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說書人的下半場
「何事見我?」
「請儲大人回京,為太子師。」
儲世衍問,伏階衛答。
小茶館二樓,暫無人出聲。
裡頭眾聽客一時恍惚都錯了神,不知該做什麼反應,外頭茶館老闆和夥計也揣著畏懼不敢進來查看。
「好大的人物。」
「太傅,鑒天閣首……東宮,太子……京城,長安!」
葉渝州曾經在長安待過一個月稍多,但是幾乎沒見過長安城的樣子,因為是在牢里。
九歲那年,他和家人一起,被人從渝州押送入長安,只在昏沉的夕陽里模糊看到那座雄城一眼,便進了牢獄,在恐慌中,開始等待一場幾乎完全不知緣由的流放。
父親什麼都沒跟他說起過,他一直被單獨關押、審問。
葉渝州和母親倒是關在一起,但是母親了解的東西似乎並不多,或者不願意跟他多說。
就是在那間牢房裡,葉渝州過了十歲的年,認識了他如今的妹妹,當時還很小的李映月,還有她的娘親。
關押一個月後,兩家人一起被流放。
安靜的小茶樓里,葉渝州悄然將目光越過依然跪著的伏階衛首領,看見一顆熊一樣的腦袋和鐵針一樣刺出來的半頰鬍鬚,看到老說書身上。
這位前鑒天閣首、前太傅,此刻毛髮稀拉凌亂,原本最能撐場面的一簾白鬍子,因為沾了茶水的關係,一時也支棱不起來,身上舊布衣和破裘皮混穿了四層,腳下鞋子卻是趿拉著的,露出來好長一截腳踝。
這哪裡來半分高人模樣?
真要說,老頭個子或許夠高,八尺有餘,放在整個固城也就一個公平伯比他還更高半個頭……
可那是鑒天閣啊!傳聞中,那座位於長安皇城東北角的石木樓建得很高,得太宗特許,高過了皇宮主體。
所以,鑒天閣,很高的。
鑒天閣之於大周,本身並不是實權劃分的官府機構,其最初,是專為陸魚招移星分玄,遏阻天下百年分龍氣建立的,后被保留、延續,一直都有著崇高而超然的地位。
鑒天閣的具體職能中,也包含尤其令天下百姓崇敬與擁護的兩面。
一面為星辰卜算之術,道法玄奇,最令民心敬畏、神往。
另一面預知氣象,指導農耕,又最關民生,最易得民心,同時也最能教人篤信。
對於一個皇朝而言,這其實是存在一定危險性的。
因而傳說中,陸魚招本人,當年都曾親口勸說過太宗陳榮,切莫再拔高鑒天閣地位。
太宗笑問再拔高又如何?
陸魚招不與玩笑,認真說,若一日,我鑒天閣突然跳出來,向著天下人說上一句「星象有示,天譴人皇,德不配位」,你當如何?
怕不怕?就算你陳榮不怕,你的子子孫孫怕不怕?
太宗聽勸。自那開始,皇家才對鑒天閣有所限制,改了閣主一稱為閣首,陸魚招之後連續三任閣首,都只做得大周玄門司星人,而未同時入朝為官。
如此,一直到今上登位,數載之後,才又突然冒出來一個儲世衍,以四十不惑之年方出學宮,而後,三年登閣首,五年入中樞……
誰能想到啊,這位鑒天閣歷任閣首中,不論經歷、名聲都僅次於聖閣主陸魚招的顯赫人物,後來竟然會出現在固城的小茶樓里說書,而且一說就是五年。
葉渝州也一樣沒想到。
雖然多年相處,葉渝州一早能夠看出來老說書不似普通人,但就算是這樣,他平日里做猜想,也從沒敢往這天高海闊的路數上去想過哪怕一次。
「撲簌簌。」
聽客中一些人到此時似乎終於回過神來了,瞧著自己剛說「真當殺了」那位前閣首、前太傅,就在眼前坐著,雙腿開始篩糠似的不住顫抖,跟著,全身一併顫起來。
聽動靜,儼然這屋裡有幾隻大鳥,隨時要撲飛起來。
撲簌簌。
撲簌簌。
「啊呀,我毀了。」
這時間,眾聽客本都是一個戰戰兢兢,不敢聲響的狀態,因而突然一個聲音出來,就顯得格外清晰。
剛才嘴快提起「星月照金屋」和「干預立儲秘聞」的那位,終於是扛不住自己心頭的壓力和恐懼,主動開口來尋一個結果了。
三名伏階衛聞言一起扭頭看向他。
這一眼,倒霉聽客差點就把手上茶碗連同三魂七魄一塊丟出去。
「沒毀,沒毀。」老說書笑著,轉頭尋看他一眼,溫和說:「說書人的事,干他儲世衍何事呀?」
說罷,主動招手示意他落座。
老頭隨後把伏階衛三人也指去一側的空桌坐下,喊人從外關了門,又把桌麵茶水重新擺正……看樣子,還要繼續說完今日這一場。
但他手勢請來,場內已經沒人敢再發問了。
似乎已經特意在表明自己現在還是老說書的儲世衍,並沒有主動接續之前的話題,當眾為葉渝州評說當朝禮部侍郎宋知籍。
葉渝州自然也不會再問。
全場悄然中。
「可以旁觀是福啊!」靜等了一會兒的老說書,突然自己開口感慨了一句。
