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八章 破陣子 3
穎坤背靠在兩臂粗的旗杆上,手裡拄著一支折斷的長槍,槍尖釘在泥土中,斷裂的槍尾支在她肋下。其實很不舒服,好像還戳進傷口裡了,但是她沒有氣力去把它往別處挪一挪,即使挪開旁邊或許也是另一道更深的傷口。她需要這支槍桿支撐身體,這樣她才能站住不倒下,此時倒下去,恐怕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身上那件薄冬衣的棉絮表裡已經浸滿了鮮血,有自己的,有戰友的,也有敵人的。血液凝固,被利刃斬破的棉衣裂口裡,染成暗紅色的棉絮結作一團,散不出來。即便只是衣服和血的重量也讓她覺得難以負荷,沉甸甸地壓在肩上背後。
額頭上或者是頭頂哪裡的傷口還沒有凝合,粘稠的血漿蟲子一般彎彎曲曲順著眼瞼流下。她想把眼睛閉上,又怕合上了就睜不開,血和汗混合著滲進了眼睛里。在全身劇痛的對比下,這點疼痛完全不算什麼,只是讓她覺得視線模糊,看不清四周人來人往。
混沌的視野里人影憧憧,鮮卑士兵四下慌亂逃竄。這時候隨便誰過來給她一刀,她也無力反抗抵擋,就替他們的元帥報了仇。可是每個人都只顧狼狽奔逃,沒有人在她身邊哪怕停頓一下腳步。
面前經過的人影越來越稀疏,終於有人在她跟前停下來,小聲叫她:「楊校尉,楊校尉!醒醒!還聽得見嗎?」
她艱難地睜開眼,認出那人似乎是薛亮,旁邊架著他的人是靖平。靖平的嗓子被煙火熏著了,只能發出「呃呃」的嘶啞喊聲;薛亮右腿受了重傷,腿骨折斷,右手環在靖平頸中扶著他,左手抱了一隻木匣,緊緊護在懷裡。
穎坤動了動嘴唇,也不知自己發出的音節別人能否聽懂:「你爹……找到了嗎……」
薛亮看向懷裡的木匣:「屍身被鮮卑人踐踏,已經散落找不著了,就從轅門上取下首級……我帶回去給母親和弟弟們……回去入土為安……」他斷續不能成言,抱著裝有父親頭顱的匣子泣不成聲。
「將軍百戰死,死得其所,不必太難過……」穎坤想舉手指一指旗杆頂上,無奈連一根手指頭也抬不起來,只能翻起眼皮向上瞄了一眼,「拓跋竑的首級,就在上面……我替你取來了,你答應我的事……」
薛亮抹去眼淚道:「楊校尉,你別說了,拓跋竑身死鮮卑退敗,再大的讎隙也扯平了。你為我報了父仇,薛亮感激不盡、佩服萬分,只希望你千萬不要有事,不然我將無顏見我爹爹……」又對靖平道:「我一隻腳能站著,你快去攙扶你家小姐。」
靖平放開薛亮走到穎坤身邊,她渾身浴血,簡直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靖平都不知從何下手觸碰她。穎坤道:「你別動,就讓我這麼站著,一動我怕就要散了。」
靖平無法說話,只能站在一旁盯著她,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眼睛里竟也含了淚水。
穎坤扯起嘴角笑了笑:「都撐到這一步了,我盡量再撐一會兒……靖平,如果我活下來了,你答應我的事……也一定要兌現……」
靖平不發一語,良久遲緩而堅定地點了點頭。
薛亮和靖平一左一右護在穎坤身邊,鮮卑兵撤退敗走,吳軍追趕而至。穎坤聽見薛亮放聲呼救,有人繼續向前追擊鮮卑殘兵,有人認出他們停下來,四顧尋找救助的工具。
忽然有馬蹄聲疾馳而至,薛亮驚呼了一聲:「陛下!」便欲下拜,但他右腿傷重,手裡又抱著木匣,跪也跪不下去。
兆言哪有功夫和他客套,手裡馬鞭隨手往他肘下一托,人已疾步走到穎坤面前。穎坤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但還是打起精神吩咐靖平:「靖平,把拓跋竑的首級取下來,獻與陛下。」
靖平拉動旗繩將帥旗降下,黃底黑字的旗幟鋪開,包裹住拓跋竑首級。穎坤朝下看了一眼,拓跋竑還保持著臨死前一瞬的表情,雙眼瞪如銅鈴,鬚髮衝冠面目猙獰。
砍下這顆頭顱時她並未多想,只記得薛純的仇、她和薛亮的約定。但是此刻,這副猙獰的表情忽然令她回憶起許多與之相關的情景。
