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父皇。」
劉據躬下身來,既未多做解釋,也未詳細說明,只是頗為含糊的承認了劉徹這尚未完全挑明的猜測。
「呵呵呵呵。」
劉徹就這麼看著他,眼中卻浮現出些許失望,隨後伴隨著幾聲意義不明的乾笑坐了下來。
劉據見狀上前親自給他斟了一杯茶,雙手奉到面前:
「父皇,請。」
劉徹卻並未去接,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將茶盞放在案几上,接著又道:
「劉據,朕問你一個問題,你仔細想好了再回答。」
「請父皇考教。」
劉據答道。
「在你看來,是因為朕是天子,因此下面的那些人才都聽朕的……」
凝視著劉據的眼睛,劉徹略微停頓了一下,才面色嚴肅的問道,
「還是因為下面的那些人都聽朕的,因此朕才是天子?」
在這之前,從來沒有人敢公開提出這個問題,因為在這個「君權天授」的時代,這根本就是一道送命題。
不只是回答的人會送命。
就連提出這個問題的人也同樣會送命。
可能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劉徹才有資格問出這個問題或是回答這個問題,還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了吧?
或者說,當他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就已經付出了代價。
因為這個問題,正是在直擊他手中君權的本質,令他的君權不再顯得那麼神聖。
「父皇……」
聽到這個問題的同時,劉據已經察覺到了劉徹的用意,心中微微一暖,正色答道,
「父皇,兒臣以為,是因為下面的那些人都聽父皇的,因此父皇才是天子。」
「你果然是個逆子,天底下恐怕也只有你這逆子敢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劉徹橫了他一眼,終於抬手端起了案几上的茶盞,吹開上面的沫子品了兩口,然後才開口反問,
「你既然明白這個道理,可知如何才能讓這些人心甘情願聽從於你,如何駕馭這些人?」
「兒臣知道。」
劉據又躬身道。
「真的知道?」
劉徹質問。
「知道。」
劉據繼續低眉順眼的說道,
「對內,兒臣需能給他們帶來增益。」
「對外,兒臣需能助他們抵禦風險。」
「只要能做到這兩點,足可令這些人聽命於兒臣,就算教他們替兒臣去死,他們也心甘情願,前赴後繼永不斷絕。」
「這便是御人之道的核心,至於製造對立、聲東擊西、語焉不詳之類的權謀手段,皆需以此為根基,否則便是無根之木,必定難以長久……」
「?!」
劉徹聞言眼中又不自覺的劃過一抹意外之色,這本來是他今天打算教給劉據的最重要一課,亦是最核心的帝王權術。
還打算藉此好好教訓劉據一番,讓劉據知道自己究竟有幾斤幾兩,自作聰明搞出了怎樣的糊塗事。
結果劉據居然一口氣把他的詞都給說完了?!
「啪!」
劉徹忽然惱怒起來,一把將手中的茶盞摜在地上,劈頭蓋臉的罵了過來:
「你這逆子既然早已懂得了這個道理,也該知道朕對你抱有何等厚望,為何還要做出這種事來?!」
「經過此事,待朕駕崩之後,那些人還如何能聽你的,你還如何能夠順利繼位大統?」
「朕賜你那柄朕身為太子時攜帶的佩劍,是要你像朕一樣學會韜光養晦。」
「你卻用那柄劍當街刺死了江充,如今又公然將劍對準了滿朝文武,你究竟是真不懂,還是在與朕裝不懂?!」
結果劉據只用輕飄飄的一句無辜的話,就讓劉徹瞬間熄了火:
「可是父皇,現在父皇才是天子,兒臣只是父皇治下的臣子,該盡的是臣子的本分,若兒臣擅用帝王權術,那兒臣就真成大逆不道的逆子了啊。」
這話好他娘的有道理,朕竟無言以對!
劉徹聞言不由一怔。
如果劉據現在就開始行帝王權術,讓下面的那些人都聽他的,那麼他這個天子豈不要被架空?
下面的那些人不再聽他的,而是聽劉據的,那他還是天子么?
劉徹忽然想到了一個成語——自相矛盾。
劉據這話無異於在用他的矛,來刺他的盾,他還沒死呢,劉據若是真這麼做了,他又當如何自處,難道退位讓賢,去做太上皇?
這一刻,劉徹竟莫名感到一陣窩心。
這個逆子……你說他懂事吧,他乾的事從不讓人省心!
