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56章 第五十六 塵埃4
第56章第五十六塵埃4
大街上,凌岑牽著驢,直望著她巋然不動,待她上前,他才恍惚回神,仔細端詳她眉眼,沉寂了好半晌才開口喚她:「四姐?」
「是我。」凌鐺同樣在仔細打量他,「見到你沒事真是太好了,小七呢?」
凌岑一把抱住了她,緊箍著不撒手,喃喃自語:「我一直在找你,一直找不到,我還以為……太好了,你還活著……」
當街一男一女摟摟抱抱實在打眼,凌鐺領著久別重逢的凌岑去了僻靜的小巷弄里敘舊。
聽他絮以往,凌鐺才知當年分別,凌岑帶著凌安一路行乞,來到了西疆地界,為了謀生,更為了養活凌安,凌岑不得已混跡江湖,加入墨派做了一名刺客。
凌鐺心知其中經歷,不會像凌岑口中的三言兩語那般輕鬆,他那時才多大啊,江湖上刀劍無眼,他要摸爬打滾多少年才能成為一名刀口舔血的刺客。
「小七燒的東西可好吃了,每次幹完一單趕回派中,他總會燒滿滿一大桌菜等我一起吃飯。」凌岑張口閉口就是凌安,凌鐺心想他應該把凌安養得很好。他笑得燦爛,「四姐,我還遇到了我親爹,你說巧不巧,我爹就隱藏在墨派長老里,他於暗中助我搗毀墨派,順帶解救了派中不少被拐來的孩子。我現今還做了荒漠迷城的大祭司。」
凌鐺問:「你跟大姐姐他們有聯繫嗎?」
凌岑瞬間冷了臉,「為什麼要跟她們聯繫?當初就是她們故意丟棄!說得好聽,是讓別人幫忙看著我們,事實上就是嫌我們拖累,藉機拋下我們三個拖後腿的,他們好一身輕鬆去逃荒保命!」
「阿岑,不是」凌鐺要開解他,卻被他打斷。
凌岑自顧自地說:「算了,我們久別重逢,我開心,就不說以前那些不開心的事了。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難怪我派出那麼多人都沒找到你,連個頭緒都沒有。」
凌鐺大致跟他說了自己這幾年發生的事。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凌岑會蠱習毒,旁通醫術,他一對眼如探燈,早就看出她懷了身子,卻一直等到現在才問出口。
「阿淮的。」凌鐺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凌岑眉心打結:「你怎麼跟他攪和到一塊兒了?還沒名沒分,他拿你當什麼了?!」
凌鐺訕笑:「那個啊,說來話長。」
凌岑拉著她就要走,「跟我回荒漠。」
凌鐺拖住他,「等等,阿岑,我不去,我哪兒也不去。」
凌岑厲聲道:「你還真打算跟他生兒育女?四姐你醒醒吧!跟皇家人不會有長相廝守這一說,他是北國太子!後宮佳麗三千免不了!我是男人,一個男人心裡想什麼我一清二楚。他此番僅僅只是因形勢所迫的一時喜歡,待新鮮勁兒一過,你絕對會被磋磨死!沒名沒分跟著他幹什麼?!等著去母留子嗎?!」
「他不是那樣的人,我更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風習習,碎發輕揚,凌鐺別了鬢髮至耳背,微笑著說,「我從未想過要嫁他。」
凌岑愣了一下,甚是不解:「那你……」
「跟他談戀愛挺上頭的。」凌鐺輕踢腳尖前的石子,「孩子是個意外。」
凌岑說:「你要是不想要,我可以幫你拿掉。」
「一切隨緣吧。」凌鐺唇角一直勾著,縱使她一臉黃皮瘡癩,此刻也難掩她眉目間縈著一股別樣的美,她指著自己肚子,「我千防萬防,這孩子還是要來這世上走一遭。無論如何,好歹是一條命,這孩子不知歷經了多少磨難才修來人間做一回人,挑了我做娘,不論貴賤,不問歸宿,聽天由命吧。」
凌岑不再勸她,跟著她回了樓里的雜物間暫住。
他們哥倆兩個互不待見,一見面總會陰陰陽陽刺對方一句才舒坦。
凌岑:「喲,太子殿下光臨寒舍,屋子寒酸,你這尊大佛不怕給屋頂撐破了?」
