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四章 非一人之功
階梯高而陡。
一步一步向上攀爬,用盡了力氣,顯盡了慌張。
在這黎明未至,在這天地間最黑暗的時刻,背著島嶼,背著火光,背著世間的正義,吉田龜秀終於爬上了僅存的兩艘木船。
這是他逃命的底牌,這是他給自己留的退路。
「快!快揚帆開船!」
他喘著粗氣,急迫道:「等不得了,該死的人都死吧,反正我抓了幾名佛朗機工匠,回國就能成事。」
「大晉沒能力追我了,他們所有的船都需要維修,根本經不起長途航行了。」
「這次敗了,但我們不是最慘的一方。」
他咧嘴笑著,眼中卻有猙獰,因為他畢竟是失敗的一方。
「等老子再回來!」
吉田龜秀冷笑道:「到時候老子把你們都殺乾淨!」
天地寂靜,萬物無聲。
或許是前半夜的炮火太過震耳欲聾,以至於在這黎明之前的時刻,整個世界都像是沉睡了。
兩艘木船終於揚起了帆,徐徐朝東北海域駛去。
「轟!」
而就在此時,一聲巨響再次震破天地。
自尊艦和自強艦,一直堅守著使命,封鎖滃洲,不放過任何一個島寇。
他們何嘗不壓抑?他們等待這一聲咆哮已經太久了。
數十門佛朗機炮,朝著兩艘大木船狂轟亂炸,一輪炮彈就把木船打得到處都是窟窿。
劇烈的炮聲,把吉田龜秀的靈魂都要震碎了。
他慌亂扶著牆壁,大吼道:「快!快舉白旗啊!投降啊!」
黑暗的海面,
沒有人看到白旗。
自尊艦和自強艦,不會理會那些。
洗雪仇恨與恥辱最好的方式,就是以牙還牙。
恩,十倍還。
仇,十倍報!
炮火永不停歇!無數的炮彈砸在木船上,把兩艘木船直接打成了碎片。
木船之上,所有人全部死絕。
當他們死絕的那一刻,黎明到來,東方亮起了魚肚白,整個世界都在蘇醒。
……
「天亮了!終於天亮了!」
年輕的人抬起頭來,聲音是沙啞的,臉色是焦黑的。
他壓抑著聲音,但依舊在顫抖:「爹啊,我們撐住了,我們撐住了。」
「最後一批百姓終於撤走了,福州府的守備軍也終於全部到齊了,荷蘭人退了,哈哈他們退了。」
劉哲攥緊了拳頭,大聲道:「我們是英雄了!我們是英雄了!」
劉良靠坐在廢墟石壁上,不停喘著粗氣,身上有四個彈孔,都進行了簡單的包紮。
他還沒有死,他只是笑著說道:「是啊,荷蘭人退了。」
「明縣雖然被洗劫了,但好在…我們給百姓爭取了撤離的時間。」
他看向四周的斷壁殘垣,看到了一具具屍體,都穿著公服,都安靜地躺在地上。
有捕快,有獄卒,有身穿武服的鏢師,有很多江湖人士。
這一座偏僻又不為人知的小縣城,有無數英雄為了守護它而犧牲。
一場戰爭想要勝利,非一人之功。
一個民族想要崛起,想要改變命運,亦非一人之功。
劉良只覺得疲倦。
但他的心
里好受了很多。
雲州暴亂,他這個知府什麼也沒做成,被嚇破了膽子。
來到這裡,他滿心怨氣,卻也無可奈何。
但周元立功的消息不斷在傳來,直到…封狼居胥…
劉良逐漸明白了一些東西,活了幾十年啊,心中才有了一點血性,面對異族入侵,他豈能再次苟且偷生,棄百姓於不顧。
這一次,他做到了,他很欣慰。
這是老人對勝利的看法。
而年輕人不一樣。
劉哲咬牙道:「我們僅僅是靠著捕快、獄卒和武林人士,和荷蘭人進行巷戰,都拖住了他們好幾天。」
「若是給我機會,我未必會做得比周元差!甚至可能會比他更好!」
「我也可以是王爺!我也可以是大英雄!」
劉良看向自己的兒子,沉聲道:「可你要明白,我們之所以能頂住荷蘭人,純粹是因為他們忙著洗劫運輸物資去了。」
劉哲道:「這也是戰爭的一部分啊,我現在對戰爭的認識很深刻,畢竟我也見識了一些了。」
