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二章 雨霖鈴 3
霪雨連綿整日未歇,慕容籌見楊末已經醒轉,傷口無大礙,白日里便出門去四周探路。楊末有些擔心,問他:「此處山高林深,雨天難辨方向,恩公出去了能找回來么?」
慕容籌道:「這屋子雖然建在山谷中,被密林樹冠遮擋,但獵戶有心在檐下掛了陶鈴,鈴聲清脆可傳達數里之外,我就是循聲找到這裡的。我走到聽不見鈴聲的地方就會折返,不至迷路。」他披上蓑衣斗笠,走到門前又回過身來,「你還在這裡,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
楊末被他看得垂下眼,他打開門從外頭扣上,大步跨入雨簾中。
楊末獨自留在屋內,心裡揣度他翻過山能否找到出路,會不會遇上鮮卑或者吳國的軍隊。他是魏軍統帥,失蹤這幾天鮮卑人必然四處尋找,倘若他遇到了部下就此回營,以後自然是江湖不見;萬一他遇到的不是下屬而是吳軍,難再有從她手下逃脫的好運氣,性命堪輿;轉念又想,我軍要是能擒獲慕容籌,此役不戰而勝,不是天大的喜事?又不是她辜負恩人,何必替他擔憂?
兩種念頭在腦子裡來來回回地拉鋸,攪得她心頭七上八下坐立不安,忍不住向山上他跋涉離去的方向眺望。
傍晚時慕容籌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兜野果、一隻山雞。楊末看見他的身影舒了一口氣,心想自己還是盼他安然回來的多,大概是怕自己受了傷一個人在深山中自生自滅活不下去吧。這麼一想便覺得擔憂他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看來我們真的被洪水衝出很遠,我爬到山頂上,四面都是層巒疊嶂,完全不見人煙。還是等雨停了,沿著來時的水流溯游而上往回找吧。」他脫下雨具晾在屋外,裡面的衣服也濕透了,「不過出去一趟也有斬獲,打到這隻山雞,可以給你打打牙祭。每天吃野菜麵糊,傷口難好得起來。」
屋裡炊具簡陋,山雞自是用火烤熟最方便。楊末道:「我現在吃不了油膩的葷腥,恩公自便就好。」
慕容籌笑道:「我自有辦法。」
木屋建在一塊凸起的山石上,屋後有一汪山泉匯成的水潭,泉水清澈可飲。他把山雞宰殺洗凈用清水煮熟,雞肉撕碎撒在菜粥中,煮出來香氣撲鼻,也沒有葷腥之氣。楊末胃口大開,一口氣喝了兩碗,稱讚道:「恩公這幾日廚藝大漲,你學東西倒是進步很快。」
慕容籌道:「這大約是我現今僅有的優點了。」
楊末說:「恩公太過自謙了,你豈止這一個優點。」
他手裡還端著碗,抬頭看她追問道:「哦?我還有什麼優點?」
他坐在火堆邊,跳躍明滅的火光映在他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越發顯得輪廓分明,目光幽深。她心頭突地一跳,忽然冒出一個念頭:當初她如果真的把這美麗的頭顱砍下來,那該多麼可惜。
這念頭讓她心驚肉跳,不敢再與他對視。好在他也只是玩笑一問,見她不回答,笑笑低下頭去繼續喝他得意的雞肉菜粥。
到了夜間準備就寢時,麻煩來了。屋裡只有一張木板床一條棉被,楊末看腳頭有兩個蒲團,大約她昏睡時他就在床尾湊合休憩。但現在她醒了,孤男寡女要同睡一床共被而眠,怎不尷尬。
慕容籌看出她的顧慮,把柴堆上的乾草翻下來鋪在地下:「我睡在這裡好了。屋子只這一間,權宜不便之處,望姑娘莫要介懷。」
乾草是獵人留下引火之用,只有少許幾捆,他身高腿長,將將能在地下鋪薄薄一層。地下是泥地,久雨有些返潮,只鋪一層乾草如何能保暖。他身上半濕的薄緞中衣倒是就著火堆烘乾了,外頭的粗布袍厚實淋透,一夜也未必幹得了,那也是他唯一能蓋的衣物。穿這麼少睡在地上,肯定要著涼傷風。
