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真相大白
「師父?」
那佝僂的老人回過頭,頗為迷茫地看著我,半晌局促地彎下腰,含糊地喊了一聲:「夫人。」
我一蹦一跳走到他身邊,扶著一截木樁子坐下:「這是在種菜呢?雲行呢,總是看著你們在一塊,今日怎麼就師父一人啊?」
「雲行去唐府看梅花去了。這不是雲行眼睛一天天好了,我就想著弄點地打發打發時間。」那老人看不出年紀,灰頭土臉的模樣好像是田地里隨處可見的土塊子,見了我們姿態從來也都是低微而近於諂媚。
「弄點地好,種菜澆園,生活就是這麼平平淡淡也不錯是不是?」
「您這話說得也對。」
「之前郭虞郭相國送給你跟雲行的那處宅院後面,也有一片菜園子對吧?」
那老人先是下意識笑著點頭,忽然抬眼驚訝地看向我,而我則毫不意外地笑了笑:「郭虞落馬之後,已經把什麼都交代了,而我們順著蛛絲馬跡,找到了他當年送給為寺廟選址的『吐蕃巫術父子』的宅邸,我在那裡找到了證據。」
「師父,郭虞提到的那對給他定下祭壇地址的吐蕃父子,就是你們對吧?郭虞為聖上建造的那間借福增壽的祭壇是大人剛剛出事的時候,是雲行弟弟假扮巫師提議修建在金元圍場靠近皇宮這一側,其目的就是讓新的祭壇可以恰好壓在一個更加久遠的舊時祭壇上面,對吧?」
「……」那人神態忽然混雜了幾分驚訝,隨即抿著嘴一個字不願意多說,「他,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你們,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你們能走到今天。」
我擺擺手:「我沒有質疑雲行的用心,師父。我不是來找你興師問罪的,你看我甚至都沒有告訴北川侯和宣威將軍這一切。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男人嘴唇顫了顫,就這一個微表情下,我就知道他肯定早就知道了我們之間的許多秘密:「我,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千姓堂的堂主曾經交代他的手下,說那間地宮只有我和他可以進去兩次,我一直在思考他為什麼要這麼說,一直到我第二次掉進地宮,我才明白過來。經歷過那個十年並且還保留記憶的人,應該就可以第二次進去。因為我們都將不可能倒流的時光又經歷了一次,所以只能進入一次的地宮,唯有我們可以再進入一次。」
「如果我猜得沒錯,雲行就是那個堂主吧?我被自己迷惑了,我一直認為堂主一定是比那個感覺夜行衣成精的傢伙還要厲害,卻沒有想過反其道行之。」我坐在木樁子上看著那個垂下頭不說話的老者,「千姓堂如果真的和這一切有關,那麼所有事情都將順理成章。楊太妃的死正是為了挽留周恪己性命設下的局,楊家舊宅鬧鬼的傳聞也是為了引我們去見識『借福增壽』真相而設下的陷阱。雲行的一切行為無非兩個目的,第一是保護他的表哥,其次就是引導我們去發現真相。」
老人縮著脖子聽著,片刻后弓著身子小聲哀求:「別追究了夫人,少爺不會有壞心的。」
「少爺?」
他自知失言,慌忙閉上嘴不說話了。
「你是楊家的家僕?」我明白了過來,「難怪你這麼多年照顧楊雲行,原來,原來打從一開始你們便認識?」
「……」他低著頭不願說話了。
「你是現在說,還是我告訴侯爺?」我壓低聲音,仔細觀察著他神態中的猶豫,「我並沒有拿出我的手段對付你們,是因為我知道雲行是個好孩子。但是我不可能發現了問題,還讓一切糊糊塗塗過去。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怎麼回事,我不想把事情鬧大了。」
