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五章 癥結
不同於前幾天的陽光明媚,今日反而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空氣中透著清寒,讓人多了幾分愁緒。
在所有人的揮手中,周元和彩霓上了馬車,朝著南方而去。
離別總是傷感的,所以相聚才顯得彌足珍貴。
車內鋪著軟墊,車壁縫著軟包,小案幾下方有鐵制的小火爐,烤著很是暖和。
周元略有些睏倦,為了給他踐行,蒹葭終於邁出了第一步,答應和凝月一起侍奉他。
可誰知半夜門開,曲靈那丫頭伺機而動,闖了進來,強行加入了團戰,並以新奇的手段,讓這一夜變得更加瘋狂。
周元幾乎是沒怎麼睡,起得太早,加上車廂內實在舒適,他半眯著眼,很快就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醒來的,他只聞到了香味,迷迷糊糊睜開眼,才發現馬車已經停了下來,在一個小鎮。
彩霓已經把飯菜放在了案几上,她昨晚沒參與活動,精神十分振奮,給周元倒上茶,才低聲道:「公子,先喝點茶醒一醒精神。」
周元點了點頭,下意識看向窗外,只見一張大肥臉從窗洞擠了進來,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熊闊海眼睛本來就小,這樣眯著就更小了,嘿嘿笑道:「國公爺過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啊,馬車裡有水果有火爐,還有美人伺候著,真是羨煞旁人。」
這一次出行,周元帶了三個人,分別是彩霓、熊闊海和王昂。
內廷司畢竟只建立了十來年,內衛對偏僻地區的滲透和了解,遠不如錦衣衛做得透徹,熊闊海和王昂又崛起於微末,有著非常豐富的鬥爭經驗,他們能幫上大忙。
而彩霓,主要是承擔保鏢的角色,她擅於用毒,更擅於辨毒,對江湖上的陰狠手段了解比較清楚,所以能避免很多危險。
雖然是微服私訪,但周元可不敢保證自己的行蹤一定隱秘,深入苗寨之後,有更多更危險的事等著他們。
「少廢話,滾上來一起吃吧。」
四個人兩個馬車,老王和老熊以前經常各地跑,苦日子過慣了,所以不怎麼講究。
結果在車裡冷得要命,此刻被邀請到周元這邊來,一時間興奮不已。
「好啊!好!這小火爐實在太好了!」
熊闊海搓著手,和王昂挨著車壁坐了下來,拿起筷子就開吃。
看到兩人的模樣,彩霓忍不住捂嘴發笑,靠著周元的身體,輕聲道:「菜里都有毒呢。」
一句話,彷彿凍結了時間。
熊闊海和王昂同時愣住,筷子都拿不穩了。
但他們看到周元也在吃,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汪汪大人道:「彩霓姑娘可不要打趣我們了,我們奮鬥了幾十年,好不容易到這一步,最是惜命啊!」
熊闊海也點頭道:「要說你和周大人的緣分,那也有我和老王的撮合,在雲州的時候,我們可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沒抓你,在臨安府的時候就更別提了。」
彩霓歪著頭笑了笑,但還是說道:「那就多謝兩位大人了,彩霓感激不盡。」
任何有助於她和公子的人,她都真心感激。
這下把老王和熊闊海搞得有點不好意思了,尷尬地笑了幾聲,一邊吃,一邊說起正事來。
「周大人,你是怎麼打算的啊?為什麼不先去四川,再去貴州啊?」
熊闊海認為,貴陽府已經丟了,土司已經在貴州站穩了腳跟,勢力已經壯大,不太好拿下。而四川的阿都土司與烏蒙土司本身就是鬆散聯盟,基於短期利益聯合到一起,很容易各個擊破。鬧事的漢民佃農以利誘之,分以田地,頃刻之間便是土崩瓦解。
先解決容易解決的,再解決難度較大的,這是辦事的基本邏輯。
熊闊海作為錦衣衛都指揮使,也不是草包,提前做了很多功課的。
王昂心中也有疑惑,這幾日他和熊大人聊了很多,但每一次商討之後的結果,都是先處理四川,誰知道周大人要直接去貴州。
