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監管，措手不及
八表同昏，平陸成江。
顏文華有許可權通過公司門禁，卻不知道該去哪兒，漫無目的在公共辦公區打轉許久，最終返回辦公室。
「顏總，這是我們部門擬定的春招名額，人力資源那邊需要您簽個字。」助理送上幾份文件。
今年過年晚，春假結束已經二月中旬，一季度工作堆積如山千頭萬緒。
百忙之中柳青不忘牢牢把控人力資源部，春季招聘工作簽字權提級，一律由各部門老大和人資以及總裁辦三方交叉審核。
埋頭忙碌將成堆文件夾清空，顏文華情緒漸漸平復，目光直直盯著擺在桌案的手機。
起初他以大股東委派形式加入滴滴，宮鬥勝利一腳把朱景士踹去東南亞開拓市場，晉陞為高級合伙人持有0.52%股分。
但並沒能進入董事會，程維和柳青之外的管理層第三個董事席位暫時空缺，由前者以董事長身份行使表決權。
顏文華對此心態平穩，總計七席董事太禾西柚佔去兩席，各方無法接受謝景行具備三張票權的可能性。
今天早上被柳青當面欺騙隱瞞，避免他給好兄弟通風報信，也就非常合乎情理了。
「喂，景行，你收到消息了嗎？」
顏文華忽然摁桌起身，踱步到辦公室窗邊，緩慢而堅定的抓穩手機。
謝景行很快接通電話，不假思索道：「你是說併購優步中國？剛開完董事會，我正在回國路上，明天開臨時股東會議。」
「你什麼時候到京城，我今天收到監管部門通知，可能會影響到併購決策。我不知道併購方案細節，電話里講不清楚。」顏文華直白解釋。
謝景行陷入沉默，幾秒后語氣淡淡回應：「我得很晚到，你先跟程維溝通，明天股東會上聊。」
「……好，路上注意安全。」
「明天見。」
「明天見。」
顏文華鬆開緊緊攥著掌心的手機，不知不覺肩膀下塌垂首無言。
直到窗外日落偏西，他挪動麻木雙腿回到辦公桌前，打開電腦郵箱敲擊鍵盤。
以滴滴本輪融資估值300億美元計算，0.52%股份等於1.56億美元。
這筆股份本身價值千金，手中管理權力更值萬金。
某種程度上，只要滿足主要股東在資本市場的利益，核心管理層大可以從業務層面往自己口袋裡撈錢。
這是近幾年移動互聯網企業心照不宣的默契，發展過快股權極度稀釋分散，創始人靠超級投票權掌控公司的背後，占股比例低利益失衡。
甚至包括風險投資機構同樣如此，動輒幾億美元估值項目在天上飛，LP和創始人吃的腦滿腸肥。
作為基金管理方，難不成要等個七年八載項目成功退出后，才拿到一點分紅？別鬧，不如立刻給幾個點投資返點，再幫你介紹一個全是科技狠活的食堂承包商，保管你家員工吃了笑哈哈。
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人性——是商業投資中亘古不變永恆旋律。
也許程維和柳青一次次於內部競爭管理權於外平衡股東、董事會，初衷僅僅覺得把公司掌握在自己手裡能夠發展的更好，但他們個人盡皆從中受益良多。
下到平台招商第三方區域代理運營，上至每年幾十筆投資併購決策，滴滴巨虧上百億人民幣，養活的不止司機、用戶。
如今顏文華身居管理層三號位，同樣被如此畸形生態悄然影響，所以他加入董事會，謝景行只是有可能獲得三張票，而非確鑿無疑……
既然如此，那就刨腹挖心，擺到桌面上試看，誰更為了公司好。
【基於參與現行《網約車行業徵求意見稿》規範辦法制定過程中的研討經驗，預計今年兩會期間相關單位會對趨於成熟的市場提出進一步規範政策……包括且不限於市場競爭、地方監管等全方位調整。
滴滴應全力擁抱監管，及時調整戰略預期，充分提昇平台競爭力——滴滴戰略發展事業部，顏文華。2016年2月15日。】
