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四章 惜分飛 3
清晨醒來時,咸福還躺在身側,像昨夜睡著前一樣摟著她,左臂被她枕在身下。楊末睜眼就見他目光沉沉地盯著自己,眼神清明,似乎早就醒了。
她把頭抬起來挪個地方:「壓著你胳膊了吧,麻不麻?」
他的目光鎖住她不動:「沒事,你枕著吧。」
楊末就又躺回他臂彎里:「醒很久了?為什麼不叫我?」
「想讓你多睡一會兒。」他把散開的被子拉高,「身子好點沒有?還難受嗎?」
她淺淺一笑:「晚上睡得很暖和,好多了。嫂嫂和娘親都叮囑過我這種時候要注意保暖不得受寒,否則有的苦頭吃,我一直不當回事,現在看來前人的教訓果然有理。」
咸福道:「姑娘家天生嬌弱,是該多注意些。就你的馬虎勁兒,我不在你身邊還真不放心。」
楊末反詰道:「你還說我,你自己不也不注意。這麼冷的天,肩膀都光溜溜地露在外面,你不怕著涼?披件衣服也好。」
他調笑道:「抱著你一點都不覺得冷。」
楊末看床上還是只有那一件貼身穿扎皮膚的麻布粗袍,問:「他們沒給你件衣服穿?就算沒帶新的,你是主人,身上扒一件下來給你穿也比這麻布袍子好。」
咸福臉上笑意隱去:「你知道了?」
「我是練武之人,這點警覺還是有的,之前那麼糊塗是因為身上有傷內力不濟,你別因此就小瞧了我。聽腳步聲,我猜一共有二三十個人吧?」
他面色放緩:「沒錯。我以為他們步子都挺輕的,如果不給我發訊號,我還真分辨不出來。」
她得意道:「這說明我武功比你好。一般人的腳步聲我們還不放在心上,反倒是武林高手刻意放輕的步子,才要格外留意。」
兩人躺在床上隨意說著話,一縷晨光從窗戶的草簾透進來,今日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她故意用輕快的語氣說笑,逗得他忍俊不禁,但那即將到來的離別,並不會因此而拖延。
「末兒,和你在一塊兒,我便說不出來地開心。剛剛我醒過來一睜眼看到你,尤其覺得心滿意足,真希望以後每天都是如此。」
她笑了笑沒有應聲,轉而問道:「那些人……你就讓他們在外面一直等著?準備什麼時候動身?」
咸福道:「你現在不能騎馬,我叫他們去想辦法弄一輛山裡人家翻山運輸的牛車來,你坐在車上,不必自己勞動筋骨。」
楊末搖頭:「不用。你留一匹馬給我,過兩天我好了,自己就能回去。」
昨夜兩人談了那麼久,咸福已料到她的打算,但聽她這麼說還是覺得失望:「末兒,你不跟我一起走?」
她苦笑反問:「跟你去哪裡?你們的軍營?然後看著我們大吳的士兵從對面殺過來,其中或許還有我的父兄?」
咸福擁著她道:「那我就在這裡多陪你兩日。你現在身子不適,山裡又有野獸豺狼,我怎麼能放心丟下你一個人。」
楊末笑了起來:「有你這樣的元帥,我看你們魏國想不吃敗仗都難。那好,我就把你扣著,讓魏軍群龍無首,我不戰而屈人之兵,算是大功一件了吧?」
咸福也笑:「那你想得太美了,就算沒有我挂帥坐鎮,還有那麼多身經百戰的將軍,鮮卑的勇士一樣贏你們。」他湊近來,放低聲音,「末兒,這場仗我必須贏,為我自己,為母親,為那些跟隨我的人,也為你。」
她凝望他不語,心裡說:不,我還是希望我們大吳贏,希望爹爹贏,至於我和你能不能在一起,那並不重要。
爹娘從小的教導,個人私怨和大是大非,她分得清楚。
窗外傳來叮叮的牛鈴,老牛慢聲緩步走近。楊末推了推他:「真的該起來了,這麼大的人還賴床。」
咸福依依不捨地吻了吻她的面頰,起身下床打開屋門。立刻有下屬捧了衣物上來替他更衣,他站在那裡舉起雙手,自有麻利細緻的侍從為他一一打點好,看得出他平素都是這樣衣來伸手被人伺候慣了。
那套衣物和其他人身上的黑色勁裝一致,乍看並不凸顯張揚,但仔細觀察還是能看出他的衣飾用料細節上和下屬不同之處,有一種隱蔽內斂的華貴。俗話說人要衣裝,他穿戴整齊了,一掃這幾日衣衫不整麻布裹身的落魄模樣,玄色錦衣襯著皙白面容,就如傳說的一樣,少年將軍探花郎,長身玉立,風采翩然。
咸福穿好了回過身來,見楊末痴痴地望著自己,笑問:「怎麼了?」
楊末嘆道:「你走在街上,有沒有姑娘向你扔過鮮花瓜果?」
這句話一問,伺候他的侍從掩嘴偷笑了一下。咸福道:「是有過一回。鮮花倒也罷了,那些熟透的瓜果飛擲過來,砸了我一身的淋漓汁液,罪大惡極遊街示眾的犯人不過是如此待遇。從那之後我就不再公然上街了。」
她上下打量著他,這樣衣冠楚楚氣度高華的咸福,讓她覺得生分而疏遠,心中不由泛起酸楚:「我還是覺得你不穿衣服的樣子好看。」
她說這話並沒有調笑之意,其他兩人卻想歪了。那名面白無須的中年侍從低下頭道:「咳……您真的不把這位姑娘帶回去么?您還沒有子嗣,既然已經……」
