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八百四三章 卻之不恭
上進之心,人皆有之。無論多麼淡泊、謙遜之人都不可免俗,或許不如旁人那般積極進取、力爭上遊,多少而已。也或許當地位已經臻達某一高度,為免權柄太甚、招惹嫉恨,故而示人以一種大度、謙和之神態,表露出「高處不勝寒」且「勉為其難」之睿智,告知那些心有覬覦之輩「彼可取而代之」。然而等到終有一日即將被「取而代之」,以往那份淡泊、從容、謙和卻未必能夠始終如一…………夜晚之時,韓王府上。房俊白日里前來送禮,韓王不在,故而約好晚上過府小酌幾杯,雖然有些不合禮數,但郎舅之間本就不必顧慮那麼多。兩人在書房內喝酒說話,韓王妃房氏將幾個兒子都帶了過來,一一與房俊見禮。幾位小外甥得到房俊幾句誇獎與勉勵美滋滋的走了,房氏則留下來跪坐一旁,斟酒布菜。親戚之間私下小聚,沒有規矩嚴格的分餐制,一張小几上擺放著幾樣精緻菜肴,兩壺燙好的黃酒,氣氛很是融洽。只是房氏略有些不好意思:「二弟久未登門,酒宴卻這般簡陋,實在是慢待了。」這個弟弟早已非昔日吳下阿蒙,戰功赫赫、聲望卓著,儼然從「年輕一輩第一人」迅速進階至「當朝第一人」,雖然還略有欠缺,但所缺也不過是時間沉澱之資歷而已。可不能如以往在娘家尚未出嫁之時,弟弟惹禍她這個當姐姐的就會拽過來狠狠的揍幾下……房俊笑道:「一家人何必見外?如此家常小聚最是輕鬆舒適,比富麗堂皇的宮廷酒宴自在多了。」房氏便美滋滋給兩人斟酒,她最是喜歡一家人和和美美,況且之所以在這韓王府里地位超然連韓王都讓她三分,便是得益於弟弟的庇護,相比於父親那樣的端方君子,弟弟這種「幫親不幫理」的作風顯然更能讓她有底氣……姐弟兩人閑話家常,李元嘉心情卻不怎麼好,喝了口酒,嘆一口氣,沖著房氏擺擺手:「馬上過年了,多得是相聚時候,王妃暫且迴避一下,我有要事與二郎說。」房氏撇撇嘴,不滿嘀咕:「神神秘秘的,居然還背著我?」不過話雖如此,卻還是起身退了出去。不管娘家多麼硬扎、行事多麼跋扈,女人都始終要給男人留有底線,要知冷暖、懂進退,該鬧的時候鬧、該聽話的時候要聽話……待到房氏退出關好書房的房門,李元嘉放下酒杯,沉聲道:「你與陛下到底怎麼回事?」房俊吃了口菜,奇道:「怎麼這麼問?」「昨日陛下叫我去武德殿,與我商議要給你壓一壓擔子,但目前並無合適之職位,便說要敕封你為太尉……那可是太尉啊!三公之一!以外姓而履此等高位,何等忌諱?就算是虛銜也不行!然而陛下卻一意孤行,根本不聽我的勸阻。」在此之前擔任「太尉」的都是什麼人?北周太尉楊堅,受北周之禪讓開創大隋;大隋太尉李淵,天下烽煙之時竊取關中、篡隋立唐……陛下執意授予房俊「太尉」之職,絕對不會是什麼好心,再是利欲熏心之輩也知道這個位置就是個火山口,坐上去燙屁股,且隨時都有可能灰飛煙滅!「捧殺而已,不必大驚小怪。」「我也認為如此……話說你與陛下之間到底發生何事?」李元嘉對此疑惑不解,論功勛,房俊堪稱李承乾的臂膀肱骨,無論是其繼位乃至於之後連續兩次兵變,房俊都作為「中流砥柱」存在為李承乾保駕護航,說一句「仁和朝第一功勛」亦不為過。論情誼,這兩人彼此信任、情投契合,卻不知為何陡然之間發展至如此地步。所謂的敕封太尉,這並非酬功、更非信賴重用,而是將房俊作為一個靶子豎起來,去承受滿朝文武的羨慕嫉妒。用心不可謂不毒辣。房俊想了想,道:「各種原因兼而有之吧,忌憚之心必然有,陛下不是太宗皇帝,因為沒有太宗皇帝之文韜武略,所以也沒有太宗皇帝的胸襟氣度,面對強勢的臣子想的不是如何鞭策以為己用,而是想法打壓。另外也有一些故意為之,就是想要麻痹宗室里那群人,讓他們誤以為陛下與我不和,進而行事大膽激進一些……不過現在看來,有可能假戲真做了。」「難道與皇后無關?」李元嘉兩眼閃亮、一臉八卦。坊市之間那些有關於美貌皇后與青年權臣之間的緋聞,他可沒少聽,大唐公主的風流韻事大家都習以為常,皇后的緋聞可不多見……房俊無語:「都是傳瞎話而已,我是那樣的人?」李元嘉嘖嘖嘴,「呵」的嗤笑一聲。