窗外失去最後一抹光亮，夜色籠罩天空，顏文華點擊滑鼠，提示音泛響郵件發送成功。
收件人：滴滴全體高管、董事會成員、股東。
「顏總，你這會兒方便嗎？」
半個小時后，柳青推門而進。
顏文華指尖扣動輕敲桌面：「早上就說要向柳總彙報工作，我正想去找你。」
「……」
柳青頓時語塞，強行讓自己保持理智：「你的判斷有依據支撐嗎，沒經過決策委員會向全體通報工作是不是有待商榷？」
「大概兩個方面，限制平台低於市場價燒錢競爭，再就是提升地方監管的統一性和監管權力規範。」
顏文華好整以暇輕描淡寫解釋：「今天2月15號，兩會3月5號召開，還剩二十來天。今年過年晚，時間上比較局促，我剛剛匯總到最新情況。」
所謂匯總，柳青同為關係人士，再清楚不過這種消息渠道無法證實。
顏文華到底何時掌握最新監管變動方向難以講清，而兩會近在眼前！「顏總，我們能聚到一起創業不容易。」
柳青把頻頻振動的手機靜音，苦口婆心勸說：「你對併購優步決策有意見直接講就好，程總和我都非常希望你能深度融入管理團隊，大家並肩奮鬥。」
「我下午去找程總說開了，其實只是個溝通層面的誤會，併購過程存在保密需求，能理解。」顏文華無動於衷。
事情緊急，柳青見狀果斷選擇攤牌：「你這份郵件非常影響併購案推進，很多人給我打電話問事情經過，但我現在一無所知，沒辦法回答他們。」
「需要回答什麼？」顏文華認真傾聽詢問。
「假定監管政策調整，滴滴平台合規運營成本會增加多少，友商…具體就是優步中國，他們取得監管許可的難度提升多少？」
柳青舉起手機示意：「根據這些變化，我們併購能否順利通過商業壟斷審核，整個併購決策是否把在監管調整預期考慮在內。」
「顏總，我們之間交流存在嚴重壁壘，明天上午臨時股東會議該怎麼面對股東們的質詢？」
她是真急了，露骨點明問題試圖打破內部猜忌鏈，進行有效對話。
顏文華仍舊態度冷淡確切作答：「接下來優步中國運營成本一定高於我們。」
事實上在商業層面比起美國聯邦州，國內更像由一個個區域經濟組成聯合體。從80年代截至目前，地方保護糅雜區位經濟差異，各種因素影響導致尚未形成全國統一市場。
監管單位制定的《網約車行業徵求意見稿》，現在都沒百分百落實到滴滴業務覆蓋的256個城市，如果再次調整相關政策也會如此。
這意味著各平台之間，諸如不得低於市場價燒錢競爭此類監管要求，兩百多個地方各有一套評判標準。
而反向思考，滴滴為本土行業巨頭，優步中國則是一家需要中高級管理員工，擁有全英文口語辦公能力的跨國企業。比如，當一個人第二語言專業水平達到母語級別，思維邏輯註定深受影響，一句特色化的理論上可以原則性不行就夠參悟幾天。
可以預見接下來滴滴花費1元錢運營成本，優步得付出1.5元乃至更多，才能持平競爭效果。
「至於併購涉及監管商業壟斷審批，相關部門會怎麼界定不好判斷，我們部門長期以來跟監管部門對接，遵循的都是具體事件具體處理原則。」
顏文華有條不紊表述，略作停頓笑了笑：「要是存在統一標準，我這個部門就沒有價值了。」
「因為不清楚併購決策細節，我只能解釋這幾個問題。」
他和盤托出毫無保留，毀掉柳青最後一絲僥倖。
說了這麼多簡而言之，上午費盡心機談好的併購價格，當顏文華髮出這份郵件，轉瞬變得不合時宜。
好壞摻半，滴滴擁有再度壓價的籌碼；同時以謝景行為首主戰派股東，明天必將順勢施加極大壓力。
「顏總，我在高盛工作十幾年，很懂投資方想法，他們只追求最大投資回報率。」
柳青收拾思緒重振旗鼓，推心置腹道：「在這個基礎上，你跟謝總是多年好友，你覺得他贊同併購嗎？」
「我贊同儘早結束競爭，只要條件合適。」顏文華答非所問。
柳青稍稍沉吟自顧自講：「程維是董事長，我是總裁，總計持有40%投票權，整個管理團隊承擔著滴滴的經營責任和權力。沒有義務在正式發起某項重大決議之前，提前事無巨細向個別股東特殊彙報。」