咸福走到床邊坐下,伸手撫過她腮邊:「我倒是也想,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的手滑到她頸后把她拉向自己,俯身低頭想要親吻,而門口那名侍從也低著頭見怪不怪、不打算避退的樣子。楊末大窘,推開他道:「我、我也要起來了,有沒有給我穿的衣服?」
咸福向後看了一眼,侍從立刻低頭退下,不多時取來一套民間女子的樸素布衣。開門時楊末看到那輛牛車就停在門外空地,駕車的是一對農戶打扮的夫妻。
侍從捧著衣物走到床前,彎腰恭謹道:「姑娘,請讓小人為您更衣。」
楊末把被子一直拉到脖子:「我自己來就好,你出去——你們兩個都出去。」就算主僕有別,也沒有男奴僕伺候女主人更衣的道理。
咸福示意侍從退下,自己沒動,笑道:「我就不用迴避了吧?」
楊末算是見識了他的厚顏無恥,當著下人的面都能泰然自若卿卿我我。她背過身去把衣服換上,將散亂的長發編成辮子垂在身前,確實有幾分鄉野少女的韻味。
「山花爛漫,清新自然。」咸福忍不住又吻了吻她,「不過我也覺得,你還是不穿衣服的樣子好看。」
這回她羞紅了臉,嬌俏的模樣看得他怦然心動,到底還是摟住了吻個徹底才罷休。放開時還覺得意猶未盡,低聲問:「末兒,你家住哪裡?等戰事一結束,我立刻親自去接你。」
楊末低頭道:「我家在千里之外,你要是能親自上門,除非我大吳亡國滅族。」她家住京城,倘若一國都城都能讓敵國的將軍來去自如,那豈不是早就亡國了。
「末兒,你怎麼老提這些……」他也有些訕訕,「那你來易州找我,易州設有元帥府,我會一直在那兒等你。」他從腰間解下一塊金牌遞給她,牌子中央篆書刻著一個「帥」字,「這是我的金令,你拿著它來易州找我,一路可暢行無阻。」
金牌沉甸甸地壓手,楊末不想接,被他掰開左手將金牌放進去,又將她五指扣上。他的眼光里有希冀,也有無奈的沉痛:「末兒,你答應我,答應我一定會來易州,好不好?」
楊末抬頭與他對視半晌,終究不忍心,點頭說了聲:「好。」
咸福展顏而笑:「那就好。我知道你言出必行,答應我的事一定會做到。」
他承諾假如此戰魏國得勝,將與吳國修好、迎娶她為妻;她的承諾也和他一樣,假如吳國得勝,她將隨爹爹一起攻入易州,將大吳的旗幟插在燕薊諸州的城頭。
只是這兩個「假如」,永遠不可能同時發生。
兩人走出門外,下屬已經替他備好了馬,二十多人林總而立,黑衣肅殺,悄寂無聲。只有那兩名農戶夫婦對這樣的陣仗心有忌憚,雖然迷惑但不敢多問,拘謹地坐在車上互相靠緊。
楊末看得出來,這二十幾個人都是絕頂高手,內息深厚,隨便哪個武功都高出她不止一點半點。包括剛才給咸福穿衣侍奉的侍從,身手也不會差。她想起出征前還異想天開地對爹爹建議說派江湖高手刺殺慕容籌,慕容籌自己武功不好,但不代表他不能重金請武藝高強的人保護。她能想到的,他的其他對手豈會想不到,更別說他自己。
咸福送她到牛車旁:「末兒,你先走吧,我在後面還能多看你一會兒。」
楊末勉強笑道:「我才不要,這麼多人盯著我目送,我渾身不自在。這點小事還糾結不清,路有兩頭各走一邊,誰都別磨蹭。」
她單手一撐輕快地跳上車,對農戶夫婦拱手道:「大叔、大嬸兒,咱們啟程吧。我在山裡迷了路,煩請你們送我出去,一路上就指望兩位多多照顧了。」
農夫連忙點頭道:「應該、應該。」架起牛車掉頭。
農婦見她舉止洒脫、言語親切,不像其他那些人那麼令人生畏,笑著問:「從這裡走出山要兩三天,敢問姑娘貴姓、如何稱呼啊?」
楊末沒有立即回答,等牛車慢慢悠悠地走出去很遠,身後的人都聽不到了,她才小聲道:「我姓楊。」
「原來是楊姑娘。那些人是幹什麼的呀?一個個穿黑衣服、帶兵器、凶得嚇人,你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怎麼跟他們湊到一起去的?我還以為你被他們欺負了。」農婦一邊說一邊回過頭去眺望,又急忙縮起脖子掉回來,「哎呀!他們還沒走,一直看著我們呢!當家的,你趕快一點兒,我多看他們一眼都覺得心慌。」
楊末挺起脊背直視前方,始終沒有回頭。老牛脖子上掛著一枚銅鈴,隨著步伐叮鈴作響。身後木屋的檐椽下也掛著一枚陶鈴,鈴聲能傳出很遠,即使木屋被密林擋住,也能指引深山迷路的旅人找到歇息的地方。牛車越走越遠,翻過一座山頭,遠處的陶鈴聲被近處的銅鈴聲掩蓋,漸漸聽不見了。
她這時才終於敢回過頭去看一眼,山谷中密林層層,山風刮過掀起陣陣松濤,沙沙作響。木屋早就被重重樹影遮擋,鈴聲杳不可聞,更遑論屋旁的人。
她在這裡過了七天,一生中最難忘的七天,即使以後真的不再嫁人、一個人孤獨終老,也覺得沒有遺憾。
眼底泛起酸澀的淚意,她強行忍住,決然背回身去。牛車翻過了山脊,那片寄存了她情思心意的山谷徹底被山坡擋住,再也看不見了。
那時她以為這就是她一生情愛糾葛的終結,卻不知其實只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