可你說他不懂事吧,他什麼都知道……對對對,他肯定早就懂得這些道理了。
若是不懂這些,又如何能夠把匈奴和西域攪得天翻地覆,讓去過西域公幹的將領和官員都對他推崇至極,讓西域諸國都對他贊口不絕?
朕終歸還是小瞧了他!
朕在為他自斷根基惱怒,他卻在為朕盡孝心?!
「呼——」
吐出胸中的濁氣,劉徹又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的啜飲著問道,
「說說吧,你這回究竟作何打算?」
「兒臣此前請命出征西域時曾與父皇說過,兒臣此舉真正直面戰爭,從而理解戰爭,敬畏戰爭,看見父皇所看,理解父皇所想,讀懂父皇的仁德,明白父皇為何能夠無往而不利。」
劉據躬身道,
「這些年下來,兒臣雖然愚鈍,但也並非毫無長進。」
「至少兒臣已經可以領會父皇此前那些國策的部分用意,明白父皇究竟是何等偉大的仁君賢君,理解父皇的無往而不利中夾雜了多少無可奈何。」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旁人只道父皇繼承了文景之治的盛世遺產,卻不知父皇同時繼承的,還有與盛世一同滋長起來、早已脫離掌控的頑疾污垢。」
「父皇這一生,始終在與這些頑疾污垢抗爭,在為重病纏身的大漢治病。」
「為此父皇不惜背負罵名,承受非議,有時又不得不虛與委蛇,妥協忍讓,沒有人知道父皇心中承受著怎樣的壓力,父皇也無人可說,因為像父皇這樣的雄主,絕不會允許自己在任何人面前表現出絲毫軟弱。」
「這些,便是兒臣這些年讀懂的事情!」
「……」
話至此處,劉徹握著茶盞的手竟不受控制的微微顫抖起來,於是悄然放回了案几上,順便還不動聲色的將臉偏向了一側,不讓劉據看清楚他的表情。
「父皇問兒臣作何打算,兒臣沒有任何打算。」
劉據則似是毫無察覺一般繼續說道,
「兒臣只是盡了臣子的本分,做出這些事情也不過是順應父皇的心意,以求拋磚引玉,哪怕有些事情考慮不周,兒臣也毫無顧慮,因為兒臣深知不論何時,父皇都站在兒臣身後,總能化腐朽為神奇。」
「這就是兒臣胡作非為的底氣……」
正當劉據「真情流露」之際,卻聽劉徹忽然「嗤」了一聲,瞪起眼睛開口罵道:
「你這逆子,朕差點就信了你,你這麼喜歡演,要不幹脆取代李廣利去給朕編撰戲本如何?」
「父皇何出此言?」
劉據一臉委屈的問道。
「再演可就是忤逆了!」
劉徹白了他一眼,隨即開啟了翻舊賬模式,連珠炮般的罵道,
「你當朕已經老的忘了曾經的事情了么?」
「自你當年明明查出了大禹古河道,卻非要瞞著朕搞成毀堤淹田時,讓朕以為是朕天命所歸時,你便已經在利用朕、算計朕了!」
「就連那封無父無君、罵朕之誤繁多的奏疏,亦是你摸准了朕的性子,故意激朕讓朕派你前去治水!」
「還有後來的鎮撫南越、征伐西羌、東萊候神……」
「朕都不惜得一一列舉,哪件事你不是早有計劃,與朕耍欲迎還拒、欲擒故縱的手段?」
「你這逆子不會以為朕說你耍得好,只是這回耍得好吧?」
「朕這一生雖閱人無數,除了你之外,哪一個敢如此欺朕墳頭草沒有三尺高?」
「就憑你也敢稱孝,朕先笑了!」
「別以為朕看不出來,你那所謂的拋磚引玉,不過又是拿朕狐假虎威罷了。」
「朕一回來,那些蠢蠢欲動的人立刻夾起了尾巴,你再演了這麼一出遇刺的戲本,此時自然也沒人敢公然站出來反對你,你推出來的那兩項激進國策,自然也就可以推行下去!」
「讓朕好好猜猜……」
「恐怕還不止這些,你手裡只怕還拿捏著他們的其他把柄,可以藉助這次遇刺之事,逼他們不得不斷尾求生,是也不是?」
「你只怕還打算藉此再賣朕一個人情!」
「你早知這兩項國策太過激進對大漢沒有好處,也知道朕不會看不出來,雖會藉機繼續推行國策,但也會做些因地制宜的變動,如此朕演了紅臉,讓你演了黑臉,朕心裡便會記得你為朕做出的犧牲,是也不是?」
「說不定……」
「就連朕能夠猜到這些,也是你故意露出馬腳,讓朕猜出來的,是也不是?」
「你以為這麼做就能讓朕打消對你的顧慮,既覺得你智慧過人,又認為你忠孝兩全,將你當個孝順的逆子來看,對也不對?」
「呃……」
這回終於換劉據無言以對了。
千古一帝果然不是那麼好糊弄的……不過好在問題不大,至少劉徹沒有誤會他帶有什麼惡念,就算欺君也還是善意的欺君。
說起來,大禹古河道的事,劉徹似乎不應該知道的如此詳細吧?
