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縣尉駕到
大唐。
貞觀元年,陽春三月。
雍州新豐縣。
正九品下縣尉柯斜著青色公服,頭戴軟翅烏紗,腳蹬烏皮履,腰佩橫刀,走路袴褶帶風,年輕端正的面容帶著嚴肅,以及些許得意。
各位穿越的兄台,柯某是轉世投胎來大唐的哦。
任誰以成丁之年,一舉考過明經,得吏部銓選為畿(jī,國都附近)縣尉,都難免得意。
秀才科就別想了,難度太高,比抹了油脂的獨木橋還難過。
就是名次不太理想,明經第六,不能趾高氣揚地大肆宣揚,遺憾。
成績也不完全是柯斜自己考出來的,因為科考開始沒多少年,考卷上不糊名,仰仗阿耶恩澤的柯斜難免受益。
能混個畿縣尉,已經是仰仗長輩人情了,第五名還去了河州枹罕為縣尉呢。
柯斜這個人,至少是實話實說,沒昧著良心嚷嚷不靠家裡。
哪個官宦子弟說沒靠家裡,盡可大耳刮子抽過去——就算沒有明顯出手,你以為吏部那些官員就不考慮你家背景了?
天下男女,始生為「黃」,四歲為「小」,十六歲為「中」,二十一為「丁」,六十為「老」。
罵人的「黃口小兒」,就是指剛出生到十五歲這個年齡段,歲是指虛歲。
新豐之地,只有一令、一丞、一主簿凌駕於柯斜之上,錄事、五曹、縣市、縣獄、縣學,皆由柯斜實際負責。
簡而言之一句話,有功上官扛,有過柯斜背。
為什麼不是傳說中的六曹,是因為畿縣沒有兵曹這個機構。
就這還是好的,其他上縣、中縣、中下縣、下縣,就只有民曹與法曹兩個機構。
縣尉,約等同後世主抓實事的副縣(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無法寫得太準確)。
錄事,約X辦公室主任;
司X佐,約具體科級局負責人,五曹就是五個具體執行職能局;
所有帶「史」字的,大約可看成股級。
縣市,指的是縣內的集市,市令不得取本縣人,為勛官五品以上及職資九品者,如果沒有,勛官品秩可以放低一些。
「參見少府。」
公堂一側的縣尉公房內,錄事帶頭,一眾流外官與吏員微微躬身,左手把右手大拇指,左手大拇指高揚,右手四指平直護於胸前,這叫叉手。
叉手不分男女老幼,通常是站姿,由位卑者向尊者行禮。
與此平行的還有唱喏(rě),即男子作揖,並口道頌詞。
注意,客家的唱喏,讀yā,是為祭祀用語。
柯斜拱手回禮。
男子日常拱手,左包右,喪事反之;
女子拱手禮,正好完全相反。
柯斜手勢為兩手指間交錯,左手於外,兩手心向內,是為上位者還禮專用。
至於新豐令的公房,那是二堂,在後頭單獨的院內。
現在是柯斜剛剛上任,參見縣令出來,諸曹來敘事。
示意落座,柯斜點名:「法曹先說。」
司法佐滑非起身,一張黑臉波瀾不興:「新豐獄現有人犯五十四名。十八名為遊俠兒,當街持羊腿骨毆鬥,徒一年;三十六人欠租庸調,無力繳納,徒三年。」
懂,打架鬧事輕判,欠稅賦者重罰。
想不到,長安城盛行的遊俠兒之風,竟刮到新豐縣這窮鄉僻壤了,按說畿縣遊俠兒之盛當屬咸陽縣。
租庸調是按丁收,不分丁男女。
課(核定、徵收)每丁年租粟二石,稻、麥會有相應的折算。
以粟為計算標準,不僅因為北方大地原產的主要糧食為粟,更因為粟耐儲藏,稻、麥儲藏年限是三年,粟的儲藏年限是九年。
調,隨本鄉所產,絲、絹、絁繳二丈,如果是布則加收五分之一。
同時,徵收絲、絹、絁的,額外收綿三兩;徵收布的,額外收麻三斤。
這額外的一部分,是朝廷允許州縣充公的數目。
庸則是指歲役二十天,不徵調勞役的話,用錢帛抵,大約是按十五文錢一天折算。
絁,是指蠶繭繅出的白絲。
柯斜眉眼裡閃過一絲疑惑:「丁男、中男,田一頃,其中二十畝永業田、八十畝口分田,不至於連這點租庸調都交不上吧?」
天下田地,五尺為步,二百四十步為一畝,約合五百四十平方米,百畝為頃。
寡婦只有三十畝田,租庸調減半。
滑非眼中閃過一絲嘲諷:「這就不是法曹職司了。」
司戶佐吳馳未語先笑,兩顆老鼠似的門牙閃閃發光:「稟少府,此策為立國時所定,現今已近十年了啊!」
十年了,人口增長、土地兼并等諸多因素,導致官府手中的田地不夠多,很多地方不能足額分配田地,也就有了寬鄉、狹鄉之分。
「新豐山多,驪山就佔了一隅,司農寺新豐屯監佔了五十頃,諸官爵請射田地一百二十餘頃……」
吳馳叭叭一通訴苦,倒讓柯斜無話可說。
不管是屯監還是請射,都只會撿著膏腴之地下手,剩下的就沒幾個好地方。
請射是請求封賞的土地,各人封賞的面積不一樣,一百二十餘頃是總合計。
同樣是二十畝地,坡地與台塬的差距可大了去了。
柯斜揚了揚手中的文牒:「倒是想請教一下民曹,本官查了一下功曹的紀錄,從去年十二月至今,新豐境內,滴雨未降,鴻門堡怎麼就遭了水災?」
滑非翻著白眼,譏笑之意甚濃,也不知是針對誰來的。
吳馳的綠豆小眼滴溜溜地轉動,笑容有些尷尬:「想來是局部地區。」
柯斜呵呵一笑:「巧的是,本官曾經隨父輩來過新豐,知道新豐縣有鴻門堡,位於城西南的山地;鴻門庄,位於城西北的台塬,地勢較低。」
「有水災不淹鴻門庄,倒去淹在山上的鴻門堡,就想問一下,渭水老龍王喝了多少假酒?」
滑非捶著雙腿,瘋狂大笑。
該,叫你們造假都不用點心!
吳馳的笑容收斂,態度極其認真:「稟少府,那是因為,鴻門庄去年就淹過了啊!」
柯斜的笑容凝滯。
聽上去像是個笑話,可混跡官場久了就知道,這樣的事屢見不鮮,以柯斜那稱不上顯赫的身世,倒也知曉一二。
所謂欺上不壓下,給上頭報損了,實則無災患,免征部分租庸調上繳,州縣可不就平白得了一筆錢糧么?
柯斜指肚敲了敲案板:「民部難道會任由我們虛報?」
吳馳乾笑一聲:「天下沒有不叮肉的蒼蠅,民部主事來一趟,這其中一半就得歸人家。」
柯斜冷笑:「這麼著,新豐縣不成了跪著要飯的了?」
吳馳笑而不語。
可不就是跪著要飯么?
就這,還多少地方排不上號,想要飯都沒人理睬。
沒辦法,管這事的民部司從九品上主事總共只有四人,誰能遍行天下三百一十五州、府?
就算人人能攀得上民部主事的交情,也得他們忙得過來。
再說了,這五成收益,你真以為區區民部主事能盡吞?
當你在廚房發現第一隻偷油婆時,屋裡不定藏了多少偷油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