老人站直身體,沉默了許久,才輕輕嘆了一口氣:「……從前我就告訴少爺,瞞得了一時,也難瞞一世的。眼下少爺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咱繼續幫他瞞著也沒什麼意思了。」
「我本是北川一個孤兒,因為駝背厲害被家裡人拋棄,楊家一位夫人瞧我可憐,便指了她的乳母給我做娘親,收留我在楊家做個馬夫。之前楊家有段日子是很好的,但是皇後娘娘薨逝后便急轉直下,沒幾年就出了那件事情。因為是行刺,所以太子殿下有心阻攔也無力阻止,最後在他苦苦哀求下,我們從全族問斬減輕為全族流放,我一路跟隨看護著小少爺幾經輾轉總算到了吐蕃。」
「到了地方我便覺得不對,那地方太詭異了,他們在牆上畫上那種紅色的眼睛,把人捆著吊起來放血,還有剝皮、肢解的。楊家不少老爺夫人就是當時受不了刺激便瘋了,剩下的人也整日戰戰兢兢。我當時便想,壞了,這肯定是個陰謀!」
我聽著,眉頭不由得皺起。
「他們不是一次把我們全殺了,而是分開關起來,我和小少爺關在一起。只能遠遠聽到慘叫和各種奇怪的鼓聲。後來大約一年後小少爺身體就很虛弱了,這段時間裡我和牢里其他人挖出一條地道,最終由我背著小少爺逃了出去,其他人留下掩護。我根本不敢回頭看,也不敢停下,背著小少爺跑了兩天,到了村子也只敢偷點吃的。我只想著背著小少爺回家就好了,只要回到京城太子不會不管咱們的。」
「所以你們回來為什麼沒有立刻找恪己大人?你們究竟是什麼時候回到京城的?」
「比和你們見面早一年。當時千姓堂來接應我們,後面的路便好走了許多。我和少爺回到京城的時候想要找少爺,但是卻聽聞不少聖上和太子不合的流言蜚語。於是我們便住到了離京城不遠的下野村,打算在那裡藉助千姓堂的力量搜集些信息,再和大少爺團聚,但是就在那年六月,正玄門兵變發生了。」
我一愣,因為正玄門兵變時候,我恰好也剛剛到京城,但是我們當時還在考核,所以對此我無知無覺。也就是說,我來到京城的時候,楊雲行和他的師父其實已經來到京城了:「正玄門兵變阻礙了你們和恪己大人見面?」
「恰恰相反,雲行少爺是在正玄門兵變后才堅定了要找到太子的心情。他甚至想到能不能通過金元圍場找到六皇子,這樣起碼能有些聯繫。」
「周恪法?」
「不錯,正是廣王殿下。但是我們在找通向金元圍場的地道時候,少爺找到了一個山洞。等到回來之後,他便性情大變,一直在喃喃自語說這就是命啊這樣的話,不吃不喝,就坐在那裡。然後我還聽到他說……」老人抬起頭,膽怯地看了我一眼。
「說什麼?」我心裡已經有了些預期。
「他說他看到了十年後,他知道是誰殺了溫賢太子了,他說……」
「是我殺的,對吧?」我篤定地開口,看著他面露驚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天那個黑影到達六監,根本不僅僅是為了刺殺太妃,他一開始應該真的打算殺了我吧。」
「但是眼下少爺已經不這麼認為了!他對我說知道您是一個善良的人,他也知道這一切另有隱情。」「他知道是我的時候,想要殺了我,那麼眼下他認定是其他人……」
忽然,我愣住了,抬頭看著面前的老人:「楊雲行到底在哪裡!他根本不在唐府是不是!」
他倒吸一口氣,對我卻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我知無不言,也是因為少爺的目標就要實現了,眼下終於不用隱瞞所有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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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宮室之內,響起有些拖沓的腳步聲。
躺在病榻之上的聖上微微轉過頭,看向那雪白的身影,他一頭黑色的長發如瀑布披散肩頭,白瓷的臉上半點表情沒有,灰白色的眼睛看向面前的男人。