說起來,父兄之死拓跋竑也脫不了干係,如果不是他違抗軍令在無回嶺谷口攔截,爹爹或許來得及逃掉的。燕州行宮的那幾次碰面,她更是終身難忘,她不會忘記他是怎樣把見血封喉的毒酒整壺灌進咸福口中,自己手背上濺了一滴就惶恐地趕去就醫;更不會忘記他施暴打傷紅纓,逼她喝下那碗斷絕她一切念想的葯汁,那時他的表情,也和現在一樣扭曲猙獰。
爹爹和兄長們死了,她無法為他們報仇;咸福死了,她更沒有立場為他求一個血債血償。這麼多年了,無處寄託發泄的仇恨終於找到了一個出口,殺了拓跋竑,這一環套一環的血仇終於在她手裡了結了。
全身屏住的一股勁彷彿都在這一瞬間鬆懈下來,身上數不清的傷口一齊火燒火燎般地發作起來,僵直的膝蓋似乎也失去了支撐的力氣,血和汗刺得眼睛又辣又痛,眼淚奪眶而出。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只要一看到兆言,那些原本可以咬牙忍受、刻意忘卻的痛苦,似乎都會變得格外劇烈難耐,無法忽視。
靖平看她搖搖欲墜,伸手想扶她,兆言卻已搶先一步沖了上來,一把將她摟進懷中。靖平聽見他叫了一聲「穎坤」,順著她倒下的姿勢將她抱住,伸手去擦她臉上的血跡淚水,又用極低顫抖的聲音喚了一聲:「末兒……」
靖平心頭大震,他說不出話,只能緊緊盯著面前咫尺之遙的皇帝。兆言渾然不覺他的目光,全部心思都在穎坤身上。靖平忽然就明白了所有原委,他的眼神,他的表情,其中蘊藏的情意他再熟悉不過。甚至更早的時候,聽說他欲效仿衛青時皇帝的惱怒冷淡,去京郊墓園探望七郎和小姐時刻意避開他的少年,原來那麼久遠。
他默默地低下頭,往後退開一步。
穎坤臉上滿是血跡,淚水從眼角沖開兩道溝壑。她先是無聲地落淚,而後變成嗚咽,最後開始放聲痛哭:「陛下……」
兆言抱著她,一手捧住她的臉:「我在這兒,沒事了……都是我的錯……」
往事彷彿隨著他的懷抱一齊從四面湧來,某些曾經被她忽視的細節忽然清晰地躍入腦海。有那麼一瞬,他的手從她眼瞼上拂過,蓋住了她的雙眼。這個動作,咸福也對她做過。
他臨死前的最後一段時間,也是這樣把手籠在她眼睛上,錯落的光影遮擋了視線,那是他僅剩的一點堅持和期盼。
後來,當她奄奄一息獨自躺在空曠孤寂的宮室內,心念如灰,神思混沌,隔牆恍惚聽見兩名宮人在檐下說:「怎麼辦,太子殿下的手一直舉著放不下來,壽衣都穿不進去,再不入殮知院肯定要發怒責怪了……」
另一人說:「死人怎麼會舉著手,按下去不就得了。」
「按不下去呀,都已經硬了……好嚇人,是不是有什麼冤情?」
「別瞎說,這話被知院聽到小心你腦袋不保!」
……
再後來呢?他們是怎麼給他換上壽衣、殮入棺槨的?她不知道。當她從水下密道悄然離開時,經過院中遠遠望了一眼停靈的正殿,金絲楠木的厚棺已經下釘封死。
如今過去快十年了,地下蛇蟲鼠蟻侵蝕,肌肉髮膚腐壞,只余骨骸,他的那隻手是放下去了,還是依然堅定不移地舉著?
她不想知道,那樣的情景她不想再看一遍。
她忽然又有了力氣,抓住兆言的手,她多少年沒有這樣失聲痛哭過:「我求你,你要怎樣都可以……求你別挖他的墳……」
即使在最被逼無奈的時候,她寧可孤注一擲以身犯險,九死一生闖進敵陣取敵將首級,都不肯放低身段求一求他。只要她肯稍微軟化一點說幾句好話,根本不必犯今日之險。現在她做成了,他沒有理由要挾她了,她卻又回過頭來求他。她從來沒有這樣嚎啕失態,從來沒有這樣求過別人。
「求求你……」眼淚和著血水從她眼中滾滾而下,「不要挖他的墳……」
兆言握住她的手,他的語聲也已哽咽,卻還是連聲應道:「我答應你,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
士兵用木棍和衣物製成簡易擔架抬過來:「陛下,快送楊校尉回城去就醫吧。」
兆言抱起穎坤放到擔架上,她的手從他手心裡滑出去,留下數道殷紅的血跡。他低下頭,就這麼一會兒,前胸和下擺觸到她的地方就已經被血跡滲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