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六章 何為英雄
關於文明,很多人都有著不同的見解,但很少有人領悟到,文明是建立在族群之上的。
一個種族,無論是人還是動物,第一目的永遠是生存。
基於這個第一目的,才會誕生出文明。
所以最初的文明是造屋、取火、制陶,以及創造文字。
圍繞衣食住行和信息交流等生存需要,文明才開始誕生。
之後所有的一切,部落的壯大,藥材的運用,從狩獵到放牧,從采果到耕種,包括王朝的建立,文字的革新。
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是為了生存的更好。
大道萬千,殊途同歸。
朴正源的確是博覽群書,在高麗這片土地上,他算是有見識之人,但卻觸及不到周元所能觸及到的東西,所以當這些道理以淺顯的文字表達而出時,他心中的震撼也無以復加。
「我聽不懂!」
他咬著牙,說出了沉默良久所醞釀出的話。
這個聽不懂,其實是暫時沒有領悟,心中的浪濤在翻湧,卻不知道流向何處。
周元舉起酒杯,輕輕搖了搖。
朴正源也豁得出去,直接端起酒杯就一口乾了,絲毫不管有沒有毒。
於是周元才繼續說道:「因生存,而有文明,故文明也當反哺生存。」
「當文明不再能夠給予生存正向的幫助,甚至限制了族群的生存,那麼被限制的那個階級,自然就會站出來反對這一切。」
「所以大溪村活下來的那些百姓,恨不得金氏王朝全部死絕,恨不得這天地重新換個模樣,這樣才能過得好。」
「自古以來,歷史循環,皆因如此。」
說到這裡,周元笑道:「故大晉有張白龍要起義,故蒙古人耐不住寒,想要南下入侵。」
「族群的意志,永遠都是想著好的方向傾斜的。」
「而你,應該怎麼選?」
他輕輕敲著桌子,緩緩道:「我是這麼理解的,我們都出身寒微,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最初是因為自己的生活不夠好,後來有了志向,是為了所有人能夠生活得更好。」
「這樣的人,我稱之為英雄。」
「所以我認為,張白龍是英雄,薩布丹是英雄,皇太極是英雄,麥克弗森是英雄,我…也是英雄!」
「為了族群大部分人都過得更好,而站出來承擔責任,做一些事情的人,都是英雄。」
「朴正源,你是英雄嗎?」
這一句平靜的質問,讓朴正源心亂如麻。
我是英雄嗎?
我是!
從立志要做些事那一刻,我就已經是英雄了!
所以我從不言苦,從不言棄,即使是不被重用,也毫無怨言。
英雄沒有大小之分,我朴正源,從來都是英雄。
他猛然抬起頭來,剛要說話,卻突然被周元打斷。
「你不是!」
周元看向他,目光如炬,沉聲道:「你不是英雄!」
「英雄,代表的是族群大多數人的利益,是為了廣大百姓所承擔、所奮鬥,這才是英雄!」
「而你,心中沒有百姓,只有金氏王朝。」
朴正源大怒道:「我心中豈能沒有百姓!」
周元站起身來,大聲道:「你心中有百姓?你知道高麗北境的百姓是怎麼過的嗎?」
「李氏王朝後期亂局,北方官吏橫徵暴斂,視百姓如魚肉,春耕徭役,秋收掃糧,以至民不聊生。」
「金氏王朝比李氏王朝更可惡,視百姓財產如私產,強取豪奪,甚至派兵易服,化匪掃蕩,弄得天怒人怨。」
「東虜來了,又是一陣掃蕩。」
「再加上這天災不斷…」
「朴正源,你讀書那麼多,知道北方多少百姓餓死凍死嗎?」
「你去看看啊,大平原都千里無人了!」