「周元能成功,也肯定是遇到了類似的因素。」
他笑了起來,意氣風發:「我會一步一步往上,走得比周元更高!」
劉良皺眉道:「你只是比以前進步了!」
「這是好事,你能堅持到現在,值得讚譽。」
「但千萬別驕傲,這會毀了你。」
劉哲大聲道:「我哪裡驕傲了!難道我說的不是實情嗎!」
「周元只是起點高而已,他有趙誠和薛長岳幫著,有熊闊海
給他鋪路,才有他今天。」
「爹,你要是有趙誠那麼厲害,我何至於到漳州明縣這個小地方來!」
劉良顫聲道:「小地方,便不是大晉的土地了?這裡的百姓,就不是大晉的同胞了?」
劉哲道:「但不利於我做大事!」
「嘭!」
一聲槍響突然傳出,打在了石壁上,前方突然出現四個荷蘭人,正小心翼翼過來。
劉良臉色一變,連忙起身,拉著劉哲就往牆壁後面躲著。
劉哲臉色慘白,低聲道:「天吶,還有四個漏網之魚。」
劉良道:「應該是被福州守備軍堵住了,沒逃出去,他們…」
說到這裡,劉良呆住了。
因為他看到牆壁後面,捲縮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老人瞪著眼睛,發出憨笑之聲,顯然是個瘋子。
「他會暴露我們!」
劉哲急壞了,壓著聲音道:「趕緊撤。」
劉良愣了一下,然後長長出了口氣。
他看向自己的兒子,突然道:「兒子,你其實你說得對,我不如趙誠。」
「但我不如他的地方,是我不如他會教人,他給周元灌輸的知識和觀念,是善良的、正義的、道德的。」
「而我教你的,卻總是一些勾心鬥角的東西。」
「你爹以前,確實不是個好東西。」
劉哲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顫聲道:「爹,你別亂來啊,我說胡話的,我一點都不羨慕周元,我不要什麼趙誠…」
劉良道:「你爹,想教你一些,趙誠能教的東西。」
「不
要!」
劉哲連忙道:「爹,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只是說氣話,我糊塗了,我驕傲了,我得意了,我不傻了啊。」
「這只是個瘋老頭,他自己都是隨時要死的人了,就讓他死了又怎樣啊!」
劉良按住了自己兒子的肩膀,沉聲道:「孩子,不要替別人決定生死,即使他是命運的受害者,即使他凄慘到明天就要死,但也輪不到其他人去決定他的生死。」
「你爹身上穿的是官服,哪怕是只是個縣丞,那他也是我的治下百姓,也是我的同胞。」
「你爹能教你的,只有這一點了,心懷正義,承擔責任,位卑未敢忘憂國啊!」
他騰地站了起來,沖了出去,朝著另外的方向跑去。
他大吼著:「洋雜1種,有本事你們就把老子殺了!」
蒼老的身軀,瘋狂奔跑著,釋放著生命最後的力量。
初升的陽光,照在了劉良的臉上。
他笑了起來,他此生從未如此痛快過。
他此生從未如此坦然地去面對陽光。
槍響了。
他倒了下去。
右手抓著泥土,那不是他家鄉的味道,那卻也是他熟悉的芬芳。
埋骨何須桑梓地啊!
視線模糊,內心顫抖著,劉哲攥緊了拳頭,已經是淚流滿面。
他看到了四個荷蘭人追過去了。
這是逃命的最好機會了。
他忍痛站了起來,轉頭就跑。
跑了兩步之後,他猛然回頭,發現自己丟掉了什麼。
他慘笑兩聲,眼淚更加洶湧。
卻毅然轉身,回
頭一把背起了傻笑的老人,這老者如此沉重啊,他沒有丟下。
「爹,你教的東西,兒子記住了。」
他步履艱難,但一直在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