「我懂你的意思。」顏文華不置可否。
柳青更進一步：「我們對全體股東負責，把盡最大努力爭取到的併購方案拿到股東會議，通過執行不通過放棄，非常簡單不用把事情搞得很複雜。」
「對，是這樣。」顏文華耐心對待。
柳青嚴肅說道：「所以拖後腿內耗不理智且不負責任。」
「你和程維認為我聽謝景行的，他又覺得我跟你們倆同頻。」
顏文華終於有所反饋，幽幽嘆了口氣：「真實情況是我夾在中間完全對併購方案不知情，沒辦法，只能公開發郵件。」
「別糾結這些了，抓緊叫程維來對下思路，明天股東會上有的聊。」
他瞥了眼屏顯時間，掏出手機打開美團點外賣晚餐，今晚要熬通宵了，明天股東會議謝景行會出什麼招呢？無所謂，反正這傢伙從來都很難纏。
柳青一時間愣了愣，將信將疑審視著顏文華，心中壓力稍減燃起鬥志。
…………
深夜時分，謝景行從新加坡飛到京城。
因為事發突然，包括劉熾平、彭蕾在內各家股東都是臨時赴京，傍晚到現在陸續抵達。
朱嘯虎臨時拉微信群聊，組局請大家提前碰面，統一思想以防明天會上出現難堪場面。
有人買賬就有人懶得理會，說不定此時某幾位股東跑去滴滴跟程維、柳青交流感情去了，哪裡來的戰線一致。
謝景行屬於後者，婉拒組局相聚，風塵僕僕前往位於滴滴中關村總部附近的一家酒店。
「來了。」
劉熾平在酒店大廳迎接，見面乾巴巴吐出兩個字打招呼。
謝景行點點頭：「你剛到？」
有些冷場，兩人就這樣相顧沉默，劉熾平無奈的笑了起來，直入正題：「措手不及，很突然吶。」
「習以為常。」謝景行會心一笑。
前有程維深夜決定自駕進藏，後有這次臨時通知啟動併購。
原本時間線中同樣如此，滴滴不顧監管勸阻悶聲悶氣低調上市美股，遭遇重鎚從美股退市，在股東會議表決之前，便對外公開宣布退市善後方案。
前世今生混合，期間穿插著引入柳青、改組VIE股權架構壓制小股東、滴滴/優步/神州柳氏三家此類種種不大不小的插曲。
這家公司，執掌這家公司的人，由內而外充滿自我。
「顏文華和程維他們倆互相矛盾。」劉熾平試探道。
謝景行挑了下眉毛：「我不知情。」
「這樣一來，優步中國不值20%股份，還有外加650億美元估值的戰略投資？」劉熾平繼續說。
「如果滴滴管理層覺得值，明天應該給出理由。」
謝景行扭身把行李交給陳曦讓她去前台辦入住，回過頭補充道：「當然，希望通過併購儘快結束競爭這種理由，無法支撐併購交易溢價。」
中午董事會管理層三票加阿里、騰訊兩票，通過啟動併購優步中國流程，太禾西柚棄票未表態。
併購，結束高強度競爭，打著望遠鏡找不到對手。純財務投資股東地位降低，程柳二人組因93%市場份額，話語權達到巔峰。
劉熾平洞若觀火：「你不贊成併購？」
「為什麼？因為我是戰爭販子，軍火供應商，亦或者什麼金融少帥？」
謝景行反問，抿了抿乾裂嘴唇：「我只是風險投資人。」
「朱嘯虎正在和部分股東商量，有些人對滴滴管理層的信心減弱了，顏文華那份郵件讓整個併購提案出現災難級別的失誤。」劉熾平艱難緩和。
謝景行異常平靜神情漠然：「是的，基本可以確認，我投資滴滴的決策是失敗的。」
「我沒聽懂你的意思。」
劉熾平疑惑不解，併購優步中國與否，不影響滴滴整體發展良好態勢。
三言兩語間，陳曦辦好入住，謝景行未作解釋談話就此結束。
進酒店房間安頓好行李，挽起衣袖解開衣領，捧起大碗陽春麵填飽肚子，熱氣騰騰驅散涼意額頭冒汗。
「叮。」
清脆的銀亮色都彭打火機掀蓋聲清脆，謝景行撥動拇指划燃火苗，吐出口悠長煙霧。(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