凌淮:「哪裡,大祭司說笑了。我倒是十分敬佩大祭司的不拘小節,不知男女有別。」
日常互嫌對方是多餘。
凌岑一來,便不讓凌鐺再往臉上抹那些亂七八糟的胭脂水粉,非把她臉捯飭得漂漂亮亮,拉她去城中金店挑首飾。
她還是第一次踏入這種金貴店面挑三揀四。
凌岑敲著檯面,對掌柜說:「外地來的吧?」
掌柜樂呵呵點頭:「客官好耳力。」
凌岑斜倚著櫃檯,望著凌鐺挑選首飾,餘光掃過店裡的商號標誌,慢悠悠地問:「你們東家姓南寧?不該姓凌嗎?那個凌雲壯志的凌。」
「正是。」掌柜不著痕迹地打量凌岑,「敢問客官,你認得我們東家?」
「她姓凌。」凌岑指了下凌鐺,「甘州城績昌曲鎮的凌家。」
掌柜一愣。
凌岑點到即止,隨手丟出一塊銀錠,「把方才拿出來的那些首飾全包了,勞煩送芙蓉樓。」
「四姐,走了。」凌岑攬著凌鐺出店,「我們再去別的地方轉轉。」
凌岑沒逗留多久就離開了,他走了沒幾天,凌瓊和凌鋒一道找上門來。
凌鐺對此欣喜萬分,凌淮卻沉了臉。
凌鋒要帶她回南國,凌鐺好說歹說地拒絕了,凌瓊和凌鋒沒待幾日,見她執意不肯跟他們回南國,失落地離開了。
也是他們離開后不久,樓里夜間失火,雜物間湧現一批拿刀的黑衣人,二話不說,揚了刀要來殺她。
那天夜裡,凄厲的尖叫聲不絕如縷,凌鐺身周是燎得她皮膚生疼的火海,頭頂的房梁不斷往下塌,伴著火星子和燒紅的炭塊,密密麻麻往下掉,她不僅要躲著火,還要躲避身後緊追不捨的黑衣人。
映著大火的明黃刀刃捅她身上,她肚子更是被貫穿了一刀,那一刻她便知孩子沒了。
她躺地上準備等死,卻沒想到被人救了……
鈴鐺聲殷切叮叮,凌鐺滿身是血,整個人陷在衝天火焰中爬不起來,刀和火交織,這一場夢魘,好似一場切身經歷的現世。
有一道聲音總在夢裡催促著她回去。
凌鐺惶恐無措地追問:「回哪兒去?」
那道蒼老悠揚的聲音說:「打哪兒來回哪兒去。」
夢醒了。
凌鐺一身大汗。
她卻清晰記得那句打哪兒來回哪兒去。
她從哪兒來的?她一睜眼便出生在榆州上賦城祖宅。
回那裡嗎?
所以她跟外祖父司允冶提出要回一趟榆州上賦。
司允冶拗不過她,終是點頭允了她回上賦城,行裝打點,家丁護衛,司家忙活了好一陣子,才終於驅使馬車出發。
此次回上賦城,不只有凌鐺一人,還有凌靜攜了楊甘同行,佩詹卿要忙生意上的事,沒空。倒是凌岑和阜安專門向宮學里請了長假,陪同凌鐺一起回祖宅。
一路平安抵達上賦城,清掃屋子都花了好幾日。
凌鐺趴欄杆上望著檐鈴出神。
「在想什麼?」凌岑已經長成了少年模樣,艷麗的容貌像極了他生母。
「夢。」凌鐺轉臉瞧他。
「我近來也做了個夢。」凌岑揀了她身側的位置坐下,「我夢見大姐姐他們拋棄了我和你、還有小七,他們自己逃命。我們三個又接著逃難,結果在半路把你弄丟了。獨剩我跟小七餓著肚子當了乞丐,我學了一身江湖本事四處找你,小七更是一手廚藝天下一絕。蒼天不負有心人,終於讓我找到你了,可你又不願意跟我一塊走。」
凌鐺驚怔,呆望著他不轉眼。
凌岑背抵著欄杆,向後仰著頭,望著一半廊檐屋宇,一半碧海藍天,仿如那一場似是而非的夢。入夢是禁錮於廊檐之下的困頓,夢醒是風輕雲淡的天穹。
夢裡的他背著小七一直往前逃命,身上藏匿的黑饅頭根本不夠吃,只有幾個月大的小七餓狠了會哭鬧,他只好學著布置陷阱獵山林走獸,學著辨別草木哪樣能吃,有空就收集露水解渴。
這一段日子不是最苦的,最難熬的日子是他們被墨派抓入血池林里同其他孩子搏鬥。池林是個塔,一共十二層,層層都有暗屋,一個暗屋子裡關著十個孩子,只要打開門,被放出屋子的孩子必須活著爬到上一層,才能進入下一間屋子休養,一旦屋子裡湊滿十個人,又會立即進行下一場殊死搏鬥。
層層篩選,血肉關卡,他硬是護著小七抵達了最頂層,正式成為墨派中的一名刺客。
派中規矩森嚴苛刻,掌門人拿蠱牽制派中人生死,那幾年裡,他殺了很多人,流了很多血,卻護住了小七平安長大,且不染塵埃。
