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癔症
沿著熟悉的白玉長階,一路尋尋覓覓。
今夜的燼王府,孤寂得發冷。
花圃寂靜,綠柳依依。
慕青提著鳳袍,穿過涼亭,荷塘,九曲迴廊,氣喘吁吁,後背溢了一層細密的薄汗。
可目之所及,皆是空蕩寂寥。
她腦海中的身影,早已消失無蹤。
一顆心越走越沉,手中的鳳袍裙角似有千斤重。
「你在哪……」她低喃。
立在重逢的涼亭上,四顧張望,可回應她的,只有荷塘波光粼粼的月影蟲鳴。
慕青總算回到汀蘭苑。
原本跪在門口的身影,早已經不在。
慕青抓住匆匆趕來的一個侍女,「他人呢!?」
汀蘭苑的侍婢不多,幾人都知道,這個男人與貴妃娘娘關係匪淺。
只是近幾日不知怎麼了,貴妃娘娘再也不許他留宿,就是白日里見到他,也總是冷著一張臉不予理會。
侍女戰戰兢兢地看向屋內,以為慕青責備自己沒把人攔下,「回、回娘娘,他非要往裡面走,還拔了刀,奴婢……」
知道他人還在,慕青眼底緊繃的神色一松,又聽聞他拔了刀,心尖倏地一顫,閃過不詳的預感。
「到門外守著,別讓人進來。」她闊步朝屋內跑去。
推門而入,房內燭火黯淡,忽明忽滅。
一抹刀光晃過眼睛。
暗夜下刺痛如芒。
慕青下意識用手背遮擋,待看清屋內人的動作,瞬間厲聲急呼,「賀哥!」
……
熟悉的聲音鑽入耳際。
左成賀抹向脖頸的長刀倏地一頓。
不由自嘲。
這是第幾次了,他又生了幻聽……
可他還是忍不住回頭。
貪婪地想要再聽一次,再望一眼……他在這個世間唯一的眷戀。
就算只是幻覺也好。
他回頭的瞬間,慕青已經撲過去,雙手死死摁住他的刀鋒。
「你想幹什麼!」
她眼底,是憤怒,更是惶然無措。
撞進她的視線里,左成賀才頃刻意識到……
「青兒?」他愣了一下。
不是幻覺!
下意識鬆開刀柄,目光落到她鮮血淋漓的手上,左成賀變了臉色,「快鬆手!」
長刀哐當落地。
慕青緊繃的心鬆懈下來,全身也如被抽幹了氣力,胸腔劇烈起伏,還沒回過神,就被他一把抱住。
慕青雙手抵住他的胸膛,紅著眼瞪他。
「青兒……真的是你回來了?」懷抱中的人柔軟溫暖,一點點將左成賀冰封似的心捂暖。
看到慕青回來,他彷彿也跟著活過來,眼底開始有了神采,「你原諒我了,是嗎?」
他急急扶著她的雙肩,目露希翼,「你不進宮了,是不是!?」
慕青抬起手,溫熱的血,刺鼻的腥,撫上他的臉,悶聲問道,「我若不來,你便不打算活了?」
她眉眼低沉,壓得左成賀幾乎喘不過氣來。
左成賀任由粘稠的鮮血沾在他臉上,垂下眼。
「沒有你,我活不了……」
「啪。」慕青一巴掌拍在他臉上,不輕不重。
「青兒,我……」
「啪。」又一下。
左成賀一把抓住她的手,磁性低啞的嗓音,耐心哄著,「你手受傷了,等養好傷,我任你打,一百下一千下,都隨你……」
「死了,就能解決所有問題了嗎?」慕青突然打斷他。
她盯著他的眼睛,前所未有的認真。
「如果死能解決一切,你掘開棺木的時候,便該看到我的屍骨。」
左成賀沒有回答,她似也不指望他回答,自言自語,滿臉倔強。
「可是賀哥你知道嗎?」
「死是逃避,是懦弱,更是不負責任。」
她盯著他的眼睛,「我們上有老,下有小,生而不養,養而不教,教而不善,便是父母之責!」
「再往大處說,我們承襲爵位,享盡族人尊崇,我們肩上,背負著左氏家族的興衰榮辱,這是家主之責!」
她一字一句的話敲進他心裡。
「所以,無論如何,我不敢死。」
「就算只是苟延殘喘,我也願意為至親之人,耗盡最後一滴心血。」
左成賀瞳孔發緊,彷彿被一雙手緊緊扼住喉嚨。
這些日子以來,他還是第一次,聽慕青主動提及她這些年受的苦楚。
承襲爵位的是他,理應守護家人,庇護族人的,也是他。
