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璟山拜帖
不知是因為某隻蝴蝶輕輕扇動了翅膀,還是因為這個世界本就是平行宇宙中的一處奇異架空,許多原本歷史上從未出現過的人物,竟然在此方天地憑空而生。
當代衍聖公孔崇君,便是其中的一位。
碼頭遇襲的消息傳來時,這位活了九十歲的老人,正身處祠堂,預備冬至日的祭祀事宜。
他出身於孔府北宗,早年曾對元朝上奏表示臣服,以其威望號召天下儒生為新帝效忠。
然而,當仙法降臨世間,孔崇君敏銳地洞察到時代的巨變,毅然決然地南下,投身於崖山正統之師。
在風起雲湧的北伐征程中,孔崇君以卓越非凡的內鬥智謀,巧妙擊潰了在衢州根深蒂固的孔府南宗,進而將其重新整合,最終奠定了他獨一無二的衍聖公地位——
之所以稱他獨一無二,是因為在往昔歲月,天下曾一度有三位衍聖公並存,分別效忠於金、元、宋三國——
孔家憑藉著其超凡脫俗的地位,一直受到歷朝歷代統治者的垂青與拉攏,這也是他們敢於多方下注、遊走於各國之間的深厚底氣。
因此,大宋仙朝巍然崛起后,孔崇君便順理成章地,繼續擔綱儒家精神領袖。
憑藉「子曰」般無可比擬的威望與影響力,他再次振臂高呼,號召天下儒生,為蔽日無邪真君與仙朝的繁榮昌盛,獻上他們堅定不移、矢志不渝的忠誠。
孔聖人的後裔親自涉足修仙之道,這無疑是對他們最大的鼓舞與引領。
一時間,儒生們如同群雁歸巢,紛紛響應號召。
然而,命運弄人,他們最終翹首以盼等來的,卻是科舉廢止的旨意。
這一噩耗如同晴天霹靂,讓天下儒生的宏願瞬間破碎。
不僅他們的前路變得迷茫不已,更為嚴重的是,孔家的地位也因此變得搖搖欲墜:
仙朝若不再需要讀書人,那孔崇君這個儒家精神的象徵,又怎能繼續穩坐其位?
意識到自己的價值,似乎在一夜間變得微乎其微的孔崇君,再次展現出高明的政治智慧。
他看出楊太后隱有牝雞司晨之心,遂將當年呈給忽必烈的奏章巧妙重寫,保持原意的同時更加隱晦,以此暗中勸進。
經過三日的漫長等待,待楊太后的內侍前來當面斥責,並罰他閉門思過一年時,孔崇君明白——
自己這一次的賭注又下對了。
孔家並未因科舉制的廢除而衰落,反而在楊太后的暗中支持下,愈發興盛,遠勝早年。
時至今日,孔家族修數量已超過二百,僅次於陸家,成功由儒學世家蛻變為孔氏仙族。
儘管成就斐然,孔崇君的內心仍常感悵然若失。
「老夫自幼沐浴聖人教誨……然時至今日,我究竟是一位秉承祖訓、傳承學問的智者,還是一位在權力漩渦中巧妙周旋、遊刃有餘的賭徒?」
他時常這樣自問,卻難以找到確切的答案。
亦或許,《論語》的智慧之海中藏有解疑的鑰匙,但多數時候,他選擇了視而不見。
總而言之,如今的孔崇君,雖已年近九十高齡,但為了孔家的存續,正在進行第三次博弈。
「族長,那王璟山會不會一時衝動,找上門來與我們為難?」
孔崇君聞言,並未抬頭,只以手中的筆在祭文上輕輕劃過,留下一條遒勁有力的墨跡:
「此子已收了三條人命作為交代,明日我還會親自登門,將越州產業悉數奉還。他有何理由尋釁?」
「可是……今日凈土寺的僧人殺了他的手下,這難免不會讓他遷怒於我等。」
一位族老忍不住插嘴道,神色中透露出極大的擔憂。
孔崇君聽聞此言,露出一抹深不可測的微笑。
那皺紋交織的嘴角,與八日前在錢塘縣那失魂落魄的形象,簡直恍如兩人。
「這便是我要給王璟山上的第一課:不逾矩。」
說罷,他將手中寫好的祭文輕輕鋪在案上,動作既威嚴又氣度,彷彿正享受著他身為孔家族長的巔峰時刻。
「臨安乃仙朝首府,是各方勢力交匯之地。無論是處理事務還是分配利益,都需遵循一套既定的規矩。
「即便王璟山修為高深、劍法獨步天下,也不能將朝堂視為他快意恩仇的江湖。」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
「老夫此次讓步,將孔家產業拱手相讓,這並非軟弱,而是『長者賜』。
「藉助民間聲勢對他進行打壓,則是要讓他領教我江南士家,恩威並施的手段,從『不辭』變為『不敢辭』。」
「若他非愚鈍之輩,往後便會明白,在這臨安城中行事,必須遵循我們的規矩。這規矩,便是他立足之根本。」
老人的聲音在空氣中回蕩,既為這座祠堂增添了幾分暮氣,也給這幫族老吃了顆定心丸。
但方才那名神色中透露出擔憂的族老,遲疑了一會兒,仍然問道:
「若他愚鈍,想不明白呢?」
