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妙計
李清菡答應得乾脆,無疑省了楊寧很多事,但這並不代表談判就能立即進行。
楊寧打算在李清菡去跟范家談判前,讓趙文景教授一下對方相關技巧,將應對各種情況的說辭早早議定,制定幾個大方向上的談判方案。
這種事楊寧並不擅長,至少沒有趙文景這種擅長清談,耍嘴皮能耍出花來的名士擅長,所以沒打算親自叮囑李清菡什麼。
可他沒想到的是,大小姐在這個環節上態度明確地提出異議:要麼楊寧來教她,要麼就誰也別來教。
楊寧不理解大小姐的這種小性子,但決定為大局犧牲,暫時順從對方的要求。孰料,等楊寧耳提面命半個時辰后,李大小姐卻是呵呵一笑,輕飄飄地道:
「還以為你現在無所不能,能教給我什麼不同凡響的見解,沒想到全都是些老生常談的東西,你當我是三歲小孩不成,連這些都不知道?」
楊寧清楚感受到了對方的挑釁之意。
他這才想起來對方是青州有名的才女,連那些門閥世家出身的士子都對她讚譽有加,無論才學還是談吐都沒理由會差。
楊寧倒不是完全忘了這茬,而是重生后一直忙忙碌碌,心裡裝的都是軍政大事存亡計較,早就忽略了身旁這位才女,沒把對方放在心上,此時被當面擠兌,倒也不至於生氣,只能自嘲一笑。
無論如何,在孫良的陪同下,李清菡跟著趙文景啟程去見范家的人。
值得一提的細節只有一個半,一個是李清菡執意直接去范家塢堡,並要求趙寧讓押運軍械的隊伍跟上,那架勢是回來的時候一定會帶回兵甲。
後面半個則是李蒹葭也跟著去了,按照對方的說法,她是李家長輩,說話怎麼都有些份量,正好給李清菡撐撐腰、壯壯膽。
李清菡等人離開后,除了操練軍中士卒,楊寧最為關注的無疑是流民與土地問題,依照楊寧的本心,能收攏的難民自然是越多越好,每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力量,打仗也好種地也罷,絕對不會沒有用處。
然而事實情況卻是,歷城縣能容納的流民數量是有限的,其中最大的限制條件便是土地數量。
整個歷城縣的耕田就那麼多,能養活的人有限,而楊寧能分配的就更少。
濟南郡這個地方,能被用作耕地的地方早就被開墾成了農田,眼下沒有墾荒擴大耕地面積這一說。
「胡人在濟南郡造成的難民我們還沒收攏完,從河北來的難民已是日漸增多,現在泰山賊又製造了一批新的難民。
「因為咱們這些時日到處派人吸納人手,聞訊而來的難民每天都以數千計,莫說耕地馬上就會分完,便是連窩棚都沒地方建了。」
這日,歷城縣外收攏難民的窩棚區,楊桐一見到楊寧就開始吐苦水,「冬日漫漫,地里光禿禿一片,連野菜都沒幾棵。
「幾萬張嘴等著吃飯,就你之前繳獲的那點糧食,除了軍糧之外,能留給百姓的本就有限,要是流民繼續增多,我們怎麼撐到明天秋收?」
楊寧站在土丘上縱目遠眺,目之所及是密密麻麻的簡陋棚戶與衣衫襤褸的百姓,黑壓壓一眼望不到盡頭。
若非楊桐有點本事,組織流民搭建的窩棚頗有規劃,不至於亂糟糟的,施粥救濟也是以一定數量的窩棚為基礎,此刻過萬流民聚集在這裡,說不定早就鬧出了許多亂子。
「你現在看到的,還是新近到來的流民,先前軍中招募的青壯的家人,都已經分到田地去往各處安置了。
「我實在沒想到,旬日間就會有這麼多難民匯聚於此,這些天沒日沒夜的忙活,全無半刻消停的時候。」
楊桐錘了錘自己發酸的腰,一副我很辛苦你應該讚美我,但我不直說你應該主動開口的模樣,「你說,這些人都是從哪裡來的?
「除了河北難民,再過半個月,我覺得整個濟南郡半數百姓都要過來,地方上那些豪強大族,就真的不收留這些人?」
楊寧瞥了楊桐一眼,「三叔在信里跟我說,之前二叔提過,要趁胡人搶走自耕農糧食,對方沒有過冬口糧、春耕種糧的機會,低價收購他們的土地。
「這件事因為我們起兵沒有做,其它縣的大族又沒有舉事,有什麼理由不做?
「這些有自己田地的百姓,怕是前腳剛賤賣土地獲得了一些糧食,後腳就被泰山賊搶了,這下他們徹底沒了活路,要是不從賊可不都得向我們這裡來?
