凈心咒 第七章 秉燭夜談
燭火跳躍,天色由藍變紫,夜幕降臨。四周不知名的蟲子開始鳴叫,昨晚我怎麼沒有發現?也許是昨天過於熱鬧,而今天過於冷寂。
我和趙爽面對面坐在奶奶遺像的兩旁,我們的身高坐在木頭小板凳上顯得有些可笑。這時候總得說點什麼,否則一整晚會很難熬。我與趙爽相見至今,只顧著敘舊,完全沒相互了解一下生活現況。想要了解別人,就得先把自己敞開。我突然覺得自己笨嘴笨舌,不知從何說起。
趙爽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迅速低頭又看著自己的雙手,沉聲問道:「你離開這裡后,過得好嗎?」
我心存感激,這真是開了個好頭。我放鬆身體,找了個最舒適的坐姿,開始娓娓道來:「我媽帶著我離開后,落腳廣東一個叫XX的地方。那裡剛建市不久,離廣州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那裡的人除了上課講普通話,其他時間都講粵語。所以我在學校遭到了排擠,他們叫我「撈仔」,那不是什麼好話。我沒有朋友,幾乎獨來獨往。」
聽到這裡趙爽猛地抬頭看我,我對上他的眼眸,幸好裡面沒有憐憫,否則我會不想說下去。他緩緩低下頭皺眉若有所思。
「上六年級的時候,我媽和一個小學副校長結了婚。我稱那個人作剛叔,我和他相處得不好,他有兩個孩子。女孩比我大兩歲,脾氣古怪,聽我媽說她患有神經衰弱,我覺得比那嚴重,應該是自閉症什麼的。我跟她幾乎是陌生人。剛叔的兒子比我小一歲,我和他倒是要好。上初中時我搬回了自己家獨住,剛叔的兒子和我上同一所中學,所以經常和我住在一起,畢竟我家離學校近,方便。他教我說粵語,不到一年時間,我的粵語水平就能過四六級。」
說到這裡我有些小得意,趙爽彎了彎唇角也替我高興。
「考大學時,我想考醫學院,我從小就想當醫生,你是知道的。」趙爽輕點了一下頭。
「可是我的成績很可能考不上,於是為了保險起見考了農大,去當獸醫。動物比人可好伺候多了,動物單純,我喜歡單純的生活,我也挺喜歡自己的職業。」
趙爽再次抬眼對上我的眸子:「嗯!」略帶著鼻音,他輕哼一聲。竟同意我這奇怪的觀點。然後起身為奶奶續上香燭,我等他坐下了才繼續說道:「畢業后,我用自己打工攢下來的錢,開了間小小的寵物店。剛開始業務閑散,什麼都做,不包括自己工作範圍內的寵物美容也做。」我用手比著剪刀,趙爽見了微微一笑。
「生意越做越紅火,我搬了幾次店,請了個阿姨幫忙打掃衛生和做飯。其實那個阿姨最主要的目的是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我。」
趙爽悶笑了一聲,我有些難為情,但這是事實。
「後來經客人引薦,我收了一個學徒工。他叫小四,一個愛給我幫倒忙,闖禍的傢伙。這次我出來,店子就交給他幫忙打理。」我輕嘆了一口氣,有些擔憂。
「有一回我帶小四去出診,那是一個地處江心島的農場。所有工作犬集體生病。工作時間農場里的船隻都出崗了,只有一隻原始木船可供我們使用。治療完畢,我和場主把一條重病犬抬上木船,準備帶回店裡治療。小四不知什麼時候解開了固定船隻用的韁繩,我招呼他上船,他居然丟下撐船桿跳上了船。船隻受到慣性,瞬間飄離岸邊。我和場主呆看著被他扔在岸邊的撐船桿,久久不能說話。」
趙爽抿嘴輕笑,用詢問的眼神看著我。我也不賣關子,接著說:「後來場主跳下水,拉著韁繩游回岸邊,我們才得以安全返航。為此我免收了出診費,還道了一堆歉。每次小四闖禍后我都會問他,你的真名是不是叫八十一?你是佛祖派來考驗我的嗎?每次他都會很認真的回答,我用手捏著喉嚨,學著小四的語調說:「哥!我的名字叫仇成傑!」「我看他是我的愁成結吧!」我用手指戳著皺起的眉頭,說得聲情並茂。
趙爽用一隻拳頭抵著嘴唇,笑得眯起了眼睛。
