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
向陽大隊隸屬霍家莊公社。
地處祖國東北方,冬季寒冷且漫長,12月下旬已是銀裝素裹、遍地雪白。
往年這時候,村民們大多在屋裡貓著,今年卻有些不一樣。
蓋因村裡最出息的霍嘯犧牲三個多月,屍骨未寒,新進門的大學生媳婦就拋棄家中老小跑了。
還是卷錢跑的。
多震撼!
多稀罕!
那話題的熱乎程度不亞於過年過節。
這不,霍家這幾天就沒少過人。
當然,大多人都是心懷善意的。
就比如霍嘯的三叔嬸張梅花,自從侄兒媳婦跑了后,就一直不放心霍嘯娘,也就是她的大嫂胡秀,幾乎在嫂子屋裡扎了根。
「梅花你回去吧,我好多了。」等今天瞧熱鬧的人離開后,胡秀半靠在炕床上,檢查了下小臉睡的紅撲撲的孫子孫女,確定沒有尿炕,才虛軟著聲音勸妯娌也回去。
張梅花生的高壯,方圓臉上全是老實,這會兒正盤腿坐在炕尾,手邊還放著個裝了毛栗子的簸箕,熟練剝著毛刺殼。
聞言瞥了蒼老了不少的妯娌一眼,悶悶道:「回去也是干這些活,在哪不是一樣。」
自打侄兒犧牲的消息傳回來,大嫂就病了一場,病病秧秧兩三個月,好容易緩了過來,兒媳又出了事,從前那麼好看的人有了白頭髮,人也瘦成了麻桿。
她是個嘴笨的,不會說好聽話,又怕大嫂想不開,只能盯緊一些。
再加上她在這裡,那些個碎嘴的多少會因為她男人是大隊會計,顧忌著些。
胡秀與妯娌處了幾十年,哪裡猜不到她的擔憂,無奈再勸:「我還得養苗苗跟果果,不會想不開的。」
也是,張梅花伸長腦袋,稀罕的瞧了瞧白嫩胖乎的龍鳳胎,剛要再說什麼,厚實的木門就「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緊接而來的就是二妯娌陳桂蘭略尖細的聲音:「大嫂,老書記來看你了。」
相較於三妯娌張梅花的壯實木訥,夾在中間的二妯娌生的瘦小,卻是個掐尖要強的。
這不,算的上清秀的瓜子臉才出現在兩人眼前,話就噼里啪啦的砸了下來:「大嫂,不是我說你,你就是心太軟了,咱給藺家丫頭留什麼臉面?村裡人都說她肯定是跑了,不然怎麼少了那麼些錢跟衣服?要我說,這樣的媳婦還尋她幹啥?隨她私奔還是改嫁,找藺家把錢要回來才是要緊,對了,還得另外給賠償!」
她還想說,這錢大嫂實在瞧不上可以給他們家啊,跟大嫂家的獨苗苗不同,她陳桂蘭可是生了六個,日子緊巴的很。
但瞧著大嫂瘦骨嶙峋的蒼白模樣,與身後跟進來的老書記,到底只是撇了撇嘴,從兜里掏出把瓜子,一屁股坐在炕邊嗑了起來。
胡秀沒理咋咋呼呼的二弟媳,而是看向帶著雷鋒帽,穿著補丁摞著補丁的厚襖子,滿臉風霜的老書記,坐直了幾分招呼道:「您怎麼來了?快坐,梅花,去給老書記泡杯茶暖暖。」
張梅花:「哎!這就去。」
老書記將手上的布袋子擱在桌上,又撣掉身上的雪花,才在離炕床不遠處的條凳上坐下,聞言忙擺手:「用不著那好東西,白水就成。」
胡秀沒聽,讓梅花繼續去,又叮囑她給桂蘭泡了杯糖水,才看向老書記:「我真沒事,明個兒就能下地了,倒是您,外頭雪厚路滑,這萬一有個好歹...」
「咳咳...能有啥好歹?我好著呢...咳咳...倒是你啊,能想開就好,人這一輩子苦著咧,但日子總得過下去不是?再說你也要為倆小孫子打算...」老書記上了年紀,說話總是絮絮叨叨,念叨了好一會兒,又點了煙袋鍋子,吧嗒了兩口,才似想起什麼般指了指桌上的小袋子,繼續道:「給你拎了幾斤糧食,不多,是細糧,能補身子...」
聽到這裡,胡秀哪裡還能坐得住,趕忙打岔:「那不成,您趕緊拿回去,我真不缺吃的。」