經歷了上元那一夜的漫天燈花之後,病榻上的男人一夜之間彷彿便老而昏聵起來,他望著面前白色的身影,影影綽綽的美麗五官,伸出手哀鳴:「梓童!你是來接朕了嗎?」
楊雲行沒有說話,他手裡拿著一把匕首,蔥白的手指緊緊握著把手的位置。
「梓童,你怪罪朕嗎?你覺得朕對恪己太狠心了嗎?」
「恪己待我呢?他用怎樣的手段對待我這個做父親的,你就視而不見嗎?這個孽種,旁人都覺得他是良善的,但是朕早就看透他了,他腦子裡是長著反骨的,總有一天他會殺了朕。你瞧,朕這不是猜中了,他不鳴則已,一旦做,便幹了古往今來一等一的壞事。」
「這是你逼迫他的。」
「君要臣死,父要子亡,這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也是從太子做過來的,如何做低伏小我難道不知道嗎?弒父殺君,他才是倒反天罡之人。」
「那楊家呢?楊家上下幾百口人,也是天經地義嗎?」楊雲行說著,眼角劃出兩行眼淚,「你知道多少人死在去吐蕃的路上,多少人死在那密宗魔窟之中。眼下你卻說這一切居然只是你的一場長生不老的夢?」
「梓童,我是皇帝啊。」
他渾濁的眼裡燃燒著慾望的邪火,那種狂熱在朦朧的視線里灼傷了楊雲行:「我是皇帝啊梓童,我只是想要活下去,我更長地活下去,大越才能有更好的未來。我何錯之有啊?難不成連你也覺得,我落到眼下地步是活該吧?難不成你都覺得,周恪己做得才是對的吧?」
「你該死。」楊雲行小聲喏喏道,忽然舉起手裡的匕首,高高抬起,像是從魂魄里擠出一聲慘叫,「你該死——!」
「雲行!」忽然,門被一把撞開,一道光照著許梨的身影,影子投入昏暗的宮室,她手裡還拄著一個木拐杖,額頭沾滿冷汗,氣喘吁吁地望著宮室內,目光最終聚集在雲行手裡的匕首之上,不由得又緊張起來,「雲行不可以!」
「……嫂嫂?」楊雲行一瞬間怔忪后不由得咬住牙冠,「為什麼不可以!為什麼!他殺了楊家上下幾百口,而且你知道,你知道雲忠大哥和表哥到底是怎麼死的!為什麼不可以殺了他!一命換一命,我就是把他千刀萬剮也不為過!為什麼不可以。」
許梨鬆了一口氣,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跳進來:「我知道,我眼下終於都理解了,包括只有我們才知道的那個絕望的未來,我什麼都知道了,我甚至猜到了你為什麼會把我牽扯進來。」
「……」
「你看到了我因為謀害溫賢太子被問斬的事情對吧?所以你認為我就是罪魁禍首,這才是你選擇從我開始的原因。那個黑衣人那天是為了暗殺我才會從太妃寢宮繞到六監寢吧?」
「……你什麼都猜到了。」
許梨拄著拐蹦蹦跳跳走到楊雲行身邊,坦然地站定:「我早就說過了,我是很聰明的,即使沒有辦法第一瞬間弄清你們的算計,但是故事一旦開始,必然有跡可循。」
「你既然知道,就更不該阻止我。」楊雲行手上帶著幾分顫抖,他並沒有殺過人,握著匕首的雙手在白色的布料下發抖,「我只是想討回公道,我只是想報仇雪恨,你為什麼要阻止我。」
許梨無奈地笑了笑,語氣篤定地問道:「那麼雲行,報仇完你有想過自己怎麼辦嘛?」頂著楊雲行驚訝的視線,許梨語氣沒有半分猶豫,「你壓根沒有想過,因為你覺得自己沒有以後了,殺了他之後,你轉頭就會把刀尖對準自己,我說得沒錯吧?」
「……你是怎麼?」
「他不僅僅是恪己大人的父親,更重要的一點是,他是當今聖上,眼下恪己殿下將他囚禁在此,就是不願意坐實弒父殺君的罪名。你不是不知道這一點,所以你既然準備在當下殺了他,你就做好了認罪的準備。為了不讓大人和將軍難做,你最快捷的做法就是先把他殺了,然後自殺。這樣無論外人是否相信,起碼他們能找到一個刺傷聖上的罪人,不是嗎?」
楊雲行的手指在小幅度顫抖,神態裡帶著被拆穿的惱怒,一把拉開了我的手,阻攔了我奪走他匕首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