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遐思片刻
半個時辰后,房外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
和衣而卧的吳硯歌,並未睜眼,只是揚手輕揮,一道微風便悄然吹開了門栓,為她多爭取了片刻的養神。
進來的是四位啞仆。
他們在吳長因手下效力多年,做事忠誠可靠,抬著盛滿熱水的浴桶,與全新縫製的深綠色絲綢直裰,目光低垂,除了將東西安放好,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待一切妥當,他們便恭敬地退出了房間,在門外靜候差遣。
作為胎息修士,短暫的休憩雖未能讓吳硯歌的精神完全煥發,卻也稍微緩解了她的疲憊。
她果斷起身下床,褪盡全身衣物,踏入那盛滿熱水的浴桶中。
「經年不沐浴,塵垢滿肌膚。今朝一澡濯,衰瘦頗有餘——」
女子輕聲吟詠著白居易的《沐浴》,手中拿起皂角,在肌膚上徐徐塗抹。
此刻的她,並非肩負重任、身處紛繁複雜世界的吳家少主,更像是一位享受沐浴之樂的普通女子。
然而,這份難得的寧靜並未能持續太久。
門外傳來了啞仆特有的敲門聲,
「咚咚,咚,咚咚咚。」
這熟悉的節奏,讓吳硯歌瞬間明白,她的自由時間已然結束。
她輕嘆口氣,站起身來,用柔軟的巾帕拭去身上的水珠;
並取來枕畔那塊特製的棉布,小心翼翼地墊在腹下;
又照著銅鏡,緊咬牙關,忍痛將束胸衣的袋子紮緊;
最後才穿上這身,為二十歲冠禮特製的深綠色絲綢直裰。
衣服寬大,雖使她的身形顯得有些單薄,但也巧妙遮掩了女子的輪廓。
吳硯歌在鏡前整理了一番,確認無懈可擊后,緩緩推開了房門。
她並未急於邁步,而是停在門邊,親眼看著啞仆們往盆中倒入油脂,將兩塊沾有血污的棉布放入其中。
待東西徹底化為灰燼,吳硯歌方才離開了房間。
在過去的路上,她原以為祖父是要對今日的賓客人事,再做些交代。
但當她踏入祖父那布滿消音訣的靜謐院落時,卻意外地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脫口而出,聲音中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訝:
「張知還?」
眼前,一名青年跽坐於地,身姿筆直如松,側臉的輪廓俊逸非凡,恍若初見;
身上的戎裝雖略染塵埃,卻掩蓋不住那股由內而外的英挺之氣,與記憶中的文弱形象幾乎判若兩人。
而在青年身側,正往茶壺中加茶葉的吳長因,聽到孫女的稱呼,眉頭輕輕一皺,語氣帶著幾分嚴肅地糾正道:
「歌兒,不可失了禮數。知還比你早出生五月,你應尊稱他兄長。」
「吳公,您言重了。」
張知還轉過頭來,深邃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絲溫暖的笑意。
他望著吳硯歌,聲音低沉而充滿柔情:
「兩年未見,硯歌……你還好嗎?」
隨著熱騰騰的水流湧入茶壺,那細膩的茶香悄然瀰漫,與院子里的寧靜氛圍融為一體。
吳硯歌不禁被這香氣牽引,心神微搖,陷入片刻的遐思……
張知還,生於祥興二年的深冬之際,與那場驚天動地的崖山海戰同年。
在那場國破家亡的浩劫中,其父張世傑幸得仙人撫頂,僥倖逃生,甚至在隨後的幾年內,還陸續迎來了三個兒子的誕生。
然而,據《修士常識》載,練氣士的修為越是高深,越難以正常生育。
因此,隨著張世傑的修為日益精進,他的后宅之中,再未有喜訊傳出。
但三個兒子,已足以讓張世傑感到滿足。
原以為此生將子孫滿堂,無後顧之憂;
命運卻在遵道十一年,給了他一個沉重的打擊。
那天夜裡,修真司突然叛變;
張世傑對馮忠全的陰謀一無所知,滿心只想著趕往蘇劉義的住所,優先守衛《小術通曉》。
他萬萬沒有想到,當時率先突破至九層之境的馮忠全,卻帶著主力精銳,直撲《修真百藝僻閣集注》的藏匿之地——
即張世傑的府邸。
據傳,他的兩個兒子,全都死於馮忠全親手施展的空磨磷火。
張知還本應在劫難逃,與弟弟們一同在那場火海中化為灰燼;
幸有居住在鳳凰山附近、擅長水法的吳長因,待馮忠全離去后,奮不顧身地沖入火海,從水井中將張知還救出,他才得以倖免。
這場叛亂不僅再度分裂了神州南北,同時也摧毀了張家在元朝覆亡后,辛辛苦苦重新攢下的基業。
受國讎家恨所驅使,此後的幾年裡,張世傑一心駐紮在北方,與修真司在長江兩岸展開了曠日持久的對峙。
而他的獨子張知還,因年幼修為尚淺,無法隨軍征戰,便被張世傑寄養在了救命恩人吳長因的家中。
也正是在這寄養的五年裡,年少的吳硯歌與張知還之間,發生了一些吳硯歌如今不願提及的往事……
吳硯歌迅速將腦海中的雜念拋開,臉色恢復了平靜。
他向張知還行了一禮,淡然道:
「修真司圖謀川陝未能得逞,必定不會善罷甘休。兄長不與世傑將軍一同坐鎮盱眙縣,怎地有閑暇回臨安休沐?」
張知還接過吳長因遞來的茶杯,用熱水仔細沖洗著,低著頭說道:
「今天是你的冠禮之日,如此重要的時刻,無論多忙我也必須趕回來。」
他抬頭微微一笑,繼續道:
「況且,自兩月前,淮河邊境便再無動靜,想必是洛陽那邊出了什麼變故。」
「此乃我朝之福。」
吳長因聽后,輕捋鬍鬚,朗朗笑出聲來:
「修士得以喘息,朝廷得以減負……程樣那老頑固,哈哈,這回恐怕也要安靜些時日,不再整天上辭表了。」
張知還卻沒有吳長因這麼樂觀。
他擱下茶杯,臉色不禁凝重了幾分:
「雖然偽宋近期並未有什麼大動作,但洪澤湖那邊,卻出了不小的狀況。」
「嗯?」吳長因的臉色瞬間一變,
「莫非那幫宦修,膽敢在洪澤湖裡做手腳?」
「吳公多慮了。普天之下,並無能夠污染整片湖泊的毒藥。」
張知還搖頭道:
「再者說,毒道法術比血燃淚危害更大,二十年來一直被列為禁術,嚴禁任何修士從《小術通曉》中習得。」
「那究竟是何事?」
老人的眉頭緊鎖,心中滿是疑惑。
這個時節,江淮地區也並非汛期,洪澤湖能出什麼問題?
張知還沉吟片刻,右手緊握成拳,在膝上輕敲數下,方才緩緩開口:
「洪澤湖,淮河,長江……皆有妖物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