這話不是客氣,胡秀男人雖走的早,也只留下一個男丁,但公婆跟小叔子還有妯娌都有幫襯著。
再加上她娘家兄弟也多,自己又是個能幹的,早些年過的就不差,更別提兒子當兵后寄回來的津貼。
老書記眼一瞪:「這又不是我個人的,是大傢伙兒都同意的,咱這叫照顧烈士家屬,組織上那也是鼓勵的,就是嘯小子...可惜了。」說到最後,從來大嗓門的老爺子也摩挲著煙桿囁嚅了起來。
聽得這話,已經哭幹了淚的胡秀眨了眨眼,哪怕兒子已經犧牲三個多月,她這心裡依舊難受的厲害。
見狀,正美滋滋喝著糖水的陳桂蘭忙轉移話題:「老書記您提這些個做什麼?要我說,咱應該聚集些漢子,再抄上傢伙去找那藺家,她家閨女卷了那麼些錢跑路,可不能就這麼算了。」
聞言,胡秀也顧不上難受,拍了妯娌一記:「親家是好人,今天來過了,還了一部分錢,說剩下的後面再湊,再說,葶葶那孩子還不知道到底什麼情況呢,你別瞎說八道的壞人名聲。」
她沒說的是,她本來不想要的,不管咋樣,兒媳那麼優秀的姑娘進門就守寡,是他們家有愧。
但親家母丟下錢就跑了。
又想到對方那眼睛哭腫的跟個什麼似的,嘴上也燎了幾個大水泡,顯然這幾天也難熬的厲害,胡秀就算真有怨氣也泄了。
尤其那一疊錢里,有大團結,也有毛票,零零整整,新舊皆有,想也知道是好容易湊出來的。
也正是因為藺家這樣的品性,才叫胡秀懷疑兒媳失蹤的事情,是不是另有事故。
那樣明事理的人家,教育出來的孩子也應該知理才是。
陳桂蘭沒想到藺家真捨得還錢,直咂舌道:「這就稀罕了,難道是好竹出了歹筍?」
老書記也稀奇,剛要再問兩句,就聽屋外有人喊:「屋裡頭有人嗎?」
聲音聽著有些陌生,幾人面面相覷后,由坐在炕邊剝栗子的張梅花出去開門。
少頃,再回來時,身後跟著名穿著軍大衣的中年女人。
老書記認出來人,納悶起身:「王書記?你怎麼來了?」
「我啊,是有好事!」來人正是霍家莊公社的書記王春玲。
對於公社裡最出息的軍官霍嘯,王春玲自然認識。
尤其在對方犧牲后,因為烈士家庭,她更是多有關注。
所以霍嘯媳婦卷錢跑路這事,王春玲也算了解頗深。
這不,事情一有轉折,她立馬親自趕了過來,屁股剛挨著凳子,就迫不及待道:「藺葶那姑娘來電話了!」
「啥?!」
一石激起千層浪,直接震懵了幾人。
好半晌,最快反應過來的胡秀紅著眼費力的挪到炕邊,顧不上暈眩的腦袋,急急追問:「我就知道葶葶那孩子不是個壞的,王書記您快些說說,葶葶到底去哪了?是不是有什麼難處?」
王春玲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將電話中,藺葶與她說的理由轉述了一遍,最後還感慨道:「...就是想確定霍嘯犧牲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人藺葶同志還說啦,就算是真的,到底夫妻一場,得將霍嘯的遺物帶回家,擔心你不同意她去部隊才偷偷走的,又因為走得慌忙,忘記留話了,這不,尋思你們急壞了,到了滬市立馬給來了電話。」
聽了原委,所有人面上都帶上了欣喜與動容,唯有陳桂蘭除外,她總覺得事情沒有這麼簡單,瓜子也不嗑了,細眉細眼中全是質疑:「去就去,幹啥還把家裡錢全捲走了?」
王春玲:「人藺同志說啦,說家裡的錢她不會動,帶上是怕霍嘯萬一只是出了事得用錢...」
說到這裡,王書記又感慨道:「要說人是念書的呢,對於任何事情都抱著一顆積極求證的心態,親眼去瞧瞧也好,不管結果怎麼樣,總有個交代不是?」
當然,你說她對藺葶所說全部信任,也是沒有的。
只是眼下這個理由於所有人有利,她就信它是真的,並且得儘快落實下去。
