你又不是永琰。」
「朕都退位了還住在紫禁城裡算怎麼回事兒?到時候臣子們進乾清宮同你談論朝政了,瞧著自己這個太上皇也住在宮裡,你說他們是心向著你這個新君呢?還是惦記著朕這個太上皇呢?」
胤礽聰慧,自然明白一山不能容一虎、一天不能見一日的道理,可他畢竟是從小就被老父親既當爹又當娘的拉扯大的,對老父親手上的權利有忌憚,但對老父親本人也有旁的兄弟姐妹們沒有的依戀。
看著寶貝兒子抿緊薄唇、臉色複雜難言的模樣,康熙倒是笑了:
「保成何必露出為難的小兒模樣?暢春園本就是按照朕的心意修建的,朕怎麼可能會在裡面住不舒服呢?」
胤礽看出老父親的主意是打定了,又無奈勸道:
「汗阿瑪,暢春園適合夏日避暑,但是天寒地凍的時候,那裡還是比不上宮裡住著暖和的。」
「如今春寒料峭,暢春園的湖水都還結著冰呢,您急急忙忙的搬進去也住不舒服啊,如果您真的要離宮,那就等開春天氣暖和之後再說。」
「慈寧宮宮殿群也得翻新,等到天氣轉涼了,您再搬到宮內住。」
康熙捏著指尖的棋子,臉上的笑容收也收不住,連連頷首道:
「行,朕老了,以後朕聽朕的兒子的。」
「汗阿瑪,您又說這話,您後年才五十歲呢,現在可就整日把老不老的掛在嘴上,兒臣倒要看看等到您八、九十歲了,您能說出什麼話。」
「哈哈哈哈,金團你瞧瞧你阿瑪,現在說話的腔調和你額娘一模一樣。」
弘晞仰頭望著頭頂上的金絲楠木雕花房梁,聽著耳畔父子倆的談笑聲,深深覺得他不應該待在殿里,應該滾到室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