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畸形寵愛
「你去救人,」賀擎終於啞著嗓子開口,「現在就去救人。」
慕君頡抬起頭,指間不斷旋轉的飛刀停了下來,「那我能得到什麼?」
賀擎死死盯著安坐椅上的慕君頡,眼中的怨恨清清楚楚,「你先救人。」
慕君頡對賀擎的目光毫不以為意,只淡淡道:「賀先生,我想我們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
「你若不先救人,」賀擎咬牙道:「我保證你什麼都得不到,」
賀擎的表情已然帶了玉石俱焚的意思,慕君頡將手裡飛刀慢慢收入袖中,道了一聲:「玄一。」
玄一立即點了點頭,和幾個侍衛一言不發的下去了。賀擎依舊站在窗口望著窗外,雙手緊緊摳著窗欞,似要攥出血來。慕君頡並不看賀擎,自顧自開口問:「賀先生,我有點好奇,這麼多年來,你這揚州之主的位置坐的舒服嗎?名義上只是個主簿,可揚州上上下下大官小官都對你恭恭敬敬唯命是從,那感覺想必很好吧?」
賀擎一聲不吭,慕君頡挑了挑眉,「難道賀先生感覺不好?」
「賀先生感覺不好也是應當的,」慕君頡看著桌上跳動的燭火,再度緩緩開口,「左右不過是一個棋子,就算地位再高也是受制於人,又能感覺好到哪裡去呢?想必賀先生也料到了遲早會有結束的那一天吧?」
賀擎還是不吭聲,慕君頡也不再說話,屋內一時安靜的只能聽到賀擎壓抑的喘氣聲。不知過了多久,玄一和其手下終於再度出現,一個侍衛抱了個嬰兒,一個背了個老太太。慕君頡問賀擎:「這兩個是不是你家人?」
賀擎哆嗦著唇看著那一老一小,要不是全身被綁早已衝上前去。玄一向慕君頡報告道:「公子爺,我們去的時候,就只來得及救下這兩人,老的是一早就暈過去了,反倒被殺手漏掉,小的則被藏在缸里,沒人發現,其他的人都已經死了。」
聽了這話,賀擎面露絕望,幾乎站不住,慕君頡轉頭看向賀擎,「這兩人是你什麼人?」
賀擎半天才抖著道:「我母親,和幼子。」
話說完秦雲溪也回來了,卻是扛了個屍體,慕君頡的語氣有幾分不悅:「怎麼帶了個死人來?」
秦雲溪將屍體扔在地上,拿出軟劍在屍身的外衣上劃了長長一刀。風從窗子吹進來,吹起了慕君頡的長發,也掀起了屍身上被劃破的外衣,裡面穿的揚州府官兵服跟著暴露出來。
似乎是被風吹的有些冷,慕君頡起身慢悠悠走到窗邊,關上了窗子。「看來府尹大人的時間很趕啊,手下人連衣服都來不及換掉,就只顧著執行上頭的命令了,唯恐引火燒身。」
賀擎的心理一次次被動搖,趙從古是他主子,劉太師則是他恩師,他自然清楚這兩人的性格,只要有一絲威脅,便盡數斬殺不留後患。
難道這並非眼前的少年做的?真的是府尹按照主子事先的吩咐來滅口的?
殊不知此刻府尹王平之簡直快急瘋了。賀擎失蹤已經讓他六神無主,沒過多久又聽手下官兵報告說賀家失了火。賀擎的真實身份王平之再清楚不過,立即便親自帶人去救火。可是路遠巷窄,到處都是圍觀的百姓,前去的半途又有幾個商販和百姓鬥毆,王平之和手下官兵完全被堵在路上。
火勢蔓延的飛快,開始從賀家燒到左鄰右里。西門橋手下那些聽風樓的人就站在賀家門口,待看到對面二樓的窗戶關上了,便吹了一聲響哨。
不過片刻的功夫,院內行兇的殺手和院外攔人的官兵隨著那聲響哨全散了。
待王平之趕到卻為時已晚,火已經蔓延開來,被殃及到的不止一戶人家。折騰到天快亮才將火徹底撲滅,看著眼前這一片廢墟,若不是旁邊的官兵扶著,王平之早癱在地上了。強撐著親自清點屍體,抱著僥倖希望賀擎能在這屍體中,——誰都知道死人是最安全的,這樣一來他或許還能保住性命。可每具屍體都被燒的面目全非,完全認不出誰是誰。
直到天亮王平之也沒想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從安郡王和劉太師那裡最新收到的消息是仁宗帝的態度已開始軟化,並沒聽說有新派御史嚴令徹查,而大皇子被罰閉門思過,寧郡王另有要務,這到底是誰下的手?賀擎又藏得那麼深,怎麼可能會被人發現?
