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三章 訴衷情 2
穎坤得了兆言承諾,心裡一塊大石落地,以為七郎吟芳這事不會再起風浪了。誰知過了上元十五,突如其來一道聖旨降下,說貴妃玉體違和,腹中皇子安危未卜,貴妃的母親衛國夫人也久病難愈,貴妃夜夢觀音法旨,需她至親中出一人出家承劫。貴妃有孕不能奉佛,因此責令其姐蘭陵郡君於京郊白巧廟出家,為夫人和貴妃化厄渡災。
穎坤聽到這道聖旨簡直如晴天霹靂,當頭棒喝。皇帝明明答應她了不拆散七郎和吟芳,怎麼又出爾反爾降下旨意?出家,斬卻前塵往事,斷絕俗世牽連,這辦法好啊,用這招的皇帝他可不是第一個。武媚娘出了一次家,從太宗的才人變成了高宗的妃子;楊玉環當了一回女道士,就從玄宗的兒媳搖身一變成了他的貴妃。吟芳出了家,了卻了六郎這一段塵緣,不再是皇帝的師娘舅母,在白巧廟玉真公主座下更方便他,過幾天再下一道旨意接入宮中,還不是任他想怎樣就怎樣?
會這麼想的絕不止她一人,加上最近皇帝難耐孤衾寂寞、有意廣納佳麗的傳聞,這道聖旨自然引起眾多綺艷猜測。杜貴妃秀姿容性巧慧,皇帝當然是喜歡的,年幼時定下過婚約,二十二歲還被皇帝迎入宮中立為一品貴妃;因著貴妃皇帝又認識了她寡居的姐姐,宮中許多人都見過,姐姐姿色比貴妃有過之而無不及。姐妹共事一夫的先例,古有娥皇女英,漢有飛燕合德;近一些的李唐,武則天之姐韓國夫人,還有那素麵朝天的虢國夫人,例子就更相近了,都是后妃的寡姐得皇帝寵幸的故事。
甚至有蜚語流言說,皇帝陛下為何一直後宮空虛,並不是他不好色,而是臣下們沒有投其所好。皇帝有個特殊的癖好,不青睞青春鮮嫩的少女,卻貪戀風韻猶存的少婦,喜歡年紀比自己大的女子。貞順皇后何以獨寵?因為她比皇帝大兩歲;杜貴妃與皇帝同年,寵遇就要稍遜一籌;而宮中另一位蘇賢妃,年歲比皇帝小,陛下不屑一顧,就只落得看護皇子的差事了。
不管真相內情如何,穎坤是被這件事氣得夠嗆,忿郁難平。倒是吟芳,平靜地接了旨,收拾行裝準備月底離家前往白巧廟。穎坤問起,她說這件事貴妃提前跟她商量過了,她是心甘情願的,穎坤也拿她沒有辦法。
七郎聽說皇帝真的如年前所說降旨,自然十分意外憤怒,但聽內侍宣讀完旨意,卻又一言不發獃滯出神,任憑吟芳接旨沒有阻撓。
他們倆都默然承受,穎坤當然沒有理由代別人抗旨,只能等內侍回宮家人散去,跟去七郎院子里責問他:「七哥,你怎麼一句話都不說?你真的要眼睜睜看著六嫂去出家?」
七郎嘆氣道:「我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想不到也要想!等六嫂出了這個家門,你還能爭得過皇帝?」
七郎面露疑惑:「我跟陛下爭?末兒,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穎坤也覺得他反應與自己預期不符,心下猶疑:「陛下不是……看中了六嫂,想把她納入宮去?」
七郎大窘:「你想到哪裡去了!陛下怎麼會對吟芳……你也不想想他和吟芳什麼關係,吟芳既是他師母又是妻姐,還比他大五歲,怎麼可能?」