「他既追查到凈土寺,想必已經得知我孔家的態度。」
孔崇君扶著把手,緩緩坐定,泰然自若道:
「他若氣血上頭要來,大抵便是今夜。而老夫已將家族修士全部召集回府,必讓此子知曉何為『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之理。」
此言原出自《荀子·王制》中的名句:
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
本意是強調人能團結協作,所以才會超越其他動物,主宰世間。
但孔崇君引用此語,既是對王璟山勢單力薄的輕蔑,彰顯孔家人多勢眾的自信;
亦隱含對王璟山的諷刺,疑似在暗罵此子如同牛馬一般,不識時務。
老人說到此處,微微一頓。
雖有消音訣覆蓋著周圍,但他還是習慣性地壓低了一絲音量:
「更何況,貴人已向老夫承諾,若王璟山對我孔家施行報復,皇室必然會出手援助……有宮裡的修士作為後盾,爾等還何懼之有?」
在場的幾位族老都是歷經風雨、精明過人的人物,一聽此言,心中的大石頓時落地。
緊接著,便有一位心思活絡的族老試探著問道:
「族長,莫非您此番對凈土寺的施壓,也是出自太后——那位貴人的授意?」
孔崇君不置可否地端起一盞香茗,微眯著眼睛,似是在品味茶香,又似在謀划著什麼。
「王璟山昨夜公然忤逆貴人的旨意……貴人寬宏大量,只讓老夫設法略施懲戒……家事與國事撞在一起,老夫只對他身邊一幫下人動手,已是極其難得的恩典與敲打。」
他抬頭望向族老們,嘴角勾起一抹微妙的笑意:
「想來,此刻那王璟山定是心煩意亂,一籌莫展。或許正在猶豫,該不該上門來找老夫一敘吧。」
說罷,他輕輕揮了揮手,示意族老們不必再陪他等下去:
「爾等也辛苦了,不必再此久候。且回房歇息去吧,天明之時,自有分曉。」
族老們紛紛躬身施禮,隨後魚貫而出,整個祠堂內頓時安靜了下來。
孔崇君又檢查了一遍祭文,之後,命下人取來卧房裡的珍寶——定窯孩兒枕。
那孩兒枕造型別緻,釉色瑩潤,一看便知是難得的藝術珍品。
『不愧是太后賞賜的御器。』
他舒適地躺在臨時設置的榻上,將孩兒枕放於頭下,準備小憩一會兒。
此刻的孔崇君,自以為替孔家打壓了一個潛在的威脅,前景無憂,心中滿是得意與滿足。
年歲已高的他,對於權勢和地位已經沒有了太多的執念。
如今唯一的心愿,便是能夠突破修為瓶頸,晉陞練氣高修,將壽限提升到二百。
於是,老人掙脫睡意,開始遵循《正道練氣功》的步驟,運轉起體內的靈力。
漸漸地,他的呼吸變得平緩而深長,彷彿與天地間的靈氣融為了一體。
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時刻,孔崇君彷彿沉浸在一個美夢中。
他看到自己壽元如同滔滔江水般綿延不絕,從此逍遙自在,無拘無束,與天地同壽,與日月爭輝……
就在這美夢即將達到高潮之際,一聲急促的呼喊,突然將他從夢境中拉回現實:
「族長,族長!不好了,他來了,王璟山他來了!」
孔崇君眉頭一皺,美夢被打斷的不悅瞬間湧上心頭。
他沒好氣地從榻上撐起身子,目光銳利地射向那位慌慌張張的族老,語氣中帶著幾分不悅和責備:
「慌什麼?天塌下來了嗎?」
族老被他一瞪,頓時噤若寒蟬,但他手中捧著的一張紙,卻吸引了孔崇君的注意。
老人下意識地問道:
「堂弟,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族老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將手中的紙張遞上前去,聲音微顫地說道:
「是,是王璟山給您的拜帖……」
孔崇君聞言一愣,隨即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他接過拜帖,冷冷一笑:
「哦?這王璟山倒是識時務。老夫倒要看看,他究竟寫了些什麼……」
但見紙上寫著一副對聯。
上聯是:
昨降元蒙,今降崖山,何足道哉。方明白:善勸進家有餘慶。
下聯為: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全都忘了。只記得:識時務者為俊傑。
橫批:
「世修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