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章天者誠難測

四十四章天者誠難測

游家父母見著女兒先是說了一頓,接著我把我看到的遭遇說給他們聽的時候,兩人又忍不住心疼地哭。游蓮的娘親摸著游蓮因為長期幹活多生老繭的手,一邊哭一邊碎碎叨叨地重複著:「造孽啊,那小子這麼多年連個舉人也考不上,眼下有氣就往你身上撒啊。」

「這,不明不白就回了娘家,人家看著不知道要說多少閑話訥。」

游夫人都沒聽他說完,轉頭大聲罵起游老爺:「就是你這混賬東西,要不是你非要攀親家,我們阿蓮現在能在市場里天天忙得暈頭轉向嗎?這家裡祖上當過官又怎麼的?都是老黃曆的事情了。這廢物這麼多年年年考,哪裡考中過?只心疼我女兒在家裡都是享福的,嫁到人家家卻要操勞。都是你害了我們閨女!」

「那我也不知道啊,這人祖上也算是赫赫有名的詩人,怎麼半點才氣未曾繼承呢?」

「你不知道?閨女的終身大事,你一句不知道就過去了?」

游老爺也是愛女心切,左右來回踱步半天:「大不了不過了!咱們跟他們提和離去!就這麼一個閨女,萬一有個好歹我過不過了?」

「你這人,忽然說什麼胡話?和離好聽嗎?說出去阿蓮以後怎麼辦?」

「那你說怎麼辦?讓女兒回去受委屈你不捨得,和離你又害怕壞名聲撕破臉,這不行那不行,我們總要拿個主意啊?」

游夫人哽了好一會,低頭看著游蓮:「阿蓮,你跟娘說,你說你怎麼好些,咱們就怎麼樣?」

這話忽然落在游蓮身上,弄得她一時愣住了,好一會,她卻轉頭看向我:「阿梨。你總是主意正的,那你告訴我,眼下我怎麼辦才好?」

我本來倒是在一旁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吵架,嘴裡還偷偷吧唧著點心,結果這話題一下忽然跟拋接球一樣被丟給我:「嗯?」

「阿梨,你剛剛和我說的話,我覺得很有道理,雖然不知道你這些年經歷了什麼,但是我總覺得你主意可正了,你能不能幫幫我,告訴我眼下怎麼做才好啊?」

——其實我知道,我知道最初的十年裡面,我所有的注意,所有的熱忱,所有的忍耐,都付諸給虛妄的名利。阿蓮和我雖然認識,但是也不過是在最初考核時候同窗相熟一些,這是我們時隔多年第一次相見,她卻能這樣信任地詢問我的建議。

虛懷若谷,接納萬物……眼下的阿蓮,會知道她已經是廣王的王妃,在兩廣嶺南一代鼓勵女子從事生產並教授更多女孩生存的技藝嗎?

我望著她葡萄一樣的大眼睛,那流露出信任的目光讓我找到了熟悉的感覺:「阿蓮,你想想我現在到底是什麼人物,你還願意信我說的嗎?」

「阿梨,我從第一天看見你,我就知道你是能幹大事情的。我性子柔軟,很多事情拿不定主意,總會不自覺隨波逐流,但是你不是的。眼下我隨波逐流得了痛苦的事情,我想知道你如果是我,你會怎麼做。你能教教我嗎?」

「……但求問心無愧。」我在胸口錘了兩下,「長生久死乃是我們的命,我不願意做違心的事情。那個男人,我雖不認識他,但是倘若他只是考不上舉人,那本也不是大問題。能力有限,尚有可能,德行有失,藥石罔醫。但是他將自己不得意的悶氣撒在阿蓮你身上,他諂媚地想要討好任何人,絞盡腦汁去思考向上攀附的彎路……這樣的人,難道值得託付嗎?」

游家三口人相互看看,似乎都冷靜下來了。

游夫人點點頭,小聲跟游蓮嘀咕:「阿蓮,這位夫人說得對啊。那孩子自己無能,卻欺負你撒氣,若哪一日得意,你只會更難過。」

游蓮捏了捏娘親的手:「……但是阿梨,我,我還是有些怕。」

我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阿蓮,不要著急。你爹娘這般疼愛你,你有著天下最強大的依靠,眼下你只要選擇自己問心無愧的道路便好,你想,就是再怎麼不好,你爹娘還是在你身邊,你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嗯。」我看著她嘴邊兩個熟悉的小酒窩漾了起來,心裡總算落了地。

