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二章 香山會 4
樹后聽壁角的兩人只好乖乖從暗處走出來。吟芳見被人窺見,慌忙背身躲到七郎身後;而七郎見兆言與穎坤一同出來,臉色頓時黑了幾分,目光如炬地在兩人身上掃來掃去:「陛下怎麼也在這裡?」
「陛下也來為貴妃求福。」
「朕拜訪玉真公主……」
兩人同時開口,兆言被其他二人注視,打個哈哈:「兩件都是,順路,順路。」
七郎道:「陛下日理萬機忙於政務,撥冗來這荒僻郊野深山寺院,一走兩日,似乎不是很順路吧?」
兆言被他瞪得心虛,指著七郎對穎坤笑道:「你看,他果然是越來越像六郎了,對朕也這麼凶。」
七郎冷冷道:「陛下說對了,在回護自家兄弟姐妹這一點上,臣和六哥確實一樣。陛下此番微服出宮,太后和貴妃知道嗎?」
穎坤叫了他一聲:「七哥!」雖然太后和皇帝沒有傳出不和實聞,但是作為太后的親弟在皇帝面前這樣說話,確實有僭越造次之嫌。兆言是她和七郎的晚輩,幼時往來甚密所以私下平易隨和,但他畢竟是皇帝。
兆言果然斂起笑容,挺胸站直正色道:「玉真公主在此地清修,朕一來造訪姑母,二來為妃子孩兒求個平安,有何不可讓太後知曉?倒是你們兩個,寧遠將軍,蘭陵郡君,夤夜在此荒僻之地相會,孤男寡女,恐怕更不妥當吧?」
兆言登基后,太后對楊公及諸子追贈褒獎,楊夫人受封國夫人,兒媳輩吟芳品級最高,為蘭陵郡君,除了她的丈夫六郎曾教授過皇帝習武,其中自然也有貴妃妹妹的緣故。
吟芳聽他叫了自己封號,只得從七郎背後出來,跪下叩見。
七郎被他激起怒氣,譏嘲道:「孤男寡女夤夜相會的可不止我們這一對。」
兆言道:「穎坤和玉真公主一樣,都是朕的姑母,豈能算私會?」
「難為陛下還記得她是您的姑母呢!」
兩人面紅耳赤眼看就要吵起來,穎坤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君臣爭論朝政國事也就罷了,因為私底下和哪個女人碰面而爭吵算怎麼回事?而且她跟兆言,和吟芳七郎的關係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她連忙上去勸架,攔住自己兄長,對兆言跪下道:「陛下息怒,七哥心緒激動口出不遜,臣願代其受過,求陛下勿責!」
那兩人許是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份,君臣有別,各自退開一步。穎坤連連拉扯七郎衣角,他才不情不願地跪下,口中道:「臣僭越失禮,陛下恕罪。」
兆言擺出皇帝的威儀道:「你倆方才所言所行朕都聽到看到了,這事寧遠將軍打算如何妥善處置?」
七郎話中帶刺:「臣不像有的人,對心愛的女子自當明媒正娶。」
兆言冷笑道:「蘭陵郡君是你哥哥的遺孀,貴妃的姐姐,誥命在身,你倒說說看,要如何明媒正娶?」
七郎被他噎住:「臣當稟明母親,請大人做主。」
「既然受了朝廷誥命,婚事就不只是家事私事,齊國夫人也做不了這個主。郡君豈能說改嫁就改嫁,置亡故的六郎於何地,旁人該如何評說他的身後名?」
七郎這下真被他問住了。他可以不在乎別人怎麼議論自己,但是六郎乃至爹爹的名聲不能不顧。遺孀改嫁,擔污名遭非議的當然是不會還嘴的六郎,死了還要被自己親弟弟扣一頂綠帽子。
兆言看他沉默不應,嘆道:「人生在世有許多無可奈何,不是你想的就一定能做,七郎可體會到了?」