王平之覺得這簡直是他為官生涯以來最漆黑可怕的一天,賀擎更是如此。玄一已經將一老一少放了下來,賀擎強迫自己不去看他的老母和幼子,面對慕君頡的態度卻已開始軟化,「我手裡沒有物證了。你可能不知道我身邊還有幾個隱匿暗處的江湖人,一旦有什麼事,他們肯定會把它銷毀……」
「賀先生是說天機閣的人?」慕君頡淺淺笑了笑,「他們已經死了。」
賀擎頓時一滯,對方連天機閣都知道,事到如今竟是什麼都瞞不了。慕君頡久病成醫,取出銀針動作利落的為昏迷的老太太針灸了幾下,老太太隨即悠悠轉醒,醒來好一陣子才看清現狀,起身便抱起睡在一旁的孫子,哭道:「老天爺,這造的是什麼孽啊……」
賀擎的事對家人全部瞞得死死的,到了這個地步老太太也只當是劫匪搶劫,隨即看向賀擎:「擎兒,他們要錢就儘管給他,我年紀一大把了,活著也沒有用,但我們賀家幾代單傳,你無論如何也得保住幺兒啊……」
賀擎再也撐不住,眼淚幾乎也要跟著落下來,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終於抬頭問慕君頡:「你能保我母親和兒子的命?」
「這要看賀先生的合作程度。」慕君頡望著賀擎道,「賀先生若願意配合,我自當竭盡全力。」
賀擎的心理防線至此已全部崩潰,把所能交的全交了,包括每一年的帳本,每筆賬目的流向和用途。慕君頡看也不看便都遞予玄一,當晚就讓玄一帶著物證先走一步,快馬加鞭的直接回宮呈給仁宗帝,剩下的幾個侍衛則負責秘密護送賀擎上京。
為了避人耳目,慕君頡帶著賀家老幼轉道去了緊鄰揚州的平江,命秦雲溪買一艘船屋,從平江走水路回汴京。
整個船屋外表上看來其貌不揚,是富裕人家多有的那種普通遊船,有上下兩層,甚至還掛著些富人都喜歡的俗氣裝飾。待一行人全部上去,船屋便立即迎著傍晚的夕陽,緩緩前行。
然而慕君頡走進船艙之後,臉色卻變得越來越難看。
船內異常整潔舒適,完全不是尋常能比。並非是多麼奢侈豪華,而是每個細節處都透著精心,而這每個細節,都無比的貼合慕君頡的心意。
這根本不是秦雲溪所能做到的,不用猜就知道這是蘇琅琛的手筆。
胸口莫名騰升一股火氣,慕君頡抬頭看到迎面走來的蘇琅琛,火氣越燒越大,淡淡轉向秦雲溪,「這是怎麼回事?」
慕君頡語氣很平靜,秦雲溪卻聽的心裡咯噔一聲,忙解釋:「主子,我置辦的那艘和這艘船的外表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秦雲溪這回是真的冤枉,不過是片刻的功夫,那麼大的一艘船就被換了,他甚至不知道蘇琅琛是怎麼做到的。蘇琅琛這時已走到了眼前,慕君頡不願意當著蘇琅琛的面責罰自己的人,於是深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見慕君頡神色稍霽,秦雲溪委委屈屈的跟著後面,還要說話:「主子,我……」
才剛開頭就不敢再說下去,因為一柄飛刀直射而出,眨眼間便緊貼著秦雲溪的脖子釘上他身後的牆壁。慕君頡看也不看秦雲溪,「下不為例。」
這艘船屋是棲霞山莊專程訂做的,造的非常堅固,尋常武器根本不能穿破,然而慕君頡不過是隨隨便便的舉手輕抬,便使飛刀盡數沒入牆內,只剩下刀柄。武功到了這種境界已非比尋常,連蘇琅琛也微微一頓。
