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十一章 水龍吟 2
兆言的外傷當時看似兇險,但熬過了拔箭的風險之後,傷口很小,沒過幾天便癒合了。反而是箭頭上的淬毒,是女直人從當地山林的藥草樹汁里提取出來的毒物,毒性不烈卻後勁綿延,沒有有效的根除方法。
余參軍左臂中箭,醫治時傷口已經發黑潰爛,大夫動刀挖去了一大塊,雖然性命無礙,以後這隻胳膊是不能使重力氣了。兆言傷在肺里,只能靠服藥慢慢拔毒,毒性去得慢,他氣喘咳嗽的癥狀一直不見好。加上北地寒冷,春寒料峭,府衙條件簡陋,不利於他養病,所以外傷癒合后,大夫便建議他回燕州行宮療養,溫泉對驅毒清肺也大有好處。
皇帝金口玉言,先前承諾救治他的大夫要加封公侯,此時脫險轉危為安,踐行諾言,賜主刀的大夫四品縣伯爵位,另兩名副手五品縣男爵位,子孫世襲。那三人都是城中開醫館懸壺濟世的平民,一躍而成為全城身份最顯赫的貴人,自然感恩戴德喜出望外,惹得其他幾名臨陣退縮的大夫眼紅懊悔不已。
御駕離開景州回燕州前,新晉的縣伯縣男都來謝恩辭別。那位年紀大的大夫擅治肺病,切切叮囑了許多日常注意的事項,例如不能受冷著涼、飲食忌口、禁騎馬疾馳奔跑劇動等。皇帝喜好騎射武藝,如果肺疾不能痊癒,這項愛好只怕也得捨棄了。
除此之外,老大夫還特意提了一項禁忌。皇帝在景州時,剛率軍從前線撤下,身邊連內侍都沒帶,由府衙的下人伺候,卧病期間並無此顧慮;但回了燕州行宮,離宮奢華,宮女美婢成群,陛下當遠女色少房事、清心寡欲養生調理,此之與騎馬疾跑同理,都是不能耗力氣急,否則將對肺疾不利,病根難除或再加劇云云。
這三名大夫都是燕地的平民,並不知道大吳皇帝的後宮現狀。在他們的想象里,皇帝當然是坐擁成百上千的美女佳麗,又正當年盛血氣方剛,還不得夜夜笙歌溫香暖玉不絕於懷?
老大夫忠心誠懇一本正經地向皇帝宣導房中養生術的道理時,穎坤也在一旁。她先是彎腰低頭,後來忍不住了,悄悄把臉朝向外側。兆言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從她一抖一抖的肩膀可以看出她正在笑,而且越笑越厲害。
不消說,又送了她一個取笑嘲弄自己的理由。想到這段時間在她那裡吃癟碰壁一鼻子灰,英明神武威震四方的皇帝陛下胸中那口氣更加鬱結難平。
怕顛簸震動加劇皇帝的病情,回去的車馬走得很慢。從景州到燕州四百里,足足走了十天才到。皇帝下榻在行宮最北面溫泉邊的暖閣,正是之前穎坤養病之所,宮室內的器物擺設還保留著她居住時的模樣。
齊進這次留在行宮沒有隨軍,送走皇帝時生龍活虎意氣飛揚,回來就成了病怏怏大氣都喘不上的傷員,一見著皇帝就開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痛哭,自責沒有堅持要求跟在陛□邊,關鍵時或可以身相護,病中也能好好伺候照料。他一邊哭一邊狗腿地上去托著皇帝的手把他扶下車來,回頭對車旁的穎坤道:「楊校尉,能否幫小人扶陛下一把,咱們一人一邊攙著他。」
穎坤騎馬跟在御駕之側,下馬過來,沒有去另一個側攙扶,而是彎腰恭謹地問:「陛下,要不要臣背您進去?」
齊進以為自己聽岔了,看她神情恭敬嚴正,不像說笑的樣子,楊校尉一向給他的印象也是端正嚴肅的。他抬頭去看皇帝,陛下一臉吃了蒼蠅吐不出來的表情,忿忿把他的手甩開:「不用了,朕還沒有病入膏肓走不了路!」拂袖大步走到前頭。
齊進落在後面,他詫異地轉頭看向穎坤。穎坤嘴角帶著促狹的笑意,發現他在看她,笑意一收,頓時變了一副面孔正色道:「齊大官,莫讓陛下一人獨行,快快跟上罷。」
齊進心想: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怎麼會因為九年後重見楊校尉,見她沉穩端方,就忘了她當年的德性呢?