穎坤回想種種跡象都吻合,怎會弄錯?那她豈不是鬧了大笑話?心中大感尷尬,嘴上還為自己辯解道:「怎麼不可能?雖然是長輩,但並無血緣;大五歲也不算差很多,六嫂那麼美,我看她比我都年輕。你們男人不就這樣嗎,家花不如野花香,得不到的才更想要。」
「得不到的才更想要,」七郎眼角瞥著她,嘖嘖搖頭,長吁短嘆,「這點倒是被你說中了。」
穎坤被他怪異的眼神看得不自在:「為何這麼看我?怎麼啦,有什麼不對?」
「沒什麼,」七郎仰首望天,長嘆了一口氣,「只是忽然覺得有點同情陛下。」
因著這份同情,元月皇帝率領朝中武將、羽林少年至京畿北側清河苑春狩,穎坤也在受邀之列,七郎便沒有阻止。當然,穎坤自己也非常想去,七郎不忍叫她失望。
清河苑始建於前朝,位於洛陽北面,佔地數千畝,橫跨黃河及數條支流,毗鄰六縣,既是皇家春秋狩獵的圍場,也是京畿禁軍屯兵操練之所。洛陽往北過黃河不遠便是王屋太行,這一帶河川密布,高山低嶺綿延交錯,地貌十分複雜。
改朝換代后,因為朝中崇文輕武的風氣,除高祖外便少有皇帝駕臨獵苑,禁軍也改屯兵黃河南岸,緊鄰國都。清河苑一度蕭條空置,先帝甚至下旨允許周邊的鄉民到獵苑邊緣放牧,以免浪費土地草場。直至今上即位,太后當政,年輕好武的皇帝陛下不愛流連後宮溫柔鄉,卻把獵苑當做了長住地,召集一幫公侯子弟在清河苑遊獵練兵。
因為皇帝的帶頭引領,太后又出身將門,重用楊公門生改革兵制,朝中武將不得勢的風氣略有改觀,至少不再被文臣處處壓制掣肘。尤其年輕的貴胄子弟,除了科舉恩蔭又多了一條進仕之途,能被皇帝賞識選在身邊統領禁軍總是件榮耀的好事,前途光明。例如右威衛大將軍薛純的兒子薛亮,因為武藝膽識過人,領軍有方,年方二十餘歲就被擢升為羽林軍郎將,比他父親三十歲時的品階還要高。
今年立春晚,年後倒春寒兇猛,上元過後還下了一場大雪。積雪未消,皇帝就帶著武將群臣駕幸清河苑。苑中人煙稀少,白雪皚皚,儼然還是嚴冬氣候。
下榻當日,皇帝將設晚宴款待群臣,宴前先召三五親近屬臣,策馬由韁在苑內小巡一番。七郎在側,問:「陛下要春狩為何不二三月里再來,如今冰雪封山,飛禽走獸都還在冬眠蟄伏。」
薛亮陪侍一旁,笑道:「楊將軍有所不知,陛下年年都是故意挑天冷的時候來。若不是正月新年不能離京,陛下還想三九天來更好呢。」
七郎問:「何解?」
薛亮道:「洛陽地南天暖,只有這冬日裡才可與北國一較。南國將士不畏酷暑,但論冰天雪地里行軍作戰,鮮卑人天生就佔了優勢。」
七郎便明白了,狩獵只是其次,皇帝駕臨清河苑首要還是練兵檢閱。冬季練兵是為了讓吳國士兵適應嚴寒天氣,以免將來有朝一日和鮮卑人開戰輸在這天時地利上。這樣看來,皇帝的志向就不只是守住自家門口,還打算把手伸到鮮卑人的地界去。
吳朝開國以來,除了高祖,還是頭一次有皇帝欲對鮮卑人主動出擊,七郎不禁心懷激蕩:「陛下志存高遠,劍指上京,臣雖然沒有去過鮮卑腹地,但戍守雄州邊境多年,對鮮卑人略知一二,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薛亮道:「我們這些人中若說誰曾深入鮮卑,那只有楊校尉了。」