楊末於心不忍:「恩公仗義相救,我怎能讓恩人委屈受寒。恩公也說了,你我落難至此,一切權宜從便。這床榻長逾八尺,足夠兩人各佔一邊互不干擾……」
慕容籌抱著乾草立在地下:「這……同宿一屋已是不得已,何況同床。我是男子自然不忌,但是姑娘的清譽……」
楊末忍住窘意,正色道:「恩公不是自詡磊落曠達,怎的又婆婆媽媽起來?身正自不怕影斜,倘若有人要詆毀你我清白,同一屋檐下這幾天早已洗不清了,由他去說又如何?」
慕容籌露出笑意:「聽聞南朝女子視名節如命,曾有節婦被男子牽手,斷臂以全貞節。如此看來倒是我見識狹隘。」
楊末道:「婦人被男子輕薄,該去懲罰那個登徒子,為何卻要婦人自斷其臂?再說只不過被男人碰一下手而已,怎麼就不貞潔了?此理不能服人。只要我自己行正坐直未行苟且之事,就是冰清玉潔,才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聽說你們鮮卑的女子烈性奔放,一女多嫁司空見慣,難道也有這些成見?」
「姑娘是南朝人,尚如此豁達不羈,我若是拘泥扭捏,倒顯得我心術不正暗存不軌。」他放下手中乾草,抽出一根草莖放到她腳邊,「姑娘信得過我,我自當不負信任。便以此草為界,我若越過雷池半分,以後就睡在屋外檐下,不得入內。」
楊末見他目光澄澈,心思坦蕩,不知為何卻欣慰不起來,有點小小的不忿,揚起臉道:「本來就是,問心無愧何懼人言?恩公大我十幾歲,在我看來就是叔叔伯伯那樣的長輩,怎麼會有半點不軌的心思?」
他失笑道:「叔叔伯伯?我有那麼老么?」
「我今年十五歲,你都多大了?不是叔叔伯伯是什麼?」
他點頭微笑:「說得也對,我確實有一個外甥,和你差不多年紀。」
他的外甥,應該就是魏國太子。魏太子深居禁中,未曾參政,吳國人對他所知不多,此番挂名元帥是他初次露面。
楊末嘴上討得便宜,心裡卻並不高興,蜷起身子給他留下一半床鋪,面向里側閉目假寐。慕容籌就在她腳后三尺寬的地方背朝她和衣而卧。
話雖說得冠冕堂皇,真的和他同榻而眠,她還是翻覆了許久都沒睡著。窗外的雨聲漸漸小了,這雨已經連下了好幾天,不會一直下下去。他說的,等雨停了,就沿著來時的溪流走回去。
九月深山的夜晚已經很涼,楊末裹著棉被只勉強保暖,慕容籌僅著單衣,身上蓋著半濕的粗布袍。清醒時還能忍著,睡著后他忍不住蜷縮起來,向她腳邊有被子的地方靠了靠。
白天她一直卧床,到了夜裡反而睡不著了,盯著腳邊昏暗蜷曲的身影看了半晌,把棉被勻過去一點,輕輕蓋到他身上。
這一夜楊末睡得格外香甜,覺得渾身暖融融的,終於不必再瑟縮著取暖了。一覺就睡到大天白亮。外面雖然還飄著雨絲,天色卻不那麼陰沉了,有種陰天透白的亮堂。她躺在被窩裡,身上暖洋洋的不想動彈,屋內外靜謐安寧,只聽到檐下的鈴鐺時而叮鈴作響。
躺了一會兒,覺得雙足火熱似乎有點出汗,忍不住動了動。這一動發覺腳底蹬著的不是柔軟的棉被,而是似硬非硬、似軟非軟。她用腳尖點了點,那熱力的源頭還微微動了一下。
她的臉轟的一下漲紅,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那是慕容籌的胸膛,她的雙腳都被他抱在懷裡。她猛地把腳縮回來,心頭卻按捺不住地一陣狂跳。
這麼一動他也醒了,擁著被子坐起身來。又或者他其實早就醒了,卻默默地躺著沒有驚動她。這其中的婉轉因由她簡直不敢深想。
楊末還紅著臉,兩人一個在床頭一個在床尾互相對視,都有些不知從何啟口。還是慕容籌先說:「難得睡個安生覺,不知不覺就起晚了。」
楊末低頭道:「恩公為了照顧我食不果腹睡不安寢,恩德銘感於心,無以為報。」
兩人過了一日一夜,已不像開始時那般生疏。慕容籌笑道:「你別老恩公長恩公短的,我從沒被人這麼叫過,還真不習慣。」
楊末問:「那該如何稱呼?將軍?」