胡秀自然也更願意相信這樣的理由,這會兒她整個人都亮堂了幾分:「是這個理,是這個理!葶葶這麼做是對的,孩子有心了。」
老書記:「沒事就好,回頭我就跟村裡解釋解釋,可不能叫大傢伙兒誤會了人好閨女。」
王書記連連點頭:「是得解釋清楚,回頭我跟你一起去廣播站,用喇叭喊一喊。」
說著竟有些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往外。
不怪她這般著急,實在是這事影響太惡劣。
霍嘯那可是烈士,還是團級軍官,屍骨未寒妻子卻拋棄家小卷錢跑了,惡劣的程度與地主老財的剝削也差不離了。
這要不儘快安撫下來,等傳到縣武裝部去,就是她這個公社書記也得挨掛落。
這麼一想,王春玲就更坐不下去了,將方才解開的圍巾又系好,拉著老書記就要走。
見狀,胡秀也看向三妯娌:「梅花,還得叫大海那孩子去一趟隔壁村,給親家送個信。」
聞言,張梅花立馬趿拉上鞋,又披了厚襖往外,嗓門格外洪亮:「哎!這就去。」
王書記拍著腦門回頭:「瞧我,就說忘了啥,藺葶同志也請我通知她娘家了,已經有人去了。」
胡秀主要是想把錢帶給親家:「不妨事,葶葶跑這趟是為了嘯小子,咱們親自跑一趟也是應該。」
說著,她又朝等在門口的三弟妹說道:「梅花,你叫大海先來我這一趟,雪厚,再喊上大柱吧,倆兄弟一起去!」
張梅花頭也不回:「曉得了。」
所有人都歡喜的不得了,唯獨陳桂蘭依舊覺得不對勁,她撇撇嘴,總覺得理由牽強。
但見大傢伙兒歡喜的厲害,到底沒將到嘴邊的懷疑說出口。
大嫂好容易有了點鮮活勁兒,她還是暫時管住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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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於向陽大隊眾人的喜氣洋洋。
登上去往蓉城的火車,依舊將自己折騰到蓬頭垢面的藺葶,心情就不那麼美好了。
一千九百多公里,四天三夜的硬座。
倒也不是不能克服艱苦,畢竟大環境在這裡。
但她的運氣顯然差到了極點,莫名穿越了不說,就連坐個火車,也能遇上糟心事。
這不,對面坐著的一對脫了鞋的母子,也不知道多久沒有洗腳換鞋了。
兩個人的臭腳味,就能抵上整個車廂的,熏的人眼睛疼。
自從上車那一刻,藺葶整張臉都對著車窗,大氣都不敢出一口,脖子酸了也不肯回頭。
就在她以為自己足夠倒霉時,對面的婦人突然大著嗓門道:「哎!大妹子,你往後退退。」
手臂被拽,確定大妹子是自己的藺葶腦瓜子嗡嗡的回頭。
婦人笑出一口黃牙:「大妹子你往後挪挪,我家娃要撒尿。」
說完這話,也不管人有沒有反應過來,伸手就去開窗戶。
凜冽的寒風從窗口猛烈襲來,凍的藺葶一個哆嗦。
她剛想深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就見一名十四五歲的男孩擠到身旁。
再然後,在藺葶目瞪口呆中,對著窗戶開始解褲子。
那一瞬,藺葶甚至來不及生氣,只本能往一旁倒去,險險避開了因為風回濺回來的尿液。
然而,老天像是覺得她還不夠慘似的。
只見那婦人很是不愉的喊:「哎哎,大妹子你躲什麼啊?拽著點我家大娃呀,別給孩子掉下去咯!」
繞是藺葶自詡涵養足夠,這一刻,臉色也黑如鍋底。
她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