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第十章 定風波 2
外頭響起士兵的慘叫聲,箭矢破空,正在吃飯的將士們猝不及防,慌忙丟下手中飯食尋找武器和遮擋掩體。為了生火做飯,隊伍停在河邊,四下空曠連個掩蔽的地方都沒有,驟遇襲擊,未及防備的士兵紛紛倒斃於箭雨之下。
帳篷起火,穎坤拔出佩劍將篷布砍破沖了出來。外頭流矢飛舞,士兵們慌忙應對,遠處馬嘶號角陣陣,天上密布鉛雲,一時根本看不清是何狀況。她一手拉著兆言,只拿到方才吃飯的桌案權作盾牌,且擋且退向岸邊小丘撤去。
又一陣箭雨從天而降,木條案哪能抵得過兵矢利器,幾乎被箭扎透。穎坤扔了桌案,自己護在兆言身前以劍抵擋,但是箭矢密集凌亂,她一隻手也擋不過來。
耳邊破空聲呼嘯而過,兆言忽然拉了她一把,堪堪避過那支利箭。穎坤驚魂未定,見他反而擋到自己前頭,雙臂攏起將她護在懷中,急忙把他推開:「陛下小心!臣會誓死護衛陛下周全的!」
兆言被她護在身後,一言不發,任她護著退到山丘之後。抗住第一波突襲,吳軍很快集結起來列陣迎敵。
余參軍手臂上中了一箭,捂著胳膊跑到他們身邊卧倒:「陛下你沒事吧?楊校尉,這是怎麼回事,這裡怎麼還會有鮮卑軍設伏?」
「不是鮮卑兵,是女直人。」穎坤已經分辨出敵我之勢,按住余參軍的胳膊,「箭上有毒,得馬上拔出來,參軍熬得住嗎?」
余參軍這才留意到射中他胳膊的那支箭與尋常箭矢不同,只有手指粗細,一尺多長,尾部翎羽粗短。他咬牙點頭,穎坤按住他傷處,稍一用力就將短箭拔了出來。箭頭上也沒有箭簇倒勾,只是硬木削尖而成,十分簡陋,但是箭尖烏黑,應是塗了毒液。
「這是女直人馬上弓弩所用的箭矢,輕細短巧,女直兵器從他們游牧狩獵演化而來,騎兵也可放箭。」穎坤將帶血箭矢扔在地下,「箭上血色鮮紅,毒性應該不烈,不會馬上發作。參軍先擠出毒血包紮一下,撐到回營請大夫醫治。」
余參軍照辦,撕下衣角將就纏住傷口:「以為遠離前線安全,誰知道又碰上女直人!」自從魏國發兵平亂,搶掠完平州三鎮的渤海女直就退回遼東,燕薊變成吳魏兩國交鋒之地,誰也沒有再顧女直。不料前線膠著拉鋸時,女直又繞行南下,騷擾兵力薄弱的吳軍後方。
穎坤道:「開春青黃不接,游牧部落最易南下劫掠,我猜女直人是來搶糧的。」
景州位於燕薊北部,遠離邊境,交通便利,是燕薊通往上京的必經之路,四周平原土地肥沃,有「燕北糧倉」之稱。景州駐軍少,城防薄弱,女直人搶完平州本想繼續向東劫掠景州,半路被鮮卑人打回去,年後捲土重來,不敢直接去騷擾被吳軍佔領的景州城,挑中他們這支運糧的隊伍,但是消息有誤,趕上了空車回城的時候。
余參軍懊悔道:「我竟沒想到這一層,以為後方安全無虞,還攛掇陛下離開中軍單獨回城。如今遭遇伏擊,豈不比風雪圍困更危險?陛下如有差池,臣萬死難辭其咎!」
穎坤道:「女直人善於分散游擊,神出鬼沒,誰會料到他們竟插到後方來。參軍看清沒有,對方有多少人?」
余參軍道:「大約有兩三千之眾。」
女直輕騎精於騎射,隊伍不成規模,單兵卻都是驍勇精銳,可以一敵數人。這邊只有龍武衛一千餘騎,押運糧車的後勤千二百人,遭遇偷襲已有傷亡,恐怕不是女直騎兵對手。
穎坤道:「女直人為劫奪糧草而來,想必不知道陛下聖駕也在此地。請參軍速率騎衛護送陛下進城,我帶領步卒佯裝保衛糧車,應當可以拖住一會兒。進了景州城,這兩三千女直兵就不足為懼了。」
余參軍正要點頭,兆言卻一把握住她的手:「不行。」
穎坤回過頭去,他呼吸略有些急促:「聽說女直人貪婪好殺,劫掠城鎮如不滿意動輒屠殺百姓,被他們發現糧車是空的一定會屠戮將士泄憤,你們這些後勤士兵哪是他們的對手?」