不過,陛下這回出征,似乎大有斬獲啊。
因為這偶然的發現,安頓隨行將領時他就長了個心眼。皇帝想讓穎坤住在行宮內,最好是就在他隔壁;穎坤覺得其他臣僚都住在配院,先前她和七郎居住的院子里行李衣物猶在,也應當住到那邊去。兩人爭論不下,齊進就出了個折中的主意,讓她住在原先的東配院,如今已經圈入行宮範圍,與暖閣之間有水上迴廊相連,來往也都便利。
他的理由也充分得很:「校尉與眾將軍雖都是軍中武將,但男女有別,楊將軍又不在,雜處而居豈非不便?不如分院入住,男子在西院,女子在東院,各自便宜。」
這麼說也沒錯,合情合理,只不過女將只有她一個,東配院就成了她一人的住處。
行宮條件優渥,加上溫泉療養,兆言比在景州大有好轉,各方軍情奏報也6續送到燕州行宮來由他批閱定奪。
自從御駕在景州被女直偷襲遇險,吳軍也開始對東北方的女直心生警惕,除增派禁衛保護皇帝安全,景州平州等地也增加駐軍,防範女直再次入侵騷擾。此舉必然會分散前線的兵力,拉長戰線,天氣又遲遲不回暖,連降春雪,形勢其實是對吳軍不利的。
但是鮮卑人也遭遇了麻煩。宇文敩那些成年握有兵權的兒子始終是上京動蕩不安的隱患,拓跋辛挾持幼帝不能服眾,叛亂頻生。拓跋竑兵敗身死,精銳折損,拓跋辛也明白一時半會兒是不可能把燕薊打回來了,又悄悄把精兵抽調回去平叛。鮮卑軍雖然只少了一萬多人,戰鬥力卻是大減,兩軍在長城邊拉鋸對峙。
穎坤在燕州之戰受的重傷,以為已經徹底養好,但是再經景州一役,天寒地凍,她那條骨裂過的左腿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爹爹在世時也常聽他抱怨年輕時筋骨受的傷,年紀大了全都回來討債,一到陰雨天就要受罪。她心想莫非自己才二十幾歲就要落下個老寒腿?想想都發怵。於是聽從大夫建議,每日在溫泉中浸浴,祛風除濕,確實有所改善。
東院比西配院好的一點就是,東院鄰近溫湯源頭,也有溫泉湯池,前朝時只有地位尊崇、倍受寵信的大臣才有資格受賞居住於內。如今雖然和行宮打通連成一片,但池與池之間有圍欄花格隔斷,這片幾個池子就成了她的獨享。
其實行宮裡二十來座各式溫湯,也只有皇帝一個人在泡罷了。
宮中人丁稀少,原先的數百名宮人都被遣散,只留下一成洒掃庭院,每人必須單獨打理幾座宮室,勞務繁重。皇帝自有從洛陽帶來的齊進等人伺候,不會讓魏國舊屬近身。整個東配院一共只有四名婢女,穎坤在外行軍自理慣了,也很少讓她們服侍。
所以當她在氤氳的熱氣中隱約瞧見一個翻領窄袖胡服男子的背影時,立刻心生警覺。她剛坐在池邊沐足,身上輕羅絲衣還沒有脫,抓起一件半臂披在肩上就追了上去。
夜間行宮內更顯空曠幽靜,為了儉省節約,池上迴廊每隔數丈才有一盞宮燈照明,晦暗不清。入夜後氣溫驟寒,宮內水氣豐沛,起了一層薄霧,和著溫泉逸出的白汽,繚繞瀰漫,襯得離宮有如仙界幻境。
穎坤涉水而行,走到行宮內多座湯池川流交織的地方,水汽更盛,如雲似霧,幾步之外就看不清了。那個胡服男子不見了人影,周圍寂靜幽暗,只聽見池底泉眼咕嘟有聲,和她一個人走在水中帶起的聲響。她也不確信是否真有其人,但仍不放心,準備回去召集侍衛搜查。轉身剛要走,忽然有人從背後伸過手來,蒙住了她的眼睛。
這麼一蒙穎坤就心裡有數了,在那雙手下暗暗翻了個白眼。這種「猜猜我是誰」的把戲,五歲以上的孩子就不屑一顧了。她認識兆言時,他已經七歲,但是一直跟劉才人住在偏僻的側宮,也沒有其他孩子陪他玩耍,劉才人只會用這個逗他開心。兩個孩子剛認識,他便也用這個來與她玩,被她狠狠鄙視了一通,拉著他到御花園裡見識了一番大孩子應該玩的東西。用她的話來說,兆言彷彿「飢餓的小老鼠掉進了蜜罐里」,一個全新的瑰麗世界在他眼前展開了。