就在這個時候有兩道熟悉聲音傳來,因為太過激動而有些顫抖:「少主……」
只見蘇琅琛後頭竟跟著蘇婉和蘇燕,俱是淚眼汪汪的望著他,臉上是真心實意的關心和驚喜。慕君頡表情微動,長睫掩住了所有情緒。
船艙里的內室已燒起了暖爐,地上也全部鋪著厚厚的羊絨地毯,兩邊的窗戶掛了足足五六層透明紗簾,既能保暖又不妨礙觀景,整個房間明亮而寬敞,一走進去便感覺春意融融溫度適宜,伴著輕輕搖晃的江面,讓人舒適的想要入睡。
慕君頡坐在軟炕上,卻只覺得疲乏不已。
軟炕旁的書架放著隨手可取的書籍,窗前的琴案擺著他喜歡的古琴,身下的褥子無比柔軟,是按照他在棲霞山莊的習慣鋪了三四層,足以讓整個身體深陷進去;上面的被子也尤為輕薄暖和,正是他喜歡的蠶絲被。還有錦繡的軟枕,桌上的紙硯,甚至包括雕刻用的上好梨花木……蘇琅琛不用思量就清楚的知道他的喜好,然後親手安排,費心布置,於是這裡的一物一件似乎都在表達著蘇琅琛顯而易見的心思,和隱忍至深的情感。
卻讓慕君頡想要逃離。
慕君頡始終一言不發,其他人自然也不敢說話。不知過了多久,才終於被嬰兒的啼哭打破了寧靜。
賀家老太太很好應付,稍稍的恩威並施就能使其聽話,可賀家幼子才幾個月大,遠遠不到斷奶的年紀。慕君頡並未來及考慮到這一點,不由微皺起眉,卻見蘇燕那邊已領了個奶媽上來,熟練的把孩子抱到一旁喂起了奶。
慕君頡垂下眼帘,唇角忍不住勾成了一個譏諷的弧度。他差點忘了這裡是江南,江南是蘇琅琛的地盤,他的一舉一動怎麼可能瞞得過蘇琅琛的眼?想必從離京的第一天起,他的所有行為都已經在蘇琅琛的掌控之下了。
嬰兒永遠不知世間疾苦,餓了就哭,飽了就睡。這一回小嬰兒吃飽了卻仍很有精神,一雙眼睛左看看右看看,一點也不怕生。慕君頡忍不住起身,把他抱入懷裡,小娃娃立即睜著圓溜溜的大眼好奇的望著慕君頡,慕君頡便伸出手,輕輕點了點嬰兒泛著粉紅的鼻尖。
興許是覺得好玩,小娃娃竟被逗弄的咯咯笑起來。
「慕慕,你喜歡小孩子?」
慕君頡這才發現蘇琅琛已無聲的站到他身前,也不知靜靜看了他多久。慕君頡慢慢收回逗弄嬰兒的手,聲音幾乎輕不可聞,「……小孩子,很乾凈。」
這大概是慕君頡頭一回主動和他答話,讓蘇琅琛有些受寵若驚。然而蘇琅琛了解慕君頡甚深,隨即就聽懂了慕君頡話中潛含的意思,一瞬間只莫名感到心疼,覺得他的寶貝比小娃娃還需要人抱在懷裡輕哄。
蘇琅琛幾乎是立刻就想把他的寶貝摟入懷中,卻又不敢隨意妄為,只伸出手撫上慕君頡的發梢,「慕慕,這世上沒有什麼干不幹凈的。」
「勝者支配敗者,本來就是這個世界的不變真理。」蘇琅琛一雙鳳目始終深深望著慕君頡,一字一句道:「所以你只要記著,不管你做什麼都是對的,就算做錯了也不用擔心。哪怕你有朝一日殺錯了人,也只能說明那人該死。」
男人低低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帶有說不出的蠱惑,慕君頡抬眼看向蘇琅琛,一時竟有些微愣。
此刻蘇琅琛眼中的堅定讓慕君頡有種錯覺,好像他說的就是真理,就像是說太陽是從東邊升起一樣真,讓人根本不會想到要懷疑:「慕慕,如果你有想要的東西,就朝你想要的目標不斷前進就好。除了保護好自己,其他什麼都不用管,什麼都不用在意。」