平安,那是當初逃難途中凌鐺告知他的願望。
她說:「小七取名平安,揀其中一個安字,希望他此生能順遂吉祥,平安長大。」
身處墨派做殺手的日子幸有小七作伴。
小七被池林那段朝不保夕的日子嚇得寡言敏感,害怕見血,做不成殺手,派中長老有心丟棄小七,是他跪地磕頭求他們放小七一條生路。
代價便是他每月必須完成雙份追殺任務,派中才肯讓小七活著,條件是不許小七離開他居住的院子半步。
那時的小七懂事得讓人心疼,年復年拘宥一方小院,從不踏出院門一步,只想方設法做一桌子美食犒勞他。
「六哥,我是不是很沒用。」
「是六哥沒用,等我爬上去,我們換個大院子!」他摟過小七脖子,拿指頭戳著他臉,「有你在,我回家才有口熱湯熱菜吃,我才活得下去。別說喪氣話,我們還要活著出去找四姐。」
一陣清風拂過,夢魘中的血腥味如煙消。
「夢跟現實是相反的。」凌岑坐直,偏臉看向凌鐺,露齒一笑,明朗若陽,「這可是你說的。」
「是啊。」凌鐺釋懷,不能將夢裡夢外弄混淆了。
凌岑站起身,朝她伸出掌心,「我們去後山逛逛,免得你胡思亂想。」
「好。」凌鐺搭去手,拎著裙擺直往後門跑,「上次回來,大姐姐他們撇下我們去後山,我們這次也不帶他們。」
凌岑扯了她打轉:「等等!帶上小七一塊兒!」
三人偷摸去了後山。
京城,皇宮。
凌瓊抱著幼帝坐御書房和疾已商議國事,忽而聽得一陣鈴響,凌瓊看向疾已,拿眼神詢問怎麼回事?
疾已從衣襟里摸出那枚突然響起來的佛鈴,凝目看了許久,只聽見鈴聲急促,似有十萬火急的事要發生一般。
凌瓊圈穩幼帝,防止他聽見鈴響急著往地上滑,要去瞧稀罕,她問:「你這佛鈴最近又開始響了,還沒找出原因嗎?」
疾已搖頭,起身要告退。
「去吧。」凌瓊鬆開懷裡的幼帝。
幼帝當即跑向疾已,抱住他腿不撒開,嘴裡欣喜地喊著「爹爹」。
疾已不敢過於親近,只得探出手輕撫了一下小兒子的髮髻。
凌瓊使了個眼神,大雙遣退房中侍立的內侍宮女。
疾已見狀只得無奈低笑,「會落人口實,於你不利。」
凌瓊指尖落在他胸膛,「外面的流言蜚語還少么?要不是因為我兒子是皇帝,我早撂挑子不幹了。」
黃葉飄落,而此時上賦城凌家祖宅後山上,竹葉鋪滿山路。
凌鐺別下一根竹枝,打得雜草低頭,阜安向來貪吃,養得偏圓潤了些,個子不矮,白凈清秀像佩詹卿,跟凌岑身後挖蟲子。
「我記得娘當年在後山埋了書。」凌鐺抬高臉往山林里眺望,好似企圖找到當年埋書的位置。
「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凌岑嗤鼻,「寧三可是狀元,可眼下呢?他寧願出家當和尚也不回寧家,更不入朝為官。幾十年寒窗苦讀,到頭來還不是去廟裡敲木魚。」
寧三公子南寧甫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凌瓊前腳扶持幼帝登基,他後腳就辭官遁入空門,鬧得寧家人仰馬翻。
聽聞寧二夫人日夜跪在寺廟山腳下苦苦哀求,可南寧甫仍是不為所動,該落髮落髮,該點戒點戒,該披裟披裟,盤膝打坐,誦經念佛。
天色漸暗,三人玩了個暢快,凌岑更是挖了不少蟲子藥材,準備下山回家。
不曾想,於半山腰撞上了一夥持刀盜匪。
為首者一臉疤痕橫貫,深紅的肉外翻出來痊癒后留下一道道猙獰溝壑,他笑意陰森,「三位,好久不見啊,可還認得出我。」
凌岑挺身在前,將凌鐺和阜安護在背後,冷著眼同對方對峙:「我們為何要認得你?你又是誰?」
匪頭一字一頓地吐出一個名字:「張高軒。」
凌岑驚詫:「你沒死?!」
張高軒緊握斧頭,步步緊逼上前,面上笑意愈加狠毒,「還得多謝了寧二夫人出手相救,我恭候你們多時了。」
又是寧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