「要處理一個地方的叛亂,首要的問題不是打不打得贏,而是要分析其中的本質原因,找到癥結,才能對症下藥。」
周元拿起了一根烤紅薯啃了起來,眼睛一亮,道:「這個真不錯!」
彩霓從盒子里拿出了一個銀制的勺子,笑道:「公子,用這個吃。」
於是老王和老熊兩人對視一眼,不禁搖頭嘆氣,他們吃的滿臉黑,像是餓極了的豬。
周元一邊吃,一邊說道:「兩江叛亂之癥結,是韓拓與程平的野心,中原流寇之癥結,是官吏剝削,天災降臨,百姓活不下去。」
「所以平亂兩江只需要打敗韓拓和程平的大軍即可,而中原之平定,最重要的還是分地和改制,如果沒有這兩項,那每一個人都能再次成為難民,又會有另外的張白龍站出來。」
「西南的癥結在哪裡?」
熊闊海皺眉道:「哪裡?」
「窮。」
周元淡淡道:「窮苦,是那裡的根本矛盾。」
「苗人最初聚居於黃河下游與長江中下游地區,如今的山東、江南、湖廣都是他們的聚居地。蚩尤涿鹿戰敗之後,黃河下游的九黎各族朝南遷徙,控制了長江中下游地區,逐漸壯大勢力,又開始朝北擴張。」
「那時候,苗族被稱之為『有苗』一族,聲勢可謂浩大,只不過遇到禹皇,再次兵敗,天下遂歸於一統。」
說到這裡,他看向兩人,沉聲道:「我之所以說起苗族的淵源,是想告訴二位,從上古時期,他們就是這片土地的百姓,只是部落不同,源屬九黎,而非我華1夏罷了。」
「禹皇征服三苗,天下歸於一統之後,他們便屬於我們整個大文明的一部分,是數千年來血肉相連的至親同胞。」
兩人緩緩點頭,他們不是文人,他們對此並不了解,此刻是表達認可。
周元道:「基於這樣的前提,我們對待他們,就不能向對待異族那般,試圖剿滅與鎮壓。」
「至少,我不會這麼做,我有更好的方法。」
他侃侃而談的姿態,讓彩霓眼中發著光,臉上展露出迷戀的溫柔笑意。
彩霓特別喜歡公子說正事的模樣,說不出原因,就是喜歡。
而周元繼續說道:「話說回癥結,所謂的窮。」
「為什麼窮?」
「三苗時代,苗人遷徙至湖廣地區,而後因戰爭之亂,又不斷朝南遷徙,一部分到了四川,一部分到了湘西,更多的一部分到了貴州。」
「長期以來,他們居住於深山之中,遠離世間紛擾,但…世界在變,制度不變,那百姓只會越來越苦。」
「窮的癥結,在於土司制度。」
「土司擁有當地最高的權力,行政、司法、軍事、監禁,這意味著他們可以肆意壓迫治下的普通百姓,把他們當成豬狗一樣剝削,使用治下百姓內部矛盾不斷,阻礙了發展。」
「這種制度本質上是領主制,農奴制,領地的爭奪甚至會限制拓荒,限制田地的開墾。」
「在如此極端貧窮的情況下,如果你們作為苗族的男人,你們會不會拿起自己的武器,去干一番事業?」
「面對土司的洗腦,你們是不是會把一切的苦痛歸罪在漢民和官府身上?」
「那鎮壓有用嗎?那殺人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嗎?」
王昂深深嘆了口氣,抱拳道:「周大人,我們是粗人,有些事想得太簡單了,此次受教,受益良多。」
周元擺了擺手,道:「我想說的是,真正解決西南問題的方法,就是廢除土司制度,把苗人身上的枷鎖打碎。」
「這不單單需要我們,更需要他們自己的覺醒。」
他看向兩人,沉聲道:「而為什麼先去貴州而不是四川,只因為貴州土司才是四川土司的根基,烏蒙土司之所以起事,大概率是有貴州土司的支持的。」
「無論是擒賊擒王,還是找樹問根,都要先處理貴州。」
「貴州不處理,四川就算平了,也是治標不治本。」
「向勇和鄧肅有能力穩住局面,我給他們承諾的時間,是三個月。」
「三個月之內,我們要改變貴州。」
說到這裡,周元笑了起來,輕聲道:「兩位大人,你們從前乾的都是殺人抄家的任務。」
「這一次不一樣,你們是要去拯救生活在極端困苦之下、飽受土司欺壓的同胞。」
「你們這一次,做的不是見不得光的事,而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事——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