可是,慕青一直將屬於他的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從未與他分過彼此……
思及此,心裡如被刀刃廝磨著,鈍痛不已。
「是我對不起你……」他啞著聲,發緊的喉嚨好不容易迸出幾個字。
「你沒有對不起我。」慕青搖頭。
眸底凝著淚光,「你對不起的,是在戰亂中顛沛流離,家破人亡的東陵百姓。」
左成賀喉間哽咽。
從前,他總告訴自己,他的做法雖然會給百姓帶來戰亂之苦,可是不破不立,只有將天下撥亂,方能四海歸一,靖安盛世。
如今看來,這更多的是他為自己找的借口罷了。
他撥亂天下大局,更多的,還是摻雜了他個人的仇怨。
他自詡為天下擇主,卻又目光狹隘,只看到了蘭提真穆和顧千殤。
「是……」
他迎著慕青的視線,第一次直白地承認,「是我錯了。」
沒有再為自己的錯尋找其他理由。
任由心口萬蟻噬心般的疼痛,向胸腔周圍蔓延,逐漸麻木。
他看著自己沾滿血跡的掌心,啞聲低喃,「我用自己研製的攻城器具,摧毀了咱們苦守多年的城池,辜負了那些為守城流血犧牲的邊軍將士,侮辱了定國侯府的門楣……」
喉間腥甜翻湧,他狠狠咽了下去,盯著慕青,「你說的沒錯,是我對不起東陵百姓,是我罪該萬死!」
他執起掉落在地的長刀,將刀柄放到她手心,摁緊。
眸色認真而執拗,「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我也沒臉再求你原諒……青兒,你殺了我吧,便當是全了你我夫妻多年的情分。」
慕青長睫輕眨,眼底蓄滿的淚悄然滾落,砸在他手背上,刀柄上。
也砸在他心坎上。
「殺了你,顧千殤就能退兵嗎?」
「殺了你,北境戰死的將士就能復活嗎?」
「殺了你,東陵百姓便不再受苦受難了嗎?」
慕青隔著水霧,凝視他猩紅的眼眸。
「我說過,死很容易,可那是逃避,它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左成賀喉間如卡了石塊,死死按捺著翻湧的血腥味,「那,你想要如何?」
慕青抬起眼皮,神色已經恢復了沉靜,彷彿手背上的濡濕是別人的眼淚。
她凝著他,鄭重其事,「讓我進宮。」
左成賀摁著她手背的掌心一緊,「我若不答應呢?」
掌心一疼,慕青口吻淡然平靜,抽出手掌,「我本來也沒打算經過你的同意。」
左成賀瞳孔微縮,用力捏著溫熱冷硬的刀柄,想問她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回來,又怕再將人惹惱。
兩人一時無言。
半晌,慕青的聲音劃破了沉默,「雲溪跪在半路攔我,說了你在北戎的事。」
左成賀一顫,就聽她繼續道,「既然有病,就該吃藥。」
此刻,他眼眸幽黑,深不見底。
思緒繁雜,心口壓抑,全身都透著不對勁。
沉默許久,終於憋了一句,帶著極力剋制,「你在同情我?」
慕青眯眼,面容依然平靜,「你果然該吃藥了。」
「我不需要!」他忽然沉臉,咬緊后槽牙,眼底浮出一抹戾氣。
這些年蘊藏在骨子裡的兇狠陡然迸發,「我不用吃藥,也不需要你的同情!」
慕青摸出從雲溪手裡拿來的藥瓶,倒幾顆在掌心,左成賀下意識抿唇。
下一刻,慕青將葯拍進自己嘴裡。
「你……」左成賀一著急,還沒問出聲,柔弱無骨的手臂繞上他的脖子,紅艷的唇吮住他微啟的薄唇。
舌尖猝不及防一推。
苦澀的藥丸子被送進口中,帶著眼淚的咸濕。
他下意識想要咬緊牙關,卻又捨不得推開她。
懊惱地將苦藥咽下,瞬間反客為主,伸出鐵臂按住她的後腦勺,再也不容許她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