慕容籌低頭想了想,微笑道:「將軍這個頭銜於我也不甚恰當。你我既在世外相逢,算是一段奇緣巧遇,此處遠離戰場硝煙,那些紛爭國事先不要提了。」他掀開被子,卻沒有立即下床,坐了片刻忽然問道:「末兒……是你的名字么?」
她愣了一下:「啊?我……」
「我聽你昏迷囈語時常提到這個名字,昨夜……你又說夢話了。」
楊末赧然問:「我說什麼夢話了?」
他含糊答道:「聽不太清,許是又想念你爹爹兄長了吧。就聽到你自稱末兒,是不是你的名?」
她搖頭道:「我還沒有起名……末兒只是家裡人這麼叫,因我在家中排行最末。」
「末兒……」他緩緩道,那兩個字被他用低沉的嗓音從舌尖吐出來,便顯得有些旖旎纏綿,「我這麼叫你,要不要緊?」
她臉色微赧:「當然不要緊,只是排行而已……就像我哥哥們被稱作四郎、五郎、六郎,是一樣的。」
他又問:「你有很多個哥哥?」
說到哥哥們楊末不禁面露笑意:「嗯,我有六個哥哥一個姐姐,都是一母所生。」
慕容籌也笑了:「看來你除了有個慈愛的父親,跟哥哥姐姐們也很要好。」
楊末得意道:「那是當然,我兄長和姐姐都待我極好。我們家和別人家比,是沒有那麼富貴高華,但是一家人和樂親近,這是誰也比不了的。」
慕容籌道:「上有慈父,下有兄姐,這麼多人寵著你,居然都沒把你脾氣慣壞,小小年紀就如此明事理,真是難能可貴。」
楊末一向被人說家裡人慣得她橫行無忌嬌縱刁蠻,從來沒被人誇過,見他又含笑盯著自己,更覺得面紅羞赧,反問道:「那你呢?你家中有沒有兄弟姐妹?」
「我有很多兄弟姐妹,都是父親的……姬妾們所生,有些見得少我都叫不上名字來。和我一母同胞的只有一個姐姐,她出嫁之後,我想見她也難了。」
他說的姐姐,應當是指慕容皇后吧。皇后居於深宮,就算是親弟弟也只有奉召才能偶爾見一面。她想問:你都三十歲了,可曾娶親?可有子女?又覺得太唐突,自己隱隱地似乎也不想知道,便按住了沒有提,轉而問:「那你是家中的長子嗎?」
他點點頭:「如果把姐妹也算上,排行第三。」
「按你們鮮卑的習俗,是該叫大郎,還是三郎?」
他看著她笑道:「我們沒有這樣的習俗,都是直呼表字。」
楊末抿唇看著他不語。他這麼說,難道要她去問他的表字?未免太親昵了些。
他看了她片刻,緩緩開口道:「母親為我取字咸福。」
「咸陽之咸,福澤之福?咸福……」見他點頭,她細細咀嚼這兩個聽起來有些耳熟的字。沒想到他這樣出身顯赫、位高權重、叱吒風雲的人物,會有這樣一個取義平常的字,甚至與他的名毫不相關,只是蘊藏著母親對孩子平安多福的心愿祝福。「你母親一定很疼愛你。」
「是啊。我和你正好相反,自小和母親在一起,父親見得很少。他有太多妻妾兒女,不可能每個都顧得過來。母親給我起的字他也不滿意,嫌她婦人見識短淺,到周歲取名時就改了。」
難怪他名字不一。慕容籌,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確實比「咸福」更符合父親對兒子的期許。
楊末挑他話里的刺:「誰說我和你相反,我不但跟爹爹親,和娘親關係也不差。只不過她生了我後身體不好,小時候是大嫂帶的我,相比之下沒有爹爹那麼親近罷了。」
他連連點頭,忍俊不禁:「是是是,我說錯話了,你一家和樂融融,讓我好生羨慕。」
楊末也抿著嘴笑。豪門世家多似他家,一家之主娶很多妻妾,兄弟姐妹雖多卻不親熱,搞不好還要鬧出種種齟齬爭端;妻妾少的,難免子息單薄門庭不旺。像她爹娘這樣夫婦二人琴瑟和美、子女又多的,確實是難得的福氣。
對視半晌,他輕聲道:「以後你也可以……這樣叫我。」
楊末抬起頭,有片刻愣怔:「什麼?」
他卻只是一笑,丟下她滿腹心思兜轉,自己轉身下床披衣,端起鍋碗走向屋后水潭。
難道他的意思是,要她以後叫他……咸福?那兩個字在她舌尖滾了無數遍,明明是很平常的兩個字,卻好像澀在嘴裡,怎麼都吐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