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佔領郡城
王士誠、張春率部大舉撤逃的動靜瞞不住人,孫貴等泰山賊統領是最先察覺的,然後就是正率部與之作戰的興復軍將校。
前者的反應簡單明了,在起初的驚愕與憤怒后,立即丟下興復軍與手下,只帶嫡系親衛轉身就跑,撒開腳丫子去追趕王士誠。
「跑得這麼早這麼快?看來我還是小覷了張春,這廝真有幾分本事。」楊寧多少感覺有些意外。
王士誠現在撤離,他其實拿對方沒什麼辦法。
進城之前,楊寧防備的是泰山賊負隅頑抗,亦或者殊死一搏,且不管這種可能有多大,但凡可能性存在,泰山賊就有選擇權,楊寧不能把勝負的希望寄托在王士誠身上,所以他必須做萬全考慮。
何謂完全?
自然是在調兵遣將時,就將兵力布置得可以正面擊潰泰山賊,確保無論對方是否頑抗、拚命,他都能從容應對。
因是之故,興復軍悉數進城,全部都有作戰任務,即便是預備隊,也就是所謂的「奇兵」,都是為正面作戰的大方向服務的。
換言之,楊寧沒有人馬能繞到王士誠後面去攔截他,阻止他撤離。
泰山賊有四萬之眾,而興復軍人數還是少了些,只有六千將士就算了,騎兵還太少,不過什一之數,沒那麼多給楊寧機動。
「傳令各部,暫時不要理會左右小股零散賊寇,全軍奮力向前,追擊正在撤退的泰山賊首領!」
楊寧把一直跟在他身後不遠處的一群傳令兵叫過來,讓他們立即去各部任務區域尋找校尉傳令。
追雖然大概率追不上,但楊寧得盡人事,萬一王士誠的手下在強力追殺中過於驚慌、彼此推搡踐踏,讓王士誠沒法順利走掉呢?
就算抓不住王士誠,至少不能讓對方帶走太多人、太多物資。
......
半夜激戰,到了東方破曉之際,東平陵的戰事大體結束。
一條條街巷中屍橫遍野,一座座宅院內外血跡斑斑,一間間民房中凌亂不堪,倒在血泊中的泰山賊屍體與郡城居民屍體彼此交疊。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衣衫同樣簡陋,面色同樣蠟黃,身軀同樣精瘦,死前區別有限,死後更加看不出多少差別。
他們本就是一樣的人,是這個皇朝的底層平民。
許多泰山賊到死手上都沒有一件正經兵刃,甚至有人在闖入民房劫掠時,根本沒想過也不敢殺人,結果被保護妻兒心切的房屋男主人用菜刀砍死。
當然,死在昨夜的百姓到底是比泰山賊要多一些的。
他們雖然是一樣的人,但一方從了賊,不僅性情變得兇惡,被文明世界壓抑、消減的獸性與戰鬥本能被釋放,身邊還有做同一件事的同伴,力量更加強大。
弱肉強食之下,他們曾短暫地成為過勝利者,搶奪到了珍貴的生存資源,有了活下去的本錢。
又因為弱肉強食,他們在攻打大族宅院過程中,大片大片被射殺,更因為弱肉強食,他們中的大多數最終成了興復軍的刀下亡魂,回到徹底一無所有的原點。
楊寧巡視各處時,除了看到這樣一種荒誕殘酷的血腥場面,還有讓他沉默難言的情景。
死者已矣,生者尚需偷生,大半夜的亂戰,不僅讓郡城多出了遍地屍體,也讓街巷中多出了無數孤兒寡母。
失去老父老母的兒子,跪在屍體前號啕痛哭,死了幼兒的婦人懷抱冰冷的骨肉嘶聲尖叫,白髮蒼蒼的老人坐在氣絕的子嗣面前呆若木偶,找不到父母的孤兒在黑暗中彷徨失措......
大火在焚燒房屋,瀰漫到半空的濃煙彼此交織,形如惡鬼修羅。
散落的綢緞布帛在被瘋了的人踩踏,稍有理智的人則連鍋碗瓢盆都要搶奪,胡言亂語與喝罵哭泣此起彼伏,又在泛著寒光與血光的刀兵襯托下格外滲人......
亂世當頭,人間即地獄。
楊寧前世抗胡十年,沒少目睹類似場景,他的心境是穩得住的,但其他人未必如此。就連殺人如麻的張明成,此刻都臉色慘白、神色悲戚,低著頭不敢多看周圍。
此時此刻,興復軍已經控制住四面城門與城中要地,大規模交戰結束,戰鬥變成各處的部曲清剿依託宅院、房屋負隅頑抗的賊寇。
到了這會兒還要頑抗的泰山賊,必然窮凶極惡,且入城中殺戮甚多,一方面不願投降,另一方面罪孽深重,即便投降也難以保命。
「一個時辰之內,必須結束所有戰鬥。」
楊寧停住腳步轉過頭,看向惴惴不安的張明成,沉著冷靜地下令,「凡手持刀兵的泰山賊,無論老幼,一旦無視勸降,格殺勿論!