身後的人果然用怪腔怪調的聲音在她耳邊問:「猜猜我是誰?」
穎坤嘆氣道:「陛下,別玩了好嗎?臣還以為行宮裡混進了胡人刺客。夜裡燈光不明,萬一被侍衛誤會成不法之徒,失手傷了陛下如何是好?」
「這個不用擔心……」他咕噥了一句。
穎坤稍稍搖了搖頭,眼睛上的手也隨她而動,不讓她掙開。「陛下可以放開我了嗎?」
他從側面探過頭來看她:「末兒,我發現你蒙著眼睛的樣子挺好看的,安靜乖巧,不像平時……哼。」他想繞到正面來看她,但那樣勢必要鬆開雙手,於是又繞回去。眼睛上的手拿開了,隨即一條摺疊的素色絲帕覆了上來,蒙住眼睛在她腦後打了個結。
她感覺到他在面前端詳了自己許久,而且離得很近。「陛下引臣來此所為何事?難道是想跟臣重溫兒時遊戲,玩捉迷藏嗎?」
「一刻不刺我一下你就難受是吧?」他在她臉頰上輕輕捏了一把,「本來是去找你……算了,我帶你去個地方。」執起她的手,一手攬著她的肩牽引她在水中前行。
穎坤不適應目不能視物的黑暗,腳尖點著池底走得很小心。走了一段發現池底平坦,漸漸放了心,冷不防踩空一級台階,更不知四周是何狀況,身子一歪便向側面倒去。觸手可及只能抓住兆言的衣襟,他伸手一抄抱住她,也跟著倒了下去。
這裡是湯池之間引水的溝渠,水深及膝沒有危險,但渠壁並不像池子里修得光滑圓潤,多有尖凸稜角。穎坤後腦撞到一處石棱,被他的手搶先墊了一下。她沒有撞疼,那隻手卻想必撞得不輕,她叫了一聲「陛下」,就想扯開眼睛上的蒙帕去查看。
兆言按住她的手:「別動。」
兩人一上一下躺在引水石渠里,水聲汩汩潺潺。她的頭髮衣服和蒙在眼上的絲帕都打濕了,那絲帕本是純凈素白,洇了水后顯出玲瓏剔透的玉色,正與她肌膚相襯。絲帕上綉了一枝紅梅,正好折在最外層,經水紅艷欲滴,與其下的紅唇交相呼應。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了一個來回,呼吸不由漸漸加深了。她躺在他身下,髮鬢微濕,凌厲譏誚的眼神被絹帕阻隔,螓首枕在他掌上微微仰起,如此任君採擷的誘惑姿態。
穎坤被他壓住起不來,又喚了一聲:「陛下?」
「末兒,我又改主意了……」他悄悄把她的手別到腰側箍住,湊上前來,「剛剛我去找你,其實是打算向你討債的。」
「討債?討什麼……」話音未落,她自己也想起來了,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落入了不利境地,覺察到他氣息的異樣,抿唇不語。
平時與她說話拌嘴,視線都落在她靈動的眉梢眼角,此刻眼睛被蒙住了,那雙紅唇就成了臉上最吸引人注目的所在。那些細微的動作看在他眼裡,全都成了魅惑的引誘。看不到眼睛,他的膽子也比平時更大,俯身下去張口含住。
本來就是她應諾的,晚了一個月才踐行,還得加點利息呢。
與上次在御花園小閣相比,這回他吻得十分小心而剋制,輕柔輾轉,循序漸進。穎坤的手掌抵在他胸口,感覺他呼吸的起伏和頻度。她心裡想,只要他稍微顯露出一點氣急悶喘的徵兆,她立刻就把他推開。
但是始終沒有,他小心翼翼地控制著節奏,呼吸深了便淺啄輕點,順暢了再糾纏深入。到後來她自己也分辨不清了,那隻手順著他的胸膛軟軟地滑下去,滑到他的背後,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