此言一出,穎坤神色如常,倒是七郎和皇帝臉色微變。兆言接七郎話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劍指上京為時尚早。朕平生唯二願,其一收復燕薊。此乃高祖畢生之憾,昔日三度北伐都在燕州鎩羽而歸,遺命子孫勿忘燕薊百姓。朕比高祖差之遠矣,只願承先祖遺志,收回漢人故土,令燕地父老再不受異族輕侮欺凌。」
穎坤道:「先父生前力主對鮮卑用兵,並非窮兵黷武貪功冒進,其實也只為燕薊。燕薊既是陛下心愿、高祖遺命,也是我父兄畢生之志。臣僥倖去過燕州和上京,憑記憶畫下兩城概圖,交於兄長手中,與斥候所探互為映照補漏。其餘但凡力所能及,臣將知無不言。」
兆言見她並不諱言在上京燕州的經歷,微笑道:「你哥哥上表時已將地圖呈上,朕看到了,穎坤有心。」
穎坤回道:「臣乃吳國子民,不管身處何地這一點都不會忘。他日陛下兵臨燕州城下,別忘了讓臣打個頭陣。」
薛亮搶著說:「嘿!陛下早就答應我了,要讓我做前鋒,這個位置我可是當仁不讓的!」
穎坤也笑道:「兩軍交戰可不像打獵,真到了戰場上,咱們還是憑本事軍功說話。」
兆言勸住二人:「好了好了,都別爭了,說得好像馬上就要發兵似的。鮮卑人縱橫北地百年,兵強馬壯,又據守燕州險要地勢,若論兵力我朝確實稍遜一籌,還得看上天是否眷顧賜予良機。」
七郎道:「陛下勿憂,一兩年內魏國必有動亂,屆時就是我大吳的契機。」將穎坤在燕州聽來宇文敩病重垂危、上京騷動的消息告知。
兆言道:「魏帝年老久痾,朝政握於佞臣之手,諂上欺下摒除異己,長此以往必將人心不齊國運衰退,朕早就等著這一天了。」
穎坤道:「拓跋辛倒行逆施,魏國上下對他早有怨言。他讒誣皇后、暗殺慕容籌,慕容氏族人心若明鏡,部族兵權早就不聽上京號令;賀蘭部起初親善拓跋辛,大約許了他們什麼利益又沒兌現,如今也貌合神離;因為渤海女直一戰,鮮卑人暴虐大開殺戒,事後又未能及時安撫,東面戰事摩擦不斷。鮮卑國內還沒鬧出亂子,不過是因為宇文敩還在世,餘威猶存鎮得住四方。等他駕崩西去,光是年長的皇子和拓跋辛就能亂成一團。到時陛下別說兩個心愿,再多上幾個也未必不能成真。」
薛亮問:「陛下常說平生唯二願,臣聽到過好幾次,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從未聽陛下說起這第二願,莫非比收復燕薊更難實現?」
穎坤聽這話也抬起頭來,不意兆言正看著自己,與她四目相對立即轉開去看七郎,七郎也看著他,兩人面面相覷。七郎先道:「說起陛下收復燕薊的心愿,由來已久。臣聽說先帝為陛下封王時,起初欲使陛下王楚,陛下固辭,自請領燕地。先帝贊陛下有鴻鵠之志,封為燕王。藩地在疆域之外,陛下恐怕是我朝第一人吧?」
兆言笑著搖頭:「當時年紀小不經事,空有一腔熱血罷了。後來見其他親王公主們都有食邑賦稅供養,才知道自己吃了大虧,朕到哪裡去問燕州的百姓徵稅?先帝見我可憐,在京畿另撥了食邑五百戶,朕才不至於太窮酸。」
七郎道:「五百戶,那不只是五品爵的食封,確實太窮酸了。難怪臣以前常見陛下獨來獨往,出門連個扈從都不帶,原來是為了節省用度!」
兆言和薛亮也跟著他開懷大笑,那未為人知的第二願,自然就揭過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