房俊:「……」「唉,這些話可不是我說的,我堅定相信二郎的人品。」唯恐這個棒槌發飆,李元嘉趕緊解釋,並且不得不說出違心之言。在這個妻弟面前,即便他貴為親王也毫無地位可言……李元嘉主動給房俊斟酒,問道:「這個太尉你是否接受?」房俊嘆了口氣,道:「故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這些道理我豈能不懂呢?然而這些並非我低調謙虛就能避免,所謂錐處囊中、其末立見,一身功勛、滿腹才華藏也藏不住,必然要遭受嫉恨。」這話很囂張,毫不符合淡泊謙遜的價值觀,但李元嘉卻絲毫不覺得過分。這就是房俊今時今日的地位,整個大唐朝野上下最為耀眼矚目之存在,才華、能力、功勛、地位每一樣都是上上之選,這樣的人怎麼謙遜、如何低調?李元嘉道:「但還是要先言辭懇切的辭讓兩會,然後再勉為其難的謝恩,多少也能減少一些非議。」這就是主流價值觀,誰都知道你在做樣子,但必須得做,楊堅當年恨不能將周靜帝弄死自己坐上皇位,卻還是得在逼著周靜帝頒布禪位詔書之後三辭三讓,才「勉為其難」的臨朝稱帝、改元建隋。心裡怎麼想是一回事,事情如何做又是另外一回事,這就是儒家思想。房俊卻不以為然:「何必呢?卻之不恭啊。既然陛下要捧殺,那身為人臣自當為君分憂,有一個做好箭靶之覺悟,乾脆直接領旨、謝恩,讓那些彈劾都來得更為猛烈一些吧。」晉陞太尉而已,又不是他當真心存反意,所謂的彈劾動搖不了他的根本。先在這個位置上做幾天,等到文官彈劾席捲如潮之時,再「誠惶誠恐」請辭,給李承乾晾在那裡。畢竟他這個所謂的「太尉」與那些心存篡逆的權臣不同,是陛下「實心實意」非要給他的,一意孤行連勸諫都不聽,到時候他順勢請辭,下不來台的只有李承乾。「英公有何反應?」這是房俊最為關注的一點。以李勣之資歷、實力、地位、功勛,毫無疑問的「當朝第一人」,沒人能夠凌駕於他之上,所以他一貫予人的形象便是「謙遜、低調、不攬權」,因為無論他再是怎麼低調、謙遜,都不可能有人爬到他的頭上。可現在有了。哪怕這個所謂的「太尉」只是個虛銜,可那也是三公之一的太尉啊!多少人死後獲贈一個三公的虛銜都算是極盡哀榮,更何況是活著的時候加以此銜?別管反噬如何嚴重,這都是不折不扣的最頂級榮譽,大抵也僅次於文臣死後謚號「文正」、武將死後謚號「忠武」了……李勣不可能不在意。李元嘉想了想,道「英公沒怎麼說話,但臉色有些難看。」房俊就笑道:「果然是個裝模作樣的,太宗在時,便整日里做出一副淡泊名利勉為其難的做派,可等到我以軍制改革相邀,一番做作之後也加入進來,現在更是被陛下一個」太尉」直接破防……崖岸自高如英公者,也不能免俗。」以李勣之城府,能夠被看出「臉色難看」,這就足以證明其內心活動之劇烈至無法掩飾之地步。不過這也無可厚非,面對如此殊榮,誰又能當真無動於衷、風輕雲淡呢?沒有誰當真能夠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說到底,無論偽裝得如何清高,都是名利場中打滾的俗人而已……李元嘉皺眉道:「你還笑得出來?英公可不是劉洎那些人只能在一旁叫喊彈劾,他若心中不滿,你就得焦頭爛額。」所以說陛下此舉等同於陽謀,一個「太尉」就將房俊放在所有人的對立面,憑白樹立起無以計數的敵人。而當李勣這個「朝中第一人」也不滿,那麻煩就大了……房俊給李元嘉斟酒,兩人碰了一杯,反問道:「如果英公也是做樣子給人看呢?他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太端著,很多時候就顯得有些虛偽。」李元嘉愣了一下,旋即搖頭嘆氣:「你們這些人當真是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我自詡還算聰明,可與你們一比,跟傻瓜也沒什麼兩樣,唉。」這朝堂之上真真假假,何者為真、何者為假,如何分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