「一個時辰之後,你來向我復命,屆時我不想聽到還有賊寇未被清剿!」
張明成暗鬆一口氣,現在有事做比沒事做要好,他正好趁機轉移注意力,遂連忙抱拳領命。
楊寧的命令一道接一道,除了清剿殘餘賊寇外,還有包括但不限於滅火搶險,救治傷員,清理屍體,肅清秩序,安撫百姓,集中物資,清點繳獲。
做完能做的一切安排,楊寧在毀了大半的城池按刀而立,眉頭緊鎖的原地默然許久。
從某種程度上說,今夜泰山賊進攻東平陵是為他所逼,城中諸多苦難不說全都因他而起,但他的責任不可推卸。
犧牲了這麼多人,他的目的達成了,東平陵已經落入他手。
但畢竟犧牲了這麼多人,將來他要做到一些什麼,才能對得起這種犧牲?
楊寧沒有婦人之仁,他不會過於苛責自己,他不後悔今夜的謀划,如果不這麼做,濟南郡的苦難將會持續更久,受難的人只會更多。
既然一定要痛,那長痛不如短痛。
但他不會忽略自己身上的血債,更不會掩飾,他只求接下來自己的所作所為,對得起今晚付出的代價。
「將軍,城中殘存的各大族的族長已經齊聚郡守府,都在等候將軍了。」楊小福趕來向楊寧復命,事情是他依照楊寧的吩咐做的。
......
回到郡守府,剛在門外下馬,一眾衣著光鮮的族長、富商、官吏紛紛迎上來,心有餘悸而又滿面熱切地向楊寧拱手致謝:
「多虧楊將軍馳援及時,若非如此,我等都要慘遭賊寇毒手,是楊將軍救了滿城的鄉親父老,此等恩德沒齒難忘!」
楊寧掃了一眼大門外,此處聚集著不少壯丁、私兵,攜刀帶弓者不少,身著皮甲的也有,一眼望不到盡頭,竟然多達數百之眾。
這些人站在長街上,拱衛著停在道旁的自家馬車,自有幾分威風凜然的氣度。
對上興復軍的將士,他們並無太多禮敬之處,其中一些大小頭目,居然還流露出一種郡城人士俯視縣鄉粗野之人的優越感。
看他們的樣子,好似他們非但不用感謝興復軍救了他們的命,楊寧反而要感謝上天,感謝泰山賊了給了興復軍一個進入郡城,跟他們共處一片天空下的機會。
楊寧沒有在門外多停留,當仁不讓率先邁步進門。
來到會客的廳堂,在高高的主位坐下,解下腰間佩刀置於案上,讓眾人各自落座,楊寧掃視他們一圈后開門見山地道:
「泰山賊為禍郡縣,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僅僅半夜時間,就讓城中無數百姓家破人亡。
「很多百姓賴以維持生活的器具被破壞,房屋被燒毀,布帛糧食被洗劫,眼看著就要在這個冬天凍餓而死。
「好消息是,四萬泰山賊已經被我盡數清剿,除了少許逃跑的,余者不是被斬殺就是被俘虜,郡城總算安定下來。
「但到了此時,興復軍能做的基本已經做完,其餘的事需得仰仗諸位。
「在座都是郡中名望卓著之輩,想必不乏憐憫鄉里之情,只看各位前來郡守府的隨從隊伍,就知道大家家資豐厚......
「我希望諸位能拿出一些錢糧,保障郡城百姓的生活,讓他們能堅持著活到來年秋收。」
此言一出,滿堂俱寂。
眾人臉上感激、示好的親切笑容頃刻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以錯愕之後的凝重肅然,以及無法完全掩蓋的抗拒與慍怒。
有的人甚至眸底藏冰,斂著寒意。
——比如周家、呂家兩個豪強之家的族長。
用豪強來形容周家、呂家並不十分貼切,他們不是簡單的地方勢力,作為郡中大族,他們是正經的書香門第,族人有人為官。
相較於李家這種士族門閥,他們的勢力要弱小許多,放眼整個皇朝,家門並不如何顯赫,聲名不曾外顯,只能說在地方上影響力很大。
但眼下的事,就是地方上的事。
其實濟南郡里這種小士族小世家不止周、呂兩家,周、呂也不是最大的,但現在他們就是在座眾人中地位最顯赫的存在,是眾人在事實上的領袖。
原因無它,另外幾個大族已經被王士誠給滅了!
四萬人一窩蜂進來殺人掠奪,大族們遭了王士誠的毒手,而被其餘泰山賊攻滅的富戶、豪商、官吏之家不知凡幾。
眼前這些人現在能坐在這裡,已經是莫大的幸運。
倘若楊寧不是來得這麼快,不用太久他們都會成為泰山賊碗里的肥肉。
可他們既然坐在了這裡,擺脫了性命之虞,那就不可能滿足於此,人都是想得到更多的,更何況他們身為地方勢力的代表,有資格向更多利益伸手,且一向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