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雙眼
溫熱的水,流淌在布滿全身的傷痕上,刺痛傳來,昏昏沉沉的思維逐漸開始收束。
完顏黛嬋慢慢睜開了眼睛,水汽氤氳,熱氣蒸騰,一切都是模糊的。
她突然感覺到兩根手指按在了自己的眉心,那刺青彎月處。
然後漸漸移動,移動到了眉毛上。
完顏黛嬋閉上了眼睛——那兩根手指掠過了她的眼皮。
「別讓複雜的現實蒙蔽了你的雙眼。」
周元的聲音很輕,像是一陣風飄過,樹葉發出的沙沙聲,像是溪水流過石頭,發出的潺潺聲……像是年幼時母親的呢喃,像是老人在臨終前的低語…
這一刻,萬千的情緒湧上心頭,完顏黛嬋緊閉的雙眼,也流出了眼淚。
她清楚地感受到,那一雙手指劃過了她的臉頰,抹去了她的眼淚。
「在悲痛中找回清醒,在黑暗中看到光芒。」
周元撫摸著她的臉,繼續說道:「迷霧會讓人迷茫,但此刻畢竟已經天亮。」
「在這個時代,每一個人都在經歷痛楚,有人沉淪,有人迷離,你該是最先找到道路的人。」
「黛嬋,在我心中,你一直很堅強。」
完顏黛嬋再次睜開了眼睛,她看到了周元,那張年輕的臉上帶著沉靜,目光深邃又那麼耀眼。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
在臨安府的時候,周元曾死守魁星坊,四面楚歌。
在中原,他也見證了同胞的自相殘殺…
然後被算計,逃亡南方,見證了香州被入侵之後,又聽到了薊州被屠城的消息。
照理說,女真和大晉的深仇大恨是遠遠沒有消弭的,在持續的戰鬥中,大晉為此付出了數十萬的生命。
而女真似乎並沒有付出什麼代價,如今的代價都是沙皇國的入侵導致的。
他不該來幫我們的。
他畢竟來了。
完顏黛嬋靜靜看著他,輕聲說道:「一定有人反對吧,舉國之力,支援仇敵。」
周元緩緩點頭。
完顏黛嬋道:「文官罵你不知國恥,武將罵你不顧恩仇,百姓罵你徇私投敵,為死去的百姓而憎恨你。」
周元道:「在所難免的事,即使我威望夠高,但擋不住百姓樸素的正義觀。」
完顏黛嬋輕輕道:「為了幫我和星瑤嗎?」
周元搖頭。
完顏黛嬋道:「我和星瑤,是原因的一部分?」
周元笑道:「不是。」
「那為什麼來?僅僅是出於大局的考慮?可是我們犯下了那麼多罪,數十萬的百姓慘死,這也是大局啊。」
完顏黛嬋並不理解。
周元嘆了口氣,慨然道:「所以呢,讓你們死絕,數十萬百姓就伸冤了?可關外的漢人又怎麼辦?幾年之後情況更惡化,薊州、山海關、津門的百姓是否又會被捲入戰火?」
「因戰爭而死的百姓,祭奠他們最好的方式,不是復仇,是和平。」
「保護活著的百姓的最好方式,不是復仇,還是和平。」
「在這百餘年的戰爭中,尤其是近些年的戰爭中,有人冤屈,有人慘痛,有人需要做主,有人需要復仇…」
「但死去的人,要為活著的人讓路,冤屈和復仇,也要為和平讓路。」
「這是我作為一個領袖,應該去主導的事情。」
完顏黛嬋抓住了他的手,咬牙道:「你的心是好的,可依舊有無數人罵你。」
周元道:「那不是他們的錯,只是位置不同,思考的東西就不一樣。」
「罵名嘛,總是和榮譽連在一起,都是我應該承受的。」
完顏黛嬋沉默了很久,然後慢慢躺倒了周元的懷裡。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你的壓力一直比我大,比任何人都大,我不該那麼矯情的。」