穎坤蹙起眉:「被他們發現陛下後果只會更嚴重。保護陛下本就是眾將士職責,後勤也不例外。」
「要你為了保護我、去送死,絕對、不行。」
他語調抬高,說得急了連連喘氣,話語都不連貫。穎坤看出不對,急忙問:「陛下,你怎麼了?」
余參軍眼尾餘光一掃,大驚失色:「陛下!別動,別動!」皇帝背後竟也中了一箭,與他臂上的短小細箭一致,插在後腰肋下相交之處,被手肘擋住,方才他和穎坤都沒有察覺。
穎坤心想一路自己都把兆言護於身後,面向箭矢來處後撤,就算漏下箭支又怎會射中後背?唯有一瞬他擋在她前面,把後背暴露在箭雨之下。她心中震驚莫名,瞪圓雙眼望著他:「剛才你……」
兆言吃力地笑了笑:「堂堂七尺男兒躲在女人身後尋求庇護,朕可丟不起這個臉。穎坤,我說過,那樣的滋味我不想再嘗一遍,就算我自己犯險,也不能讓你有事。」
一旁的余參軍驚呆了,他好像聽到了什麼不該聽的話,忙低下頭閃到皇帝背後:「這支箭上好像也有毒,是不是應該立即拔出來?」
「且慢。」穎坤覺得不對,阻住他拔箭的動作。箭矢細小簡陋,即使淬了毒汁,傷口暫時也不嚴重,余參軍拔出箭即不影響行動;但是兆言的傷勢明顯比他重得多,呼吸短而急促,每吸一口氣似乎都要花去全身的力氣,動一下就氣息不穩。她把手放在他後背:「陛下,你感覺如何?」
兆言說話也很費力:「傷口倒不覺得疼痛,就是有點……喘不上氣來……」
那支箭正好插在胸腹交界處,穎坤趴到他背上,耳朵貼著背部細聽,呼吸聲有如哮症發作的病人,胸腔里呼哧作響。她摸了摸傷處,一顆心漸漸沉下去:「不能拔,箭頭好像……刺穿胸腔傷到肺了。」
人的胸肺如同風箱,抽則進氣,壓則出氣,風箱密閉才能鼓風。如果箱壁上破了一個洞,勢必會漏風,鼓風的效果就會大打折扣。風箱破了還能湊合使用,人如果吸氣不足,就會有窒息閉氣之險。
余參軍急出了一頭汗:「不能拔,難道就這麼扎著嗎?女直人的毒藥也不知道厲不厲害,萬一滲入心肺血脈,豈不是……」他都不敢說下去了,心中萬分懊悔自己出了這麼個餿主意,皇帝居然還採納了。
穎坤心中也慌亂無主突突亂跳,強自穩住心神道:「必須有醫術精湛的大夫在旁,做好萬全準備才能拔箭。余參軍,我們得立刻送陛下去景州城中就醫,拖延不得。」
余參軍咬牙道:「楊校尉,你送陛下回城吧,拖住女直人斷後的任務由我來!離軍進城的建議是我提的,我又是陛下的禁衛,拚死護衛陛下的責任理應由我們龍武衛承擔!」
穎坤一隻手被兆言暗中緊緊握住,看他的樣子她也實在放心不下,點了點頭:「拜託參軍了,一切以拖延耽擾為要,勿與女直人硬拼,拖得一時半刻就往景州撤退。還有,盡量別讓女直人知道這是陛下的衛隊。」
余參軍應諾而去。穎坤拔劍砍斷支出的箭尾,脫下外袍撕成布條在兆言胸下繞了一圈紮緊固定,以防箭桿晃動再擴大創口。
傷處裹緊后他的呼吸稍微順暢了些。穎坤跪在他面前,握住他的手道:「陛下,你堅持一會兒,再堅持一刻鐘,臣一定送你到景州城,你能不能答應我?」
她的聲音微微發抖,握著他的手也在發抖,必須捏緊他才能剋制,指尖掐得他手心生疼,或許她自己都沒有察覺。他很多年沒見過她如此為自己緊張了,臉色發白,卻還有心情說笑:「一刻鐘,還要騎馬,是有點難。如果你肯親我一下,我就有信心堅持住了。」
穎坤二話不說湊上來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陛下坐在這裡別動,臣去把馬牽過來。」
兆言雙眼發直坐在原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不敢相信居然這麼輕易就得逞了。早知如此簡單,那他之前何必那麼糾結?
