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做戲
使者確實是王士誠所派,且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王士誠麾下頭號智囊,他最信任的同村發小張春。
楊寧回到中軍大帳接見,張春表現得彬彬有禮,禮儀周到不說,言談也十分謙遜,姿態放得很低,就差沒有把「興復軍是強者,泰山賊是弱者」寫在臉上。
「真是好大的手筆,我都不知道是該說你們慷慨大方,還是說你們荼毒數縣刮地三尺。」從楊寧手中接過張春奉上的禮單看完,張明成忍不住嚯了一聲。
不錯,張春是帶著禮物來的,名義是犒勞大軍,錢財珍寶布帛糧食應有皆有,快要趕得上興復軍擊潰一個縣的泰山賊后獲得的戰利品。
出手如此大方,張春自然有所求,他恭恭敬敬地道:
「將軍說笑了,興復軍起兵抗胡乃大義所在,我等雖是鄙陋黔首,卻也對諸位敬仰有加,些許禮物不成敬意。
「只求貴軍能放開道路,讓我等回到山中與妻兒老小團聚。王首領說了,但凡我們這次能回去,日後絕不會再出來。」
張明成哂笑兩聲,沒有跟張春多說,只是轉頭看向主位上的楊寧,等對方拿主意。
楊寧態度很豪橫,他乜斜著張春淡淡道:「你們有四萬人,這點東西就想買四萬條人命,是不是太異想天開了些?」
張春眼神微變,隨即低頭,語氣懇切地道:「不知楊將軍想要多少錢糧?
「我們雖然有些收穫,但如今是冬日,距離來年秋收有很長時間,山中婦孺都等著吃飯,還有這四萬走投無路活不下去的鄉民,都是需要我們養活的,我們現有的糧食看似不少,實則非常短缺。
「還望楊將軍憐惜那些無辜之人,給他們一條生路,只要大家能勉強苟延殘喘,不至於被餓死,我們願意盡量滿足楊將軍的錢糧需求。」
聞聽此言,張明成心頭一沉。
談判也好辯論也罷,講究的是一個氣勢,誰氣勢強誰說服對方的可能性就大。
所謂氣勢不是指誰的嗓門大,而是誰的言論更有道理,天下的道理追根揭底無外乎人間道德,哪一方能搶佔道德制高點,往往就能立於不敗之地。
現在張春把他們說成難民拯救者,佔住道德制高點,而把楊寧擺在了不讓難民活命的位置上,已然取得非常大的優勢。
若是楊寧繼續要求更多錢糧,那無異於承認自己是人間惡魔、百姓公敵。
楊寧神色不變,目光依舊淡漠,用高高在上的語氣道:
「你們可不是什麼百姓,而是一群禍亂地方的賊寇,我即便是把你們全都屠乾淨,濟南鄉民也只會稱讚於我。
「花言巧語是沒有用的,想要買路回山中可以,把掠奪來的錢糧全都留下!
「那些錢糧本來就不屬於你們,而是我濟南郡的東西,我收回來豈非理所應當?」
此言一出,莫說張春猛然抬頭,就連張明成都是怵然一驚。
張春咬牙道:「楊將軍這是一定要我們都去死?」
楊寧嗤笑道:「賊寇難道不該死?」
張春終於變了臉色,挺直腰桿直視楊寧,神態激憤昂然出聲,字字千鈞地道:
「楊將軍,你若是不給我們活路,那我們這四萬人都會變成為了活下去可以豁出一切的能戰之士!
「四萬銳士為了活命、歸家而戰,楊將軍以區區數千之眾擋得了嗎?魚死網破之下,楊將軍就不怕什麼都得不到,反而失去一切?」
此時此刻,張春已是雙目血紅煞氣騰騰,死死盯著楊寧一動不動,猶如一頭被逼到絕路即將發狂的野獸。
道德這種東西只對有道德的人起作用,要對付沒道德的人,就只能用刀子,拼武力,暴力相爭,看看到底是你死還是我亡。
果然,楊寧陷入沉默。
張明成眼珠子轉了轉,腦筋開動起來,很快明白了楊寧的意思,隨即咳嗽兩聲,笑著出聲打圓場:
「賊寇也好百姓也罷,都是活生生的人,我們並非鐵石心腸,以我之見,你們留下半數錢糧度日,我們在收到另外半數物資之後讓開道路,如何?」
張春依舊咬牙:「跟隨我們的百姓太多,若是拿出半數錢糧,撐不到明年秋收就會有很多人餓死,恕我們不能從命!」
楊寧猛地一拍將案,霍然起身,腰刀拔出三寸,居高臨下滿面凶氣地瞪住張春:
「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有你討價還價的餘地?若敢不識抬舉,本將現在就讓你人頭落地!」
張春昂首以對:「區區一顆不值錢的人頭,將軍想要,現在便可拿去!」
楊寧:「你真不怕死?」
張春:「亂世當頭,人不如犬,生死等閑事耳,在下若是怕死,便不會去山中做賊!」
......