朴正源猛喘著粗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周元道:「英雄,應該為弱者奮戰!而不該成為戕害百姓的幫凶!」
「你想做英雄?好啊!站出來!去告訴那些在苦難中的百姓,你將為他們而戰!」
朴正源攥緊了拳頭,低吼道:「你這是攻心之策!你在勸降我!」
「是!我就是在勸降你!」
周元直接道:「我本可以不這麼做!我甚至都不必來這個鬼地方!」
「大晉的爛瘡,我全給掏乾淨了,如今百廢待興,我應該把所有精力放在大晉。」
「我為什麼要管你們高麗百姓的死活啊?」
「因為李氏王朝還有餘孤,因為你們李氏王朝的長公主。」
「她想我來,所以我才來。」
這是攻心之語,事實上就算是沒有聖母姐姐,周元也要出征高麗,理由不必贅述。
周元繼續道:「她心痛高麗的百姓,她想結束戰亂,讓這裡過上好日子。」
「她一個女流之輩,在異國他鄉顛沛流離,就是為了如今!」
「她才是英雄,你不是。」
朴正源低著頭,不言不語。
周元道:「我帶了兩萬人,這些是大晉五軍營的老兵,是我三年前從密雲湖撈起來的,他們跟隨我收復中原,抗擊東虜,封狼居胥,個個都身經百戰。」
「只要我一聲令下,他們就可以輕易踏平這座城。」
「我為什麼要找你出來談判啊?我至於那麼麻煩嗎?」
「因為李玉婠說,平壤城的守軍,都是高麗的戰士,她不想讓他們白白送命。」
「我周元願意為她破例,所以我才來見你。」
說到這裡,周元坐了下來,給自己添了一杯酒。
他緩緩道:「要麼,選擇抵抗,平壤守軍死絕。」
「要麼,做英雄!為百姓而戰!為了和平!為了美好的未來!」
「朴正源,你選哪個?」
一口飲盡烈酒,周元直接轉頭離開。
他的聲音在空中飄蕩:「給你一天時間思考,一天之後,若不投降,我將發動總攻。」
「一旦打起來,就沒有回頭路了。」
「你最好想清楚。」
大雪紛飛,看著周元離開的背影,朴正源心中無比混亂。
他堅持的立場,不斷被動搖,此時此刻,已經幾乎坍塌。
他轉身看向平壤城,大雪覆蓋了城池,人啊,在城樓上,顯得如此渺小。
「唉…」
一聲嘆息,他拖著沉重的步伐,緩步走了回去。
拾級而上,一步一步登上城樓。
四周的士兵,都在打著招呼。
打起來,他們是不是就沒了?
即使是守住了,那也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啊。
正想到這裡,突然又侍衛來報:「將軍,漢軍的使者來了,說是有東西忘了給將軍。」
朴正源道:「拿上來。」
於是四個士兵,抬著一個巨大的箱子上了城樓。
箱子打開,是裹成柱狀的白布。
「打開!」
朴正源低吼出聲。
於是白布打開,猩紅入眼。
關陸面色平靜,聲音沉重:「朴將軍,這是定州、安州、三巨里等各大城池的百姓,寫下的血書。」
「他們不想餓死、凍死,他們想活命,他們求你給條生路。」
「將死之人,灑血為墨,才有了這萬人血書啊!」
白雪紛飛,冰冷的石磚都鋪上了一層雪,白布柔軟攤開,那猩紅的文字,觸目驚心,讓人頭皮發麻,心跳都幾乎停止。
這座城,到底在堅守什麼!
我們到底在守護什麼!
朴正源眼眶頓時通紅,雙腿一軟,幾乎都站不穩了。
大雪遮住了他的眼睛,白布也被雪水打濕,以至於其上的血跡開始融化,開始變得混亂模糊。
整個世界都模糊了,但那一片猙獰的紅色,卻始終揮之不去。
朴正源攥緊了拳頭,哽咽道:「打開…城門…」
他霍然回頭,看著白茫茫的天地,聲音壓抑又充滿憤懣:「我要做…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