兆言沒法自己騎馬,穎坤牽來他的汗血良駒,扶他坐上馬鞍,自己跨上去坐在他身後同騎,執起韁繩道:「陛下如果坐不住,就靠在臣身上。」
幸福來得太突然了。
兆言當然不會真的靠在她懷裡,他比她高出半頭,肩寬身長,抱住馬頸半伏□才能不遮擋她的視線。她的雙手從他肋下穿過握住韁繩,彷彿從背後抱著他一般,這樣的待遇他在片刻之前想都不敢想。就為這個,為了她剛才那記蜻蜓點水的親吻負載的承諾,他也得撐下去。如果現在死了,那實在太遺憾了,簡直死不瞑目。
馬背的顛簸難免牽動傷口,吸進去的氣彷彿都從那一點小小的縫隙里流走,大口呼吸也擺脫不了壓迫心胸的窒息憋悶。這種感覺以前曾有過,八歲那年還不會鳧水,掉進過一次皇城的護城河裡,張口只有無盡的河水湧進來,吸不到半點空氣。周圍人跡罕至,呼救也沒有人來,只有她毫不猶豫地跳下來。
她也只有十歲,兩隻蘆柴桿似的小細胳膊,剛學會的狗刨泳技,勾住他的腦袋在水裡拚命撲騰。他害怕極了,揪住她的手臂兩腿亂蹬,好幾次把她也按下水去。她在他耳邊說:「你相不相信我?信我就別亂動,我一定救你上去。」
他真的不動了,腦袋被她勉強托出水面,即使偶爾掉下去嗆著了也忍住不吭聲不掙扎。護城河兩岸都是直立的圍欄,高出水面盈丈,她撲騰了半刻鐘才找到上去的台階,爬上岸時全身氣力都用盡了,撲在岸邊躺了好半天才爬得起來。
這件事沒有告訴大人,兩個人悄悄拉鉤約定,互相幫對方隱瞞。之後夏天到來,他不顧宮女的勸阻,硬是纏著她學會了游水。
「萬一以後再掉進水裡就不用你救了,如果你掉進去我也會救你。」
她揚起下巴嗤道:「我才不要你救呢,小外甥。」
不過說到他那天的表現,小師父還是持肯定表揚的態度:「不會游水的人掉進水裡都會驚慌瞎動,反而沉得更快,你倒是很鎮定呢。」
他雙眼亮晶晶地望著她說:「你叫我不要動的嘛,我相信你。」
她乜了他一眼,亮出拳頭:「就算你不聽話我也有辦法,一拳頭揍暈,然後像死狗一樣拖上來!哼,算你識相,少吃一拳!」
想起當時她那副故作兇狠的跩樣還覺得好笑,他笑得嗆咳連連:「末兒,你、你又救了我一次,我這條命……」
穎坤催馬疾馳,喘氣夾雜著語調慌亂:「陛下,你先別說話了,等到了景州就醫脫險,你想說多少句都行……」
他聽話地閉上嘴,留著力氣調息呼氣。從小他就很聽她的話,長大了也是。她的要求,他都會答應。
答應了她會撐住,也要做到。捨不得不做到。
如果沒有她,他的小命不知送掉了多少次。墜河溺水、從樹頂摔下、玩火燒著頭髮、鞭炮煙火爆炸、騎射墮馬……被她救過的次數不計其數。
未出口被她打斷的那句話,我這條命,早就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