我伸了懶腰,接著道:「這三年多,我也攢了些錢。把舊房子裝修了一下,打算就此開著我的小店,娶個老婆,生個兒子,好好過日子。我說完了,到你了!」
趙爽放下抵在唇邊的拳頭,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表情一下冷回初見時的樣子。他沉默了好久,我連大氣都不敢出。趙爽家的事,我從奶奶和二姑那裡聽到過一些,我最想知道的是,他現在過得好不好。
「這個集訓假放完,我就要到祥州上班了。」他低沉的聲音在盡量把語氣放輕鬆,我聽得出來。
「我爸原來的單位,刑偵大隊重案組。」他接著說道:「其實在你離開前,我爸就接到調任了。當時,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帶我和媽媽一起去湖南,才沒告訴你們。我上初中時,他接了一個販賣人口的大案。他和兩名同事潛入人販的窩點,縱火,煤氣爆炸。所有人都沒能出來。」
我盯著趙爽,不自覺用雙手捂住了嘴,放輕呼吸。生拍自己的任何動靜,會觸發出我無法應付的情緒。
趙爽停頓了一會,長舒一口氣,接著道:「上高中時,我媽從樓梯上摔下來,撞到頭部,沒多久也去世了。」
這件事,我知道的比他說的詳盡一些。我是從二姑那聽來的。趙爽媽媽是因為制止學生群毆,滾下樓梯,從樓梯窗口摔下了樓,在醫院撐了三天就去世了。
「我一個人住在現有的房子里,由父母的同事照顧度日。」聽到這裡,我特別難受,在他最艱難的時候,我竟不知道,什麼忙也沒幫。
「我發誓,我一定要弄清楚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意外圍繞著我,所以我當了警察。」靈堂的燭火跳躍著,映在他低垂的臉上,有一絲水光在他眼底泛起,會是眼淚嗎?我不敢看,於是踢著自己的板凳坐到他身旁。我側身看著趙爽,他已經恢復了平常的樣子,好像剛才泛起的水光是我的錯覺,或者我希望那是錯覺。
我轉過身背向他,懶懶地靠著。他開始身體一僵,但是沒有動。我怕自己會不經意流露出憐憫,遭到他的唾棄。因為憐憫是這世上最無用,最可恨的東西。
我們沉默了一會,趙爽也輕輕轉動身體,背向我,我們背靠背就這麼坐著。我感到無比溫暖,希望他也是。
「我爸沒死!」趙爽突然說,我詫異地回身望向他,他卻一動不動保持背靠我的姿勢。我只能回歸原位,想聽他繼續說下去。「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爸有六根腳趾?」
「嗯!那時我經常吵著讓啟明叔脫了鞋子來證明呢!」我回憶道。
「從火場抬出來的屍體我都看了,沒有一個是六根腳趾的。他們指認為我爸的那具屍體,不過是依據衣服里沒燒化的警員證。我媽讓我保持沉默,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這樣做。」說著他仰頭嘆了一口氣,用後腦勺抵著我的後腦勺。
「你爸去了哪?為什麼不回來找你?」我疑惑地問道。
「我也想知道為什麼。」他聲音略帶嘶啞地說。
「人總是無法嚴肅客觀地面對生死。」其實我想說沒必要為了自己想不明白的事鬱結傷腦筋,結果吐出來的卻是這樣一句話。我真想一個嘴巴子抽死自己。
「你離開前,我們埋了時空膠囊,還記得嗎?」趙爽突然問道。我倒是鬆了一口氣,他沒在意我說的那句混話。
「記得!就埋在供銷社前的大槐樹下。」我怎麼可能忘記,那供銷社是朱家以前的老宅,大槐樹是朱家的祖先剛來這定居時種下的。所以我們才把當時自認為最重要的東西放在一個鐵盒子里,埋在了樹下,稱它作「時空膠囊」。
「要是真有時空膠囊就好了,把我們都留在最美好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