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9.第458章 欲蓋彌彰
第458章欲蓋彌彰
是夜朦朧
她神色懨懨的提著燈。一潭水淹沒到了她的胸口,即將灌入到鼻腔,要她窒息。
她既不能在蒙毅面前表現得過於關注張良,她又提醒自己:失憶也罷,改名換姓也罷,張良他根植於心的執念,還是他的故國。
在她助力滅掉韓國那一天,這便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楚河漢界』。
子嬰原本要她一同回大鄭宮,許梔委婉推辭。她也在宴會結束之後,收到了咸陽來的信件。內容簡潔,說的是趙姬收到了她前兩天送去的月季花,雖然折損了大半,但還算新鮮。
這封信不是李斯所書,而是出於皇宮卿務之手。
許梔看到帛書上的字跡,已近小篆澤潤圓通。
「這些字跡……」她有意提及。
阿枝見她方才一杯一杯酒往口中送,雖是溫的米酒、度數也不高。但她還是去攙了她。
「公主是說這上面的字?」
「倒是與廷尉所書很像。」
阿枝點頭,從解釋道:「正要與公主說,長公主來了信,皇祖母因您送回的月季心情大好。長公主知道公主關心朝中之事,皇帝陛下將文字重為規制,預先從咸陽與雍城開始推行。您看到的這一封正是皇宮之中傳到雍城之作。」
在許多繁雜之中,她借著月色看清了它們。
小篆。
這就是當年,她初見李賢時,他寫在那些竹簡上的文字。
阿枝續言,「芷蘭宮的文字也大多籌備更換重書。公主不必驚慌,這些文字的改動不會太大,方才您的皇叔授給鄭國的石壁,上面所書是從櫟陽來的石鼓文。如今的文字,樣子與秦文差別不大。」
「文字。」
阿枝見她念了這個詞,抬起頭,眼裡少了一些哀愁,於是才續言,「皇帝陛下於是令李廷尉、趙府令、胡毋敬大人將文字整理,編成字書。好像裡頭叫《蒼頡》《爰歷》,還有一篇……」
這最後一個,阿枝語塞,半晌沒有下文。
最後一篇是《博學》,許梔也沒想起來。
她看著媛嫚的書信,饒是她皇姐這等細膩善工,初學時也不能做到字字規整。
「宮中人以趙府令為模版,不曾聽到怨言。朝中不少人說,李廷尉所書篇目難度實在大。」
白雪如飛絮落在她金色的簪上。
沈枝看她難得笑了起來,反反覆復將文書又看了一遍。
「細細長長,寬度一致,還要等距。李斯的確有強迫症。不過也只有這樣的字,才能作為統一的標準。」
「原來公主是作此想啊。」沈枝微微驚訝,外頭的人不知道是常情,但她很清楚,她的公主和李斯父子之間矛盾不小。她支持荀子來秦,與王綰關係不錯,不少人都認為她是站在了李斯的對立面。更何況,李斯兩個兒子,一個對她敬而遠之,一個如果不像狼狗一樣伏在她身邊,他就不痛快。李斯的養子自小雖就維護她,但剛大些就一頭扎進了塞外之地。
要說嬴荷華反對李斯推行小篆也是說得過去。
但她說,「雖然不是每個人都能寫得像李斯那般,但確實是一件好事。六國文字各不相同,交流起來也忒困難了些。若統一標準了,不論以後全國各個地方上書到咸陽,還是秦國通傳下去的政令,也統統都要便利些。」
她說完,身後蒙毅的聲音及時響起。
「公主此言倒是真教我意外。」
轉過頭,他還是提著那隻扎眼的竹箱。
許梔早料到他會找她,他知道她對張良做了什麼『惡毒』的事。
當時從廷尉獄出來,除了要讓姚賈和李斯閉嘴,還有就是要瞞著一天到晚在嬴政身邊的蒙毅。也不知道怎麼了,從小到大,好像她在她父皇跟前或是在哭,或是表明心跡,蒙毅很多次都毫無例外在場。
她縱然哭得儀容不妥,蒙毅對她斷然沒有一個做臣子該有的本分,他看她不爽比誰都頻繁。
這下,他也沒瞎。
張良以宋先生的身份出現,蒙毅定要問她好幾個來回。
意外的是,蒙毅沒提張良,而是與她說,他的兄長過完年就要回上郡。期間如若發生了別的事,還請公主務必謹慎,不要惹禍上身。
許梔本一頭霧水。
風吹動了手上的帛書,皇姐……
她頓時想起了王綰之前的誤會。
小時候折騰出來的因,長大了得還。
她立即擺手,甚至於還做了個發誓的動作,「請絕對放心,我對蒙大人的兄長沒有半點想法。……至於幼時,我命令他當我的宿衛,為的也是方便跑去岳林宮。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蒙毅從來也沒想到,嬴荷華這樣直接。
他冷哼一聲,「為了去岳林宮……公主總算承認,你做事皆是早有預謀。你還騙王丞相說你膽子小?」
她在蒙毅這兒省略了她怕死的辭彙,卻被他當做了隱瞞。
「其實這話我和王綰說過差不多的。」
蒙毅望著這一張過於美麗又無辜的臉,真像是夾竹桃,他把目光鎖定到她身後,幾次沒直言相告的話,又只能咽回去。
「永安。你最好說的是實話。」他說了這句話才直身。
蒙毅這是什麼表情?