因為永遠都有我陪著你。蘇琅琛在心裡補了最後一句,親了親慕君頡冰涼如緞的頭髮。
蘇琅琛行事亦正亦邪,為人向來隨心所欲,從不將不相干的人放在眼裡,早在很久以前,就教導過慕君頡不用在乎倫理綱常,就覺得他的寶貝若一個不高興弄死了誰,反倒是那人的榮幸。
他一身痴情盡數系在慕君頡身上,對慕君頡的寵愛近乎畸形,卻完全不覺得有任何問題。
慕君頡回過神來,錯開蘇琅琛的眼,轉身把嬰兒交還給了奶娘。然而脫離他懷抱的那刻,嬰兒卻哭了起來。
奶娘忙抱著一邊拍一邊輕哄,蘇婉在一旁忍不住輕輕笑道:「少主,他很喜歡你呢。」
這船裡頭上至船工下至雜役,全都是棲霞山莊的人。相較於臨時雇傭的外人來說當然是最可靠不過,可在慕君頡眼裡只有說不出的煩悶。慕君頡根本沒法讓他們改掉『少主』這個稱呼,也沒有精力因這種無關緊要的事自作煩惱,只語氣平靜的道:「他長的很可愛。」
奶娘下去把睡著的嬰兒交還給了賀家老太太,其他人也跟著全部退了下去,蘇琅琛突然緩緩開口,「慕慕,我覺得,你小的時候最可愛。」
蘇琅琛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我記得那天你穿著紅色小襖,領口袖口都鑲了白絨絨的貂絨,還戴了個虎頭帽子,一雙眼睛像黑葡萄一樣又大又亮的看著我,然後甜甜的沖我笑,模樣漂亮的不得了。」
慕君頡片刻后才反應過來蘇琅琛說的並非是當年在棲霞山莊的事,而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那時他只有八歲,因為一塊玉便把受傷的陌生少年拖進了林家。
「……那時候,我因為失血所以頭腦有些昏沉,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當下就想這是哪裡來的小仙童,如果他是真的,我一定要把他帶回家養,然後耐心的一點點等他長大。」
沉浸在久遠的幸福回憶里,蘇琅琛的嘴角甚至帶著微笑,可下一刻便慢慢皺起了眉,「我問你名字,你跟我說你叫林默……」蘇琅琛深吸了一口氣,語氣已然帶了顯而易見的痛楚,「可是等我當上莊主,終於得以去找你的時候,林默已經被燒的面目全非了。他跟我說他不想以這幅樣子活下去,所以我只能到處找和記憶中相似的容顏,要把他換皮給林默……」
「蘇莊主,」慕君頡忽然間再也不想聽下去,情緒甚至有些不穩:「我想休息了,請你出去。」
「慕慕……」
「出去!」
慕君頡提高了聲音,因為語氣太急,忍不住低下頭有些不舒服的捂住了胸口,急急喘了幾口氣。緊接著身上一暖,卻是被攬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乖,放鬆,」蘇琅琛一邊輕拍著慕君頡的背一邊溫柔的道:「我這就出去,彆氣了好不好?若是哪裡不爽快,打我罵我都行,但是千萬別堆在心裡。」
「蘇琅琛,你到底想要怎麼樣?」慕君頡抬起頭,直視著蘇琅琛的眼,「或者我該先問問,這艘船到底是要開去汴京,還是開往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