周元抱著她,搖頭道:「別把人之常情當成弱點,我也不認為我就有多堅強,我發瘋的時候也不少,比如昨晚。」
他把玩著柔嫩的半球水母,感受著那膩滑水潤的生命特徵,輕輕笑道:「我們都看開些,努力讓這裡變得更好,努力讓所有人活得更好,就足夠了。其他的罵名,何足掛齒。」
完顏黛嬋微微眯起來眼,不自禁靠他更緊,可他斜靠著浴桶,根本靠不住,容易往下滑,於是她握住了僅有的扶手,紅著臉道:「我根本記不得昨晚發生了什麼,我只知道現在我全身都痛,尤其是…」
她回頭看向周元,在他臉上輕輕一吻,呢喃道:「傷我愛我的男人,你可以告訴我,昨晚你到底做了什麼嗎?」
周元道:「學武。」
「什麼?」
周元道:「有一個傳說中的江湖高手,名為古三通,我昨晚學做了三通。」
「谷…」
完顏黛嬋已經受不住了,忍不住轉身環抱著周元的脖子,掛在他的身上,依戀道:「果然,你對我還是那麼心狠,根本不管我是否承受得住。」
周元道:「我對凝月很溫柔。」
「我不是薛凝月!」
完顏黛嬋媚眼如絲:「我不要溫柔,我要力量,足夠讓我死在你懷裡的力量。」
「是的,彩霓說的沒錯,要死要活那一刻,什麼都忘了。」
「我就是要你打我,不把我當人。」
「這樣我才服你,才肯聽你的,不然我就會鬧,會患得患失,會認為你不愛我。」
周元輕輕一笑,撫摸著她的脖子,然後一把攥住,按進了水中。
溫水逐漸開始沸騰,開始掀起浪花,那是溺水的人在掙扎。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完顏黛嬋才猛然掙脫束縛,把頭抬了起來,猛喘粗氣,大聲道:「混蛋,你要淹死我是嗎!」
周元看著她不說話,只是目光變得嚴厲起來。
伸出手,把手指塞進了她的嘴裡。
……
片刻之後,彩霓拿著手帕給完顏黛嬋擦著眼淚,小心翼翼安慰道:「師父快別哭了。」
完顏黛嬋哭泣道:「他一點都不心疼我,他幾乎把我淹死。」
彩霓嘟著嘴道:「我這就去責備公子!」
她快步走到周元的身旁,大聲道:「公子,你怎麼能這麼對師父呢!」
周元緩緩回頭,道:「你怎麼知道…她是委屈還是暢快?你怎麼知道…她是在哭訴,還是在炫耀?」
這句話直接讓彩霓愣住了,她瞪著眼看向師父,突然覺得自己這些年的學習好像還不夠。
周元道:「黛嬋,我走了,希望你能看清楚東西。」
完顏黛嬋大聲道:「我看不清!我的眼前擋了太多東西。」
「但你可以幫我看清,你是我的雙眼。」
她突然又不哭了。
彩霓噘著嘴道:「師父,害彩霓那般擔心你,誰知道你在享受。」
完顏黛嬋哼了一聲,紅著臉不說話。
周元揮了揮手,大步走了出去。
彩霓連忙跟著,小聲道:「公子公子,是師父喜歡那樣嗎?」
周元道:「至少目前她不會承認。」
彩霓眨著眼睛道:「以後在特殊的場景,她會承認是嗎?」
周元捏了捏彩霓的臉,笑道:「以後,她甚至會叫你師父也說不定。」
彩霓連忙搖頭道:「那可不行呢,一日為師,終生為母,我把師父當母親看待呢,才不會讓她叫我師父。」
周元道:「她甚至會叫你娘。」
彩霓愣住了,她把周元朝前推,急忙道:「快走快走,快去打仗,早點打完早點回…」
「彩霓也想收個大女兒…」
周元抬起頭看著天空,深深吸了口氣,緩緩搖頭。
他在想,自己到底是獵人還是獵物。
這對妖女師徒,好像把老子拿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