難道他不知道他哥喜歡長公主?
……
走廊盡頭,李賢先走到了她的身側。
她沒提蒙毅,自然的先拿手中文書給他看,「還是他們的字。」
「我手中這一個,是皇祖母宮中送來的。」
「趙國的《愛歷篇》」李賢沉聲。
「趙高沒有掌握璽印之權,卻還能推行他的字。」「咸陽沒有我們,車同文,書同軌也還進行著。」
她說「我們。」
李賢的不安卻急速蔓延。
他想到下午的事。
令李賢沒想到的是,她不止是推脫,更是直接拒絕了張良的請求。
貴族維繫龐大的生活開支,所費甚靡,這一點是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都能過去的事情。
縱然秦滅六國,可貴族階層的存在比整個周朝都要漫長,那是源自夏商時期的古老傳統,沒有人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田氏貴族用絹帛打點秦國官吏,疏通上下關係。在所有人的認知之中,這是約定俗成。
何況要是將這用處說太明白,揪出來的也不過是底下人。
張良如常論述著田氏貴族關於絹數之用。
陳平在嬴荷華和李賢那裡,是心照不宣,但蒙毅可謂是對他的操作一概不知。蒙毅剛正無私,他不會因為這為國所慮,就不追究他越級不按照程序辦事的罪名。
在張良贈他蒙頂山茶的時候,他就覺得張良不對勁。
李賢前晚有意激怒張良。陳平見張良在雪地里站了一整晚,直到黎明分曉,他才挪動腳步……
陳平從來都習慣用最險惡的人心去揣度旁人。
他知道張良將嬴荷華的毒酒當真服下了,現在嬴荷華又好像在拿鄭國和張垣威脅他,他這會兒保不齊憎恨嬴荷華至極,為了洗清田儋,他怎麼可能會藏著絹帛事件中他這個「狗腿子」,他這個『罪魁禍首』?!
陳平提心聽著,眼看張良就要揭露他,說出那句『陳典客強買強賣是一貫手法』。
只見簾幕之外,修長的身影如同多年前。
穿堂風過,夾雜霜雪,與他波瀾不驚一眼。
「公主殿下只有這一份竹簡,並不能說服眾人。」
張良說罷,陳平須臾之間,啞然。
所謂極聰明的人,說的就是他們了。
陳平輕易從一句算得上是孤證不立的質問中知曉對方所想。
張良哪裡是要保住田儋,他這是把他送給了嬴荷華。
感知到這一點的不止是陳平。
眾人只能見張良離開得乾脆利落,彷彿半點留戀的神色都沒沾。
縱然是裝的、演的,他們也該欣然讚歎他毫無破綻。
她的演技自然就不如他了。
她重新裹好手中的竹簡,裝進棕褐色布袋裡時,手還是不利索的,所以她只能用溫酒來暫時緩解悵然。
以至於晚了點聽阿枝和她說長公主的信,才半路遇到蒙毅。
上一世,蒙毅的妻子,李賢未婚的妻子都是嬴政的女兒。
許梔的出現,到底會從哪一個部分發生變化,歷史的節點又在哪裡紋絲不動?
總之,李賢看著她的眼睛,不希望從中看到過去的景象。
第二日,長公主嬴媛嫚也從咸陽到了雍城。
雍城越發熱鬧,總有人坐不住。
田儋就是其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