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線軼事》四
在戰場上,一切都是用最嚴格的尺度來衡量的,不講任何寬容,不作降格以求。
紅河發源於雲南省崇山峻岭間,在中國境內叫作元江。紅河從老街地方進入越南,流經越南北方腹地,向東南入海。
九四一部隊在老街附近渡舟橋,跨過了紅河。幾天以前,兄弟部隊過河開闢了戰場,現在他們可以驅車向前開進了。
越南北部邊境,和我們的滇南河口一線,都屬於亞熱帶山嶽叢林地帶,自然環境本來是沒有多大差別的。河口地區是我國橡膠產地之一,三葉樹環繞山丘,一行行,一層層,鬱鬱蔥蔥。膠林深處,可以望見國營農場的樓房,紅瓦白牆,煙囪聳立。米軌小火車沿著溪流隆隆馳過,留下一縷煙雲。這遙遠的邊疆,向戰士們展示了它的富饒美麗。一過紅河,就是另一番風光了。六姐妹擠在電話車窗口留意觀察著,她們明顯地感到,已經置身於異國的土地。
雖是舊曆正月,到中午頗有點盛夏的味道。電話車悶熱得要命,幾個人吐了,愉快的笑聲停止了。不一會兒,濃霧漫卷過來,熱風裡帶著雨絲,灰濛濛的。十多公尺以外,聽見汽車響,卻看不見。班長嚴莉查了地圖,說此地是黃連山山脈。山脊又高又陡,有的地方突然形成斷裂,下邊是亂石嶙峋的深淵。公路兩旁覆蓋了灌木竹林,茅草刺藤相互盤繞,密不透風。女電話兵們不免有些犯愁了,要在這樣的地形條件下執行架線任務,從哪裡下手呢?
傍晚,部隊接到命令,原地宿營待命。一路上沒有下車的機會,現在停下來了,戰士們都就地在解手,並不避諱。弄得總機班的女兵一直不敢抬起頭來,她們小聲地罵道:「這些傢伙,沒臉沒皮的!」
她們很快就知道了,男同志們挨罵實在是冤枉。這裡公路的內側是懸崖,外側是深谷,要上上不去,要下下不得,窄窄的一條路,到處是人,誰也躲不開誰。女電話兵們團團打轉,只好去問連長,要上廁所怎麼辦。連長笑一下,就把臉背轉過去,不再看她們,這就是給她們的一種切實的答覆了。嚴莉叫兩三個人在電話車旁遮擋著,大家輪流上了廁所。誰也沒有意料到,到前線來遇上的第一個困難竟是這樣一個問題。
有線電通信連保持著行軍序列,原地宿營了。女兵班夾在男同志當中,在公路上佔據了幾公尺地段。雨淅淅瀝瀝下著,她們蓋著防雨布,鞋也不脫,枕著背囊和衣睡下。誰能睡得著呢,不知哪個部隊還在往前去。她們感覺到,那急促的腳步,總象是踩著了自己的頭髮。
通信科一位參謀來傳達首長命令,要求迅速架設下屬各部隊線路。連里決定開用電話車總機,指揮機關內部線路由總機班負責架通。
總機班的女戰士們,忘記了震耳欲聾的炮聲,在聽候班長嚴莉下達任務:「陶坷、吳小涓、楊艷,跟我去架線。肖群秀,路曼守機,注意機線裝設,搞好固定。今晚的口令是『山茶』,回令是『海棠』,執行吧!