「不過眼下無論怎麼樣,我都還有一件事情拜託各位,十萬火急,勞煩先聽我說來。」我說著,從懷裡掏出了唐雲忠藏在趙敢身上的血書。

「——其餘的一切都不重要,這才是我必須要進入唐家的真正目的。」

·

我掀開馬車的窗帘,盯著唐府的大門,那暗紅色的門頭高大而壓抑,總是讓人心生畏懼。我放下帘子,不由得嘆了一口氣:「這地方,來多少次都不喜歡。」

游蓮和母親坐在我身邊。阿蓮一手扶著肚子,另一隻手覆在我的手背上:「阿梨,此後你一個人在京城,可要小心著。」

我點點頭:「你們等會便離開了?」

游夫人抱著女兒,母女親熱地依偎在一起:「等老爺幫你打過招呼,我們便打算出城,之後和離的時候都讓老爺去打點,這孩子我們阿蓮遭了罪,憑什麼留給他們家?我們一起要帶走!眼下打算是先去附近村鎮親戚家暫住一段時間,等阿蓮孩子生下再養好身體,我們便準備啟程去嶺南久住了。」

我默默地反手輕輕握住阿蓮的手:「阿蓮,以後……」

腳步聲忽然從窗外傳來,游老爺踩著台階走上來:「許姑娘,唐家人來接你了,老國公總算願意見你一面。」他壓低聲音,「你要抓住機會啊。」

我點點頭,並沒有多說話,只是看了一眼游蓮,便隨即下了馬車。

唐府的下人引著我去了老國公所在的書房。老國公正坐在書房裡看著兵法,見我被帶進來,也不多打量,繼續低頭看著書,只是揮揮手,示意下人退到屋外去。

好一會,房間內只剩下規律的翻書聲。我緊張地站了一會,但是面前人似乎半點要理會我的意思都沒有。規律的翻書聲聽著聽著就有點想要走神,就在我開始盯著書櫥的時候,忽然聽到了書頁合上的聲音:「懷著我唐家骨血,如何能久站?」

我一下回過神,就見老國公示意我坐在一旁準備好的椅子上:「男子在外面留下些風流債本就不是什麼醜事,雲忠年近二十,膝下卻無一兒半女,著實讓我擔憂。眼下你雖來得無名無分,卻也恰是時候——唐家在附近村中田產頗多,老夫擇日將你送到鄉下暫時居住,安心將府中孩子生下,如何?」

我一笑:「老國公誤會了,民女所謂唐家的骨血,並非在腹中,而在心中。」

老國公大約開始已經想好如何打發我,聞言卻意外地看著我,諱莫如深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一番:「唐家的骨血在你的心中?此話怎講?」

「唐家主帥是唐家的骨,唐家軍眾將士是唐家的血。」

他總算放下了手裡的書,上下掃過我,面向我擺出一個傾聽的姿態:「如果你只是故弄玄虛,你就別想走出唐府的門了。」

「要我說也可以,但是我要先見唐雲忠。」我立刻乘機提出了要求,「我知道自從乾門關失守之後,他就一蹶不振,還被以罪人的身份帶回京城,關在府中。眼下只要我能見到他,確認他安好健康,我就把所有事情對您和盤托出。」

「你以為就為了幾句未辨真假的留言,老夫就要讓你見到雲忠?」唐鎮遠打量的視線落在我身邊,「你總得說出些叫老夫信服的話,老夫才能考慮考慮。眼下只是故弄玄虛,你當真以為老夫是那些好糊弄的晚輩後生嗎?」

我沉默片刻,站起身:「崇帝二十年時,曾罹患眼疾,藥石罔醫,遂行巫蠱之術,取少女眼睛做為藥引,朝堂內外雖多有不滿,但是崇帝生性專斷,眾人畏其而不敢上諫,唯有太子帝師廖大人盡忠直言,被關入大牢,是您千里奔襲,從乾門關星夜趕回,才阻攔此事繼續禍害百姓,才救了廖大人的性命——臣女未曾說錯吧?」