吟芳一直默默跪在一邊,此時伏地叩道:「陛下,此事因妾而起,都是臣妾的過錯,與七郎無干。先夫的名譽重於妾命,絕不能令他節義蒙污。臣妾今日一時迷了心竅,求陛下網開一面,妾願一世為夫守貞,再不起妄念。」
七郎煞費苦心才讓吟芳微微動搖,一句話就又回去了,急道:「吟芳,你別聽他……」心氣不平轉向兆言:「臣與吟芳互有情意,陛下是看不得有情人終成眷屬嗎,何必如此?」
兆言道:「朕並非棒打鴛鴦,只是提醒你,凡事謀定而後動,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辦的事就別急著下手,想好了再去做。」
七郎語氣稍平:「陛下言之有理,那陛下現在做的事經過深思熟慮了嗎?昨日朝上還聽說陛下今天打算檢視國庫,現在卻在洛陽城外幾十里的寺院里,還是微服出巡,也是臨時起意才來的吧?」
穎坤不明白七郎為何如此針對兆言,語氣嘲諷話帶敵意。別說皇帝是來探望玉真公主、替貴妃母子求平安,就算他只是厭煩了深宮出來遊玩,也沒什麼好深思熟慮的。
兆言沉默片刻,對跪著的三人道:「都起來吧,今日事乃你們家中私事,朕不會過問。天色不早了,別在山林里遊盪,都回去吧。」
吟芳謝恩起身,七郎卻道:「末兒,你幫我送吟芳回西院可好?」
穎坤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兆言。兆言向後方招一招手,齊進立刻拎著燈籠和侍衛們圍攏上來。當著外人的面,七郎當不至於再對皇帝出言不遜失禮不恭,她便從齊進手裡接過一隻燈籠,另有兩名侍衛跟隨,往西去送吟芳回房。
送歸吟芳從西院回到住處,院子里還遍布衛士,齊進也侍立在門外檐下,看來皇帝還沒走。她上去問道:「陛下可在此處?」
齊進道:「陛下正與將軍同室議事。」
按照先前兩人那火藥味十足的拌嘴,她可不信他們倆現在會坐下來商討國家大事。連齊進都守在外面,屋內大概只有他們兩個人。七郎剛剛被兆言攪了好事,她擔心他會忿惱怨怒衝撞了皇帝,心中也疑惑他們怎麼會變得如此針鋒相對,打算進去看一看。
齊進卻攔住她:「陛下吩咐要與將軍單獨會談。」
穎坤問:「是什麼重大要務,連我也不能知道?」
齊進猶豫了一下:「那倒也沒說……」
穎坤道:「寺中師父安排我住在此處,既然不能進去,那我便也在外頭等候片刻,待陛下出來再回房了。」
齊進道:「將軍與校尉是至親,將軍能知道的,自然不必避著校尉。外頭天冷風大,校尉請進,不然被陛下知道小人把校尉攔在外頭吹冷風,小人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穎坤謝過他進院,院內一道照壁遮在門口,往裡去三面各有數進廂房,此時清空無人居住,只有西側兩間住了她和七郎。七郎屋內掌起燈燭,不必走得太近就能聽到裡面人聲爭吵。
穎坤站在自己房門口,聽見七郎高聲道:「陛下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何必糾纏於不可得之人,做出悖逆人倫之事,授人以柄污損天威?」
兆言道:「別人這麼勸我也就罷了,從你嘴裡說出來豈不可笑?你糾纏的就不是不可得之人,做的就不是悖逆人倫之事?天底下女子那麼多,你為何不去隨便挑一個娶了算了,非得執著於這一個?以己度人,將心比心,七郎也要拿別人壓你那一套來壓迫我嗎?」
七郎道:「我為吟芳十年不娶,陛下做到了嗎?只要吟芳現在點頭,我馬上就能娶她為妻,大不了我帶她去邊關遠離洛陽是非,陛下你能嗎?如果不能,陛下憑什麼跟我說以己度人、將心比心!」
穎坤聽他這話不由吃了一驚,難道他們竟是為吟芳而起的爭執?