嚴莉,陶坷各負責架一條線,五分鐘以內都架通了。楊艷和吳小涓兩人負責首長的一條線,遇到了麻煩。她們正往前走,聞到一股臭味,是從來沒有聞到過的一種特別的氣味。天快亮了,可以模模糊糊看見,小路上橫的豎的倒著三具越軍的屍體。肚子膨脹起老大,周圍是一灘黑血。不要說見到死人,平時看見一隻死老鼠她們也怕,肉唧唧的,讓人頭髮根兒發乍。她們向旁邊試探,想找地方繞過去。在刺藤草棵里鑽進鑽出,帽子掛掉了,臉也劃破了,無論如何也鑽不過去。想到自己架的是首長專用線,登時覺得一身都在冒汗,再耽擱不得了。只好橫了心,還是由原路過去。吳小涓望著幾具屍體問楊艷:「你怕不怕?」楊艷說:「要是三個活的,我倒不怕我的盜墓生涯。」
吳小涓說:「要真是死的,總還好辦。我怕他們是裝死,等我們到了跟前,一下坐起來了。」
「那倒沒有什麼,他們流了那麼多血,就是活著也剩不下多少力氣了。不等他坐起來,拿手榴彈在腦袋上敲他幾下。」
「好!我們分個工。看著不對,我上去按住他們,你用手榴彈猛砸,不要讓抱住了我們的腿。」
她們相互為對方壯了膽,從三具屍體上跨步過去了。至於三個越軍是不是有過要坐起來的意思,她們不清楚。她們沉著地邁過了最後一具屍體,撒腿就跑,沒有再回頭去看。
突然是哪裡一聲喝:「口令!」
兩個女電話兵冷不防的,一緊張,早把口令忘得一千二凈。對方不見回答,嘩的一下衝鋒槍上了膛。吳小涓連忙說:「別打,別打,是我們。」「什麼你們我們,口令!」。
「幹嗎那麼凶,你聽不出我們是總機班的!」楊艷厲害起來了。
隱蔽在樹叢里的哨兵壓低聲音笑了。哨兵一指,原來已經來到了首長的掩蔽部門口。
她們撩開門上的雨布鑽進去。掩蔽部里點了幾支蠟燭,還是昏昏暗暗的。幾位首長正跪在地鋪上,查看拼起來的作戰地圖。小涓和楊艷把單機擺在一個壓縮餅乾箱子上,手腳麻利地接好了線。一搖,通了。
一號首長見兩個女電話兵淋得全身透濕,縮著身子,他取過一個軍用水壺說:
「凍慘了吧?來,一人喝一口,這是『氣死茅台』---習水大麴。」
「不!不!我們不冷。」楊艷和吳小涓往後退縮著。
「叫喝就喝,服從命令聽指揮。」
她們兩個推託不過,對著壺嘴呷了一小口。她們品味不出,習水大麴何以能「氣死」茅台,只辣得打哆嗦。
這是吳小涓和楊艷到前方來第一次完成架線任務,而且是為「九四一」最高指揮員架的線,她們對自己感到相當滿意。兩個人已經說定,將來參加文科高考,就把這次出境作戰第一次執行任務作為自選的寫作題目。這個題目算是選對了,很有可寫的哩。
吳小涓虛歲十九,是從學校應徵入伍的。有些同學勸她說,「當兵熱」過去了,現在正是「大學熱」,何必再到部隊上去繞一個大彎子呢!吳小涓終於沒有能剋制住想穿穿國防綠女裙服的那股「狂」勁兒。她中學功課很好,爸爸媽媽都是師範學院的教師,有得天獨厚的補習條件,所以她有把握在複員后的當年考入大學。楊艷的情況不同,她在學校是全班最能死用功的一個,考試名次卻往往成反比。爸爸對她的學業抓得很緊,他唯一的辦法就是打,沒頭沒腦地打。隔壁鄰居都看不下去,批評他身為公安幹部,抓住小偷流氓.尚且講教育,這麼大的女孩子了,動不動就打,未免太不象話。他爭辯說,是個小子倒可以隨他去,女娃兒不嚴一點不行,等她耍上了男朋友,打也來不及了。楊艷沒少挨揍,功課還是老樣子。不過她並不悲觀,和吳小涓一起補習,她相信准能上去。她們抓緊了一切屬於個人可以支配的時間,還買了麥乳精,補充營養。她們希望到時候能夠一舉攻克複旦新聞系。
兩個女電話兵軍帽在樹叢里掛丟了,還是向首長行了舉手禮,歡歡喜喜退出了掩蔽部。出門不遠,聽見一號首長在電話上說:「喂!你是有線連連長嗎?怎麼搞的,指揮所離你們沒有幾步路,整整二十六分鐘才把線架來。以後這樣不行,要你們這些電話兵幹什麼吃的!」
吳小涓和楊艷失神地往回走去。她們心裡又是委屈,又是喪氣,感到負疚難過,悄悄流淚了。她們開始體會到,在戰場上,一切都是用最嚴格的尺度來衡量的,不講任何寬容,不作降格以求。對於女戰士們也如此,並無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