這一句感慨意味頗複雜,初聽像是對聽客們說的,勸說在座眾人繼續剛才這場對大周皇朝的旁觀評鑒,但是稍一再想,又像是說的他自己這五年,在固城閑居說書的日子。
葉渝州在其中聽出來有不舍。
「說書爺要走了,是嗎?」剛才驚慌時牽在一起的手還沒想起來鬆開,李映月輕輕拉了拉哥哥,仰頭哀愁問道。
「是的。」葉渝州點頭。
一個人既然生出不舍,並且說出來,那就是要走了。放下固城這一段,老說書已經決定跟太子的人回去了。
結合剛才記史人的新年公開注,說天下變局將至,系舟人尚在茫茫……
「所以老頭剛才突然那樣大笑,不會是因為覺得,自己就是那系舟人吧?」
葉渝州思索間小聲跟妹妹嘀咕。
而他身旁,李映月原本清澈的雙眸,早已是一片水霧朦朧,正竭力忍著,不當眾哭出來。
蜻蜓是沒有六歲前所有記憶的,大概那個血夜讓她發生了應激遺忘,所以她是一個沒有過隔代長輩的小孩,後來因為鄭老篾意外出事,甚至連父輩也沒有了……這些年在固城的成長,李映月所有關於長輩慈愛、縱容的體會,幾乎都來自說書爺。
所以,當分別突然而至,如今也才十二歲的李映月,是真的一下便覺傷心、不舍,難過起來了。
至於葉渝州,或多或少肯定也有一些,只不過他並不會直接將這種情緒表露在外。
此時,前方老說書在說完那句話后,已經又等了一會兒,屋裡滿滿當當的人依舊沒一個開口說話。
「既如此,今日便到此為止了。」帶著幾許遺憾,老頭站起身,拱了拱手,繼而俯身準備拿茶碗退場。
今日到此為止,那麼明日呢?
明日當然也不會再有,固城的小茶樓從此不會再有一個做過鑒天閣首的說書人,來此評說大周天下,市井人心。
「所以,說書爺你原先真的有一屋金銀嗎?」突然一個稚氣而清朗的聲音問道。
李映月隨聲往前站了站,眼眶微微泛紅,而目光中滿是懇切。
老說書驀然抬頭,開心笑起來,像是得了獎勵一般,看向李映月說:「哈哈,蜻蜓心思,單純如故,果然還是最關切銀錢。」
「那到底有沒有呢?」
「想來應該是有過的,既然皇帝和這天下人,都說我曾有。」
老說書重又坐下,攤了攤手,示意兩手空空,繼續說:
「但是無論如何,我遇見蜻蜓的時候,都已是沒有了啊。若不然年前看見那件華彩胡服,說書爺定然是要給蜻蜓買下來的。」
「唉,可惜。」李映月稚氣一嘆。
「著實可惜。」老說書洒脫一笑。
「那我再問個別的?」
「你且問。」
「剛才客人說及記史人公開注的時候,說書爺為何突然一陣大笑?」
李映月問這一句的時候,手上又拉了拉葉渝州,剛才他倆議論過這事來著。
「哦?」似乎有些意外李映月會問到這個,老頭想了想,先反問:「蜻蜓覺得呢?不妨你先說說看。」
「我倒是覺得平常。但是魚粥剛說,說書爺似乎是因為覺得,自己正是那系舟人,所以才突然發笑。」
李映月把剛才葉渝州嘀咕那話給說出來了。
聞言,周圍一眾剛鬆弛下來的聽客們,也都把好奇關切的目光投向老說書。
「哈哈哈,系舟人么?」
老頭又是一陣暢然大笑……目光在兄妹倆身上轉了兩遍后,語氣突然變得極是鄭重,說:
「固平生所願也。然,已不敢自以為。」
李映月凝神思索一下,「意思不是喲?」
「不是。」
老說書搖頭否認了,目光看著李映月,似突然有些遺憾,對她說:
「說書爺已經太老了,亦有錯失、蹉跎,難再補還。今後系舟天下事,倘還能做得一個拉縴老朽,便已足欣慰。」
想來,這就是老說書願意跟伏階衛回去的理由了。
因為遺憾也好,因為尚有餘力與不甘也好,他還想在後續那蒼生渡滄海的狂瀾中,再拉一把這天下舟的纖繩。
葉渝州對照時間,記起來老頭當閣首和太傅時候那位前太子。
按照固城過往客商的說法,那位名為陳觀常的前太子,似乎聲名很好,賢德而有才幹,但是可惜,心急一步踏錯下了詔獄,不久便病死在獄中。
大概他就是說書爺口中那個無法補還的遺憾吧?
所以,他要回去,輔佐如今的太子?
葉渝州正自胡亂猜想著。
「那說書爺剛才到底因何突然發笑呀?」李映月目光溫柔,繼續追問。
老說書緩了緩:「因為,平海記史人的新年公開注,說及天下變局將至……蜻蜓可知道,今年是大周立國第幾年呀?」
「第五十七年,我記得嘞,說書爺你過年時說起過。」
「沒錯,按此算來,大周天下勉強可以算作承平安定的時間,便是五十六年。」
「嗯。」
「五十六年,大周承平之年限,恰是陸公之壽數啊。老夫適才就是因為突然想到了這一點,所以忍不住大笑。」
「呃,這便很有意思嗎?」李映月納悶問。
「這便很有意思。」老說書認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