兆言不答,七郎又道:「吟芳雖然是我的嫂嫂,但六哥臨終前親口託付,家中母親兄嫂也無異議,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陛下你呢,名聲蜚語暫且不論,你如果真那麼做,讓太后、貴妃情何以堪?」
兆言的聲音低下去:「我晚了一步,先納了茉香……」
七郎道:「晚一步就是一生錯,我何嘗不是晚了一步,六哥婚宴上才認出吟芳?就算沒有杜貴妃,她也算你的長輩。天下女子陛下盡可以有,唯獨這親緣長幼倫理之內不可成姻緣,陛下早該絕了這個念頭。」
兆言語似不甘:「年歲相仿、又無血緣,談什麼長幼輩分?細論輩分,茉香還是六郎的小姨,太后還不是把自己的平輩人配給我了?」
七郎道:「杜貴妃那是關係遠了,如果她是六哥的妻妾甚至姐妹,太后還能允許她做貴妃?」
兆言道:「那又如何?白貴妃也曾是先帝的侄媳!」
兩人已經變成咬文嚼字鑽牛角尖的意氣之爭,穎坤在屋外卻是聽得心驚肉跳,五雷轟頂。難怪七郎對兆言敵意這麼重,處處針對以下犯上,難怪兆言會微服跑到白巧廟裡來,原來是為了吟芳。
只是他什麼時候看上的吟芳?
心中有絲微妙的古怪。現在追究這個也沒意義了,吟芳長得美,我見猶憐,被誰看上都不稀奇。關鍵是吟芳是六郎遺孀,六郎既是太后親弟,也是兆言的師父,吟芳就是他的舅母兼師娘,同時又是杜貴妃的親姐姐,還是七郎的心上人。這關係真是一團亂麻,就連她都覺得七郎方才說的話句句在理,就算兆言是皇帝,也不能做出這種事來。
原以為他對已故的貞順皇后情深意重不充後宮,其後太後主張、後宮不能無人、兼對茉香的歉疚仁義而續納貴妃,情理也說得過去。但這又看上貴妃寡居貌美的姐姐算怎麼回事?穎坤身為一個局外人,都覺得心頭一陣悶堵,難以言喻的失望,何況杜貴妃?
最要緊的是,七郎和皇帝搶女人,豈有他的好處?先帝當年為了納白貴妃入後宮,可是先設法把她變成寡婦的。
屋內兩人爭執不下,七郎說了句重話,兆言終於發了怒,拍案冷聲道:「有句話你倒是說對了,朕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需要你首肯?領回去一家齊聚好好過個年,過完十五等著降旨吧!」
七郎大驚:「臣人微言輕,當然不敢幹涉陛下的後宮,但是太后……」
兆言喝斷他:「別拿太后壓我!這點兒女小事,就算朕一意孤行,生米煮成熟飯,太后也只能責罵兩句,難道還能為這個廢了我?」
穎坤沒想到他們會把話說得這麼重,七郎若再進一步,就是忤逆犯上了。她上前去準備敲門進屋勸解求情,冷不防兆言從里把門打開,兩人正好迎面撞見。
他眉間一緊:「你一直在外頭?」
穎坤連忙否認:「臣剛從西院回來,聽說陛下在內正要拜見。陛下這就打算要走了么?」
兆言大約是真的動了怒,太陽穴上青筋突起,看她的眼光也火氣騰騰。穎坤心道自己做的什麼孽,無端被他遷怒,想起這一攤桃花爛事還心中憋悶,低頭揖首。偏偏屋內七郎還不知收斂,躬身拜道:「臣等恭送陛下。」
兆言忿而甩袖,越過她大步出院。
穎坤鬆了一口氣,等他的身影消失在照壁之後才小聲道:「七哥,你膽子也太大了,別以為陛下年幼時和你我交好就可以對他放肆僭越。幸好陛下公私分明寬以待人,要是換做……」她本來想說先帝,又怕說出來不敬,「換做前朝他國的皇帝,都夠殺你的頭了。」
七郎看著她,語氣似帶諷意:「公私分明?寬以待人?」
你都要搶他相中的女子他還能容得下你,這樣的皇帝還不夠公私分明寬以待人?她心中腹誹道,體諒他此刻只怕也是忿恨鬱結,沒有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