畢竟當初郭昌可是對他發了許多遍毒誓,表示絕不會向任何人透露這些秘辛的,這老小子該不會如此沒有誠信,早早就將他賣了吧?
不過劉徹也不是全都猜對了。
在前往西域之前,他可沒用欲迎還拒、欲擒故縱的手段,都是真心實意的忤逆劉徹,只求被痛痛快快廢掉的,天知道劉徹為何會產生這樣的誤會……
「還有劉閎,好好的一個孩子,都被你帶壞成什麼樣了!」
劉徹卻似乎很享受劉據吃癟的模樣,繼續咄咄逼人的斥責,
「當初他聽了你的蠱惑,一門心思要爭太子之位,若非朕將計就計,豈不釀成大禍?」
「近些年還給朕搞了一出二十五之前不宜婚娶的戲碼,成天與那些朝臣王公攪在一起,還有意無意做出一副意圖奪嫡的姿態,還假意遭人背叛暗中給朕送來一份名錄,真當朕看不出來他這是為了助你排除異己,以身入局試圖將反對你的人一網打盡么?」
「為此這逆子竟還敢勾結外人用借壽儀式欺騙朕!」
「你當朕命蘇文將那封密信給你送來,教你全權處置此事究竟是為何?」
「不就是給你一個機會,讓你自己收拾由你搞出來的爛攤子?」
「逆子!」
「朕怎麼生了你們這兩個逆子,兩個逆子竟還有了如此默契,朕若不能長命百歲,也必定是被你們兩個逆子氣的!」
劉徹此刻斥責的語氣雖然既嚴厲又憤慨,但任誰也聽得出來,他其實是色厲內荏,並未真對劉據和劉閎這兩個逆子動了真怒。
「父皇教訓的是,兒臣知錯,下次再也不敢了。」
劉據自然也聽的真切,果斷低眉順眼的躬身賠罪。
他是萬萬沒想到,劉閎居然把同樣的招數也用在了劉徹身上。
真是個愚蠢的弟弟啊,也難怪劉徹能夠猜的這麼准。
不過說起來,這豈止是他們兩個逆子默契勾結,劉徹這位父皇何嘗沒有默契的配合他們,否則事情又怎會發展到今天這一步?
慢著!
話說回來,這有沒有可能,也是劉閎故意為之,就像他故意讓劉徹猜到一些事情,又如劉徹明明知道許多事情卻佯裝不知?
倘若果真如此。
這何嘗不是一種默契,存在於父子三人之間的默契,何嘗不能稱之為父慈子孝?
而真正被耍的,只有那些奸臣蟲豸!
若是如此,他們未免也太難了些……
「還有下次?」
劉徹聞言眼睛瞬間又惡狠狠的瞪了過來。
「沒有沒有,兒臣不敢。」
劉據連連搖頭。
「哼……」
劉徹方才冷哼一聲,沒好氣的道,
「接下來的事,你便不用參與了,朕自會給你擦乾淨屁股!」
「你既然已經演了黑臉,那朕就只好勉為其難的演紅臉了,做戲也要做全套,過些日子你還是自領罪責滾回西域去吧。」
「朕不會領你的情,這是你自找的!」
「不過你應該知道,如今這條商路已越發重要,干係著許多人的利益,只要西域在你手中,那些人的增益與風險便由你掌控……」
「言盡於此,朕可不欠你這逆子的,你退下吧。」
「諾。」
劉據答應著,退了兩步卻又愣住,嘿嘿乾笑著的提醒道,
「可是父皇,這裡似乎就是兒臣的寢殿。」
劉徹也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當即又板起臉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博望苑也是朕當初賜給你的,不知所謂的逆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