一段時間后,張明成將張春送出興復軍大營。
回到中軍大帳,張明成搖頭嘆息一陣,對安坐主位不動的楊寧道:
「這幫泰山賊果真是有幾分聰明,明明準備打東平陵,張春這廝卻表現得像是真打算花錢買路,若不是早知道他們的目的,我幾乎都要被張春的言談舉止騙過去。」
雙方並沒有完全談崩,之前楊寧與張春針鋒相對之際,正是靠著張明成再度打圓場緩和了氣氛,讓談判得以繼續進行。
當然,雙方並沒有達成協議。
這是必然的,做戲做全套,張春不可能輕易答應楊寧的苛刻要求,楊寧也不會讓對方簡單達成目的。
談判的最後結果是,楊寧咬死半數錢糧不鬆口,而張春堅決表示無法接受,張明成則提議糧食可以少要一點,但得在財物上找補一二。
雙方談了些細枝末節,臨了張春表示茲事體大,需要回去請示王士誠,則是題中應有之意。
在張明成看來,泰山賊需要用張春的出使來迷惑興復軍,讓興復軍注意不到他們準備攻打東平陵的真實目的。
而楊寧則需要通過認真思考對方的提議,糾纏買路錢數量的行為,來讓泰山賊以為他們真的被迷惑了。
「你怎麼就能確定對方不是真的要買路回山?」楊寧突然的發問讓張明成倏然一愣。
「不是你說的他們要攻東平陵?」張明成眨了眨茫然的雙眼。
楊寧道:「一件事只要還沒發生,就未必一定會發生,如果泰山賊能買路回去,那也不失為跳出死地的一種有效方式。
「花錢能解決的事為何一定要拚命?攻打東平陵必然付出傷亡不說,還未必成功。」
張明成啊了一聲,愈發迷茫:「那你同意他們買路回山?」
楊寧道:「同不同意,得看是不是有利可圖。」
張明成想了想,摸著下巴道:「平白得到泰山賊的半數繳獲,那是飛來橫財,咱們好像沒什麼理由不同意吧?」
楊寧道:「這麼說你覺得此策可行?」
「正常情況下,此策總值得努力一下。」張明成忽然變得清明,老神在在到一旁坐了下來,「可現在不是正常情況,泰山賊一定會攻打東平陵,所以我們不會中計。
「除非......」
張明成沒有接著說除非什麼。
他話鋒一轉,好奇地問道:
「雖說做戲做全套,我能理解你剛剛為何突然拔刀威脅張春,擺出一副恃強凌弱的莽夫模樣,但在跟他辯論的時候,你為何不反駁對方照顧四萬難民,把他們擺在道德制高點的言論?」
楊寧瞥了張明成一眼:「為何要反駁?」
張明成認真道:「不反駁,就顯得咱們不在乎人命,像是壞人。當時你如果反駁得力,讓對方啞口無言,說不定能讓對方多拿出一些錢糧來。」
楊寧反問:「你不想自己被誤解成壞人?」
張明成攤攤手:「不管是不是壞人,都沒人會自認為是壞人吧?尤其不會願意被別人當成惡棍。」
楊寧哂笑一聲:「你哪來那麼多道德負擔,剛剛的會面中咱們一直在全力互相試探,也在拚命遮掩自家虛實,誰對誰錯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露出破綻。」
「反駁對方就會露出破綻?」張明成很不解。
楊寧微微點頭:「你在乎一件東西看重一件事物,那這個東西就會成為你的破綻,對手只要針對它便能讓你束手束腳。
「如果我表現得在乎道德,在乎被泰山賊裹脅的難民,泰山賊就能用他們的人命來做文章,那不是作繭自縛是什麼?
「你不會真的以為泰山賊在乎這些人的死活吧?」
張明成恍然大悟,腦子裡瞬間浮現出諸多相關場面。
比如,泰山賊驅趕女人孩子衝擊興復軍的營地、軍陣,讓後者既不能殺又不能退,等到興復軍被婦孺衝進營中、擾亂陣型,泰山賊精銳一擁而上,興復軍便會陣腳大潰,被對方仗著人數優勢擊破。
這種事曹嶷都未必會做,畢竟他有地盤有基業,但泰山賊是一群做沒本買賣的強盜,不經營地方不需要考慮人心,很容易沒底線。
「如果泰山賊會攻打東平陵,那麼行動應該就在今夜,倘若他們足夠聰明,就不會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我們被張春迷惑這件事上,肯定還會安排人手、陷阱等著伏擊我們。」
知錯就改的張明成,正變得越來越愛動腦筋,「咱們想要從背後襲擊並他們不容易,且我們人數劣勢不小,不能承擔太多傷亡,但又無論如何不能坐視他們佔據郡城......
「大軍該如何安排才算妥當?」
在張明成看來這是個兩難之境,饒是他挖空心思,一時間都尋找不到解決之法。
楊寧卻是淡淡一笑:「此事容易,你聽我命令行事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