唐鎮遠忽然愣住:「你怎麼會知道此事?」

「今日之事,乃是舊事重提。我能夠告訴您的是,眼下巫蠱之禍正於暗處潛伏,北川淪陷、唐家軍大敗,乃至前朝溫賢太子被陷害,均與此事息息相關。若您不相信我所言,盡可以去往北川楊氏舊宅,一切便可明了。」

唐鎮遠好一會不曾說話,低頭思考良久后終於站起身:「你跟我來。」

我們從唐鎮遠居住的院子後門的石階走入一條我都未曾涉足過的小路,唐鎮遠在前面背著手緩慢且遲疑地走著。就在我已經我們之間這種沉默會一直持續到見到唐雲忠為止的時候,卻突然聽到前面傳來一聲有些滄桑的嘆息:「雲忠自從回來后,便沒有開口說過話……乾門關失守對他來說打擊太大了。我知道這背後肯定有貓膩,但是終歸北川是在他手上丟掉的,而且在我趕到前,他的不少兄弟戰友已經被處斬,眼下這孩子就像是空殼一般。」

「……這一切背後,是郭虞在搞鬼,而郭虞身後到底是誰在縱容這一切發生,您比我更加清楚。」

「清楚?呵呵,老夫不清楚,老夫一介武夫,所行所做不過是為了大越北防,你說的那些朝堂上的子丑寅卯,老夫從來都不清楚。」

「您不是不清楚,而是害怕您的清楚會傷害到唐家本家的利益。為了唐家可以享受繁榮富貴,您甚至默許了您的孩子講唐雲忠的姓名都剝奪去。」「……閉嘴,你這婦道人家懂什麼東西!唐家軍主帥的位置只能是唐宣文的,這是正統。雲忠雖然能力更強,但是他祖母乃是匈奴牧羊女,名不正則言不順,眼下老夫不幫忙做出決定,難道叫他們今後骨肉相殘嗎?」

「雲忠改姓之後,便不是唐家人,今後大可以自立門戶,不比眼前兄弟鬩牆更好嗎?」

他說罷,自己匆匆轉開話題:「縱使是再巨大的失敗,也不該頹唐這麼久,今日恰好你去,我雖不知你姓名,但是想來你也應當是雲忠這一邊的。你和我一同勸慰他,無論如何這一次保下了性命,丟失的地方今後再找回來就是,大丈夫豈能因一蹶而不振?」

我心裡想了許多,最終卻半句也說不出,只能嘆息一聲,小跑著跟上唐鎮遠的腳步。

到了院落前,我才發現這是唯一一間落了鐵鎖的門。唐鎮遠先是打開了掛在門上的鐵鎖,帶我進院子後繼續開鎖著屋門的銅製門閂。我看向久未曾打理的院子,語氣里忍不住多了幾分奚落:「到底是別家的孩子,住在這樣破敗的院子里,吃著些殘羹冷炙,也是不心疼的。」

唐鎮遠沒有回答,只是專註地打開門閂,站在門口扶著門稍稍等了一會,才對著裡面喊:「雲忠,我是爺爺,我進來一下。」

裡面依舊沒有任何回應,唐鎮遠聽了一會兒,小聲嘀咕:「又睡過了?這都大中午的了,眼下成天就是睡覺,這樣鬆散懈怠怎麼得了。」

說罷,他推開門:「雲忠,你整日這般混沌……」

隨著門打開的一瞬間,一股粘稠噁心的味道立即從逼仄的屋內爆發出來,那是一股腐朽變質混雜著鐵鏽味的惡臭。本來還在觀察院子的我一瞬間便轉過頭,甚至是越過了呆站在門口的唐鎮遠,直接撲進了屋子裡。

幽暗的房間里,唐雲忠躺在正廳正中間,露出的手臂上全是一條一條密密匝匝的傷口,好些都已經結痂,還有些更加新鮮的隨著他遲緩的脈搏跳動還在一絲一縷地冒出點點血珠,而脖頸右側的位置則還在涓涓往外湧出暗紅色的粘稠液體。

「唐雲忠!」我一下撲上去,手指顫抖著按住他脖子上的傷口,但是指尖觸到的遲緩的脈搏和唐雲忠已經開始散瞳的眼神都在告訴我,沒有什麼能救得了他了,眼下他全身的小幅度顫抖,不過是將死前本能的痙攣和抽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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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東宮有梨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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