「你剛剛有句話說得沒錯,要是再這樣下去,就算沒有半個濟南郡的百姓過來,也不會少太多。」
楊桐原本是隨口一說,沒想到事情還真會如此發展,頓時感覺頭皮發麻:
「可我們哪有能力收留這麼多難民?要不讓你的人停下,不要再四處宣揚我們歷城縣收攏難民了?」
楊寧沒有直接回答楊桐的問題,而是望向灰濛濛天空下那沒有邊際的難民窩棚,以及那些面色蠟黃、身材纖瘦、惶恐不安的百姓,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末了,楊寧似乎是在問楊桐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胡人是一群趁虛而入,在我漢家天下劫掠的強盜,然而擾亂天下,讓我漢家江山疲敝、虛弱、離亂到這種地步,使百姓流離失所、活不下去的,當真只是司馬家嗎?」
楊桐怔了怔,不明所以地問:「不是昏君奸臣,還能是誰?」
楊寧抬起手,遙遙指向蒼茫大地,字字千鈞地道:
「別的姑且不說,就你我眼前所見,若是各地豪強大族沒有趁火打劫,在兵禍之後不擇手段地兼并土地,若非官府毫無作為,沒有出面為治下子民謀條活路,百姓如何會活不下去?
「百姓如果沒有活不下去,泰山焉有那許多賊寇,眼前哪來這麼多難民?」
楊桐張了張嘴,接觸到楊寧冷冽深邃的目光,幾度欲言又止,終究是啞口無言。
從楊寧的眼神里,楊桐讀到了殺氣。
對郡縣豪強、地方大族、無能官府的殺氣!
果然,楊寧很快回過頭,盯著楊桐一字一句地道:「你不是說聞訊而來的難民太多,歷城縣耕地不夠、糧食不夠嗎?
「歷城縣不夠,歷城縣之外的那些豪強大族呢?他們手中可有的是田,有的是糧!這些田是怎麼來的,那些糧又是誰種的?
「你不是說近半濟南郡百姓都會湧入歷城縣嗎?既然是濟南郡的百姓,為何不能耕種他們祖祖輩輩開墾出來的土地,不能吃他們年復一年種出來的糧食?」
楊桐瞠目結舌:「你......你要幹什麼?你不會要對地方大族動手吧?
「他們可是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要刀兵有刀兵要名望有名望的,一旦我們公開跟他們為敵,莫說抗胡大業成為泡影,就連性命都難以保住!」
震動與愕然之下,幾乎是出於本能,楊桐驚呼出了這番話。
但這番話出口的同時,他思緒交織,卻又覺得楊寧剛剛那席話說得很有道理。
是的,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樣,楊三公子再度認為楊四公子說的話有道理。
但凡豪強大族不在天災人禍的時候,趁機掏空百姓的家產,大肆兼并百姓土地,讓百姓沒法活下去,這些人何至於背井離鄉,何至於上山從賊,何至於變得跟胡人一樣,向那些跟他們一樣的底層百姓揮起刀劍?
這一刻,楊三公子甚至認為,地方上的豪強大族,跟胡人、流寇其實沒有太多差別。
不同的是,胡人流寇搶奪百姓財富依靠的是刀兵,而他們依靠的是家中錢糧;胡人流寇只是搶奪百姓的浮財,而豪強大族、富人大戶搶奪的,卻是百姓的生存根本!
楊三公子感到了莫大的荒誕。
因為他隨之想到,豪強富戶家裡的糧食,並不是他們自己種出來的,而是出自他們的佃戶之手,而他們的佃戶是從哪裡來的呢?是被他們兼并了土地的百姓。
也就是說,大族大戶用百姓種出來的糧食,搶走了百姓的生存之本,逼得百姓沒法存活!
這豈不荒誕?
楊三公子漲紅了臉。
他感到憤怒,又感到憋悶,還有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眼前的世界好似正在崩塌,世界亂成一團,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幹什麼。
幸運的是,他讀了很多年的聖賢書,從小接受的教育讓他能夠分辨出這是不對的;
不幸的是,現實讓他倍感無力,因為若不是楊寧起兵,楊家在楊濛的主持下,也一定會做這樣的事。
聖人教誨讓他立了心,但聖人沒教他在這種情況下如何立命。立心根基與立命之本產生了矛盾,於是楊桐感到無所適從。
不反大族,無法實現在聖人之言的教導下樹立的大志與理想,反豪強大族,則自家性命不保。
楊桐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楊寧,希望對方能給他指明方向。
在此之前,楊桐雖然把楊寧當作了狠人、猛士、英才,但從沒覺得對方能為他指明人生方向,可現在,他迫切希望對方有這個本事。
楊寧沒有辜負他的希望。
他堅定地道:「我們要的是濟南郡豪強大族的錢糧與土地,又不是他們的人頭,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親自打上門去?
「殺人這種事,讓泰山賊去做就好了。
「等到泰山賊攻破他們的塢堡,屠了他們的私兵,搶走了他們的財貨,我們再把錢糧從泰山賊手裡奪過來,順勢接收那些已經失去主人的原大族土地,又有誰能指摘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