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她夢
臨近黃昏時,雪花簌簌而落,家家戶戶亮起了燈,紅紅火火一片。
門頭掛著「庄宅」的小院里,一個小婢正站在椅子上往房檐下掛新燈籠。
「小娟,不急著掛,院子里夠亮了。」庄夫人在內說。
廚房裡走出一個僕婦捧著飯菜,笑說:「夫人別管她,分明是圖新鮮玩呢。」
小婢掛好了燈籠嘻嘻笑「叢嬸子送來的燈籠好看。」
庄夫人透過門看過來,新的蓮花燈精美華麗,在紛紛雪中嬌艷無比,她含笑點頭:「的確好看,叢娘子費心了。」
僕婦將飯菜擺在桌子上,指著其中一碟蒸魚:「黃家送來的,新打的魚。」
小婢也跑進來,說:「前巷童書生請夫人去爬文山,說什麼雪后賞景。」
僕婦哎呦一聲:「大雪後路多難走啊,又冷,爬山做什麼,還是等春暖花開再去。」
庄夫人說:「先前在家時候我和庄郎喜歡雪后登山,離開家已經幾十年了,難為還有人記得。」
僕婦笑說:「庄先生用心教學,從不在意學生家世出身,別的不說,這條街上多少孩童因為庄先生改了命,不再打魚種田,哪怕是跟人做賬房,說一句跟著庄先生讀過書,都能多加二兩銀子。」
庄夫人笑了:「還是他們自己肯學,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又感嘆,「我原以為回來會孤寂,沒想到族人們照看,街坊四鄰關懷備至,比在書院的時候還熱鬧。」
小婢連連點頭:「是是,家裡最熱鬧,夫人應該早點回來,說不定早點回來先生也…」
也不會死。
小婢口無遮攔差點說出來,還好僕婦瞪了她一眼截住。
夫人和先生伉儷情深,大過年的,別讓夫人傷心。
小婢訕訕捧著桌上的托盤「我去收拾廚房」跑了出去。
庄夫人一笑:「生死從來不是忌諱不能談的事,我也會死。」
僕婦說:「夫人不難過就好,人嘛,活一輩子,就要開開心心。」
庄夫人點頭:「我不難過,你快去吃飯吧。」
僕婦應聲是,退了出去。
時間似乎過得很慢,又一眨眼夜色就深深。
院子里懸挂的燈籠都似乎要被夜色吞沒。
「夫人該歇息了。」僕婦神情溫和又關切地說。
庄夫人看著眼前的書。
室內的燈都已經被熄滅了,唯有僕婦手裡還舉著一盞,昏昏不清。
「您可不能不睡覺。」僕婦說,說罷將手中的燈熄滅。
室內陷入黑暗。
庄夫人拎著籃子站在街上,聽著滿街的叫賣聲,神情有些茫然,今天要買什麼?快過年了,丈夫最愛吃什麼?阿籬喜歡吃什麼?
「庄夫人,你們收養了一個孩子?那孩子今年回來了嗎?」有街坊婦人在後跟來問。
庄夫人搖頭:「不回來。」又嘆口氣,「那孩子…」
說到這裡又停下來,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說什麼。
有一個婦人上前在她身邊好奇問:「那孩子怎麼了?」
庄夫人只覺得心裡一酸,眼淚滑落:「那孩子病了…」
兩個婦人都跟著落淚:「那孩子什麼病啊?」
她們站在大街上說話,大街上人來人往喧鬧,但似乎又與她們隔絕。
庄夫人嘆氣:「那孩子,想不起回家的路,記不起自己是誰。」
兩個婦人跟著嘆氣:「這真是太可憐了,不過庄先生能治好她吧?」
庄夫人點點頭:「能,能。」說著笑起來。
兩個婦人也都笑起來,三人向街尾走去。
下一刻,庄夫人又出現在街口,拎著籃子怔怔站著。
身後兩個婦人跟來「庄夫人,你們收養了一個孩子?那孩子今年回來了嗎?」
庄夫人搖頭:「不回來。」又嘆口氣,「那孩子…」
另一個婦人在她身邊好奇問:「那孩子怎麼了?」
庄夫人眼淚滑落:「那孩子病了…」
她們重複著先前說過話的,再次沿著街向前走去。
然後再一次回到街頭,再一次重複。
但當重複到第四遍,庄夫人拎著籃子茫然,忽地視線里看到街邊一人站過來。
「夫人——」他喊道。
庄夫人身子一顫,看著眼前的人,下意識向後退去。
身後兩個婦人擋住她,不再問孩子,而是問「夫人?怎麼了?他是誰?」
伴著她們的詢問,庄夫人看著眼前的人,喃喃說:「是,賣花燈的。」
隨著她說話,呈現在眼前的年輕男子身上出現擔子,掛滿了花燈。
但他穿著黑色勁裝,眉眼利索,腰裡更是掛著一把劍。
沒有半點小販的氣息。
庄夫人動了動嘴唇,似乎十分不願意,但還是喊出名字。
「江雲。」她說,「世子呢?」
挑著花燈的江雲,眉眼有些凝滯,說:「世子在家。」
站在庄夫人身後的兩個婦人一左一右發出聲音「你來做什麼?你來做什麼?」
江雲怔怔:「我來給庄夫人送信。」他說著抬手,手裡出現一封信。
但下一刻,騰起煙火,擔子上的花燈,手中的信,以及拿著信的人,瞬間變成火團。
庄夫人發出一聲驚叫,睜開眼。
入目微亮,不知是晨光,還是窗外積雪映照。
「夫人。」原本睡在耳房的僕婦站在床邊,似乎聞聲過來了,又似乎一直站在這裡,皺眉說,「原來你在街上見到熟人了啊。」
庄夫人坐在床上,嘴角一絲苦笑。
夢是假的。
但夢又藏著真實。
她白日聽到藏著名字的話,認出了喬裝的江雲,可以假裝不認識,但在夢裡卻沒有辦法假裝。
她認出是誰,就呈現了誰。
「夫人,既然人來了,你就見啊,你想說什麼都可以說。」僕婦說,輕嘆一聲,「你是知道的,我們從不干涉你的自由,否則當初就把你帶去京城,而不是隨你心意回登州來。」
庄夫人笑了笑。
「是,你說的也沒錯,你們從不限制我自由。」她說,也輕嘆一聲,「但自由的只是清醒的我,睡著的我並不自由。」
她不能控制自己不做夢,也不能阻止別人窺探夢境,甚至編造夢境。
僕婦將一杯茶遞過來:「夫人,夢是假的,是荒誕的,真正清醒的人,是不會受夢境所困的。」
庄夫人沒有接茶,看著僕婦,問:「所以呢?」
僕婦說:「所以,誰清醒過來,誰就自由。」
庄夫人看著她,下一刻視線昏昏,僕婦消散,人猛地翻個身,手臂磕碰到床沿,酸痛傳來。
真實的痛感,庄夫人睜開眼,這一次真的醒了。
她按揉著胳膊,記憶里夢境飛快退散,模糊一片。
院落里有掃雪聲,小婢餵雞鴨的聲。
「差點忘了,今日要去登山。」庄夫人打開門對外說。
餵雞鴨的小婢笑著說:「夫人放心,我們沒忘,車備好了,厚衣服也準備好了。」
僕婦扔下鏟子:「我已經做好了黃魚面,夫人快來吃一碗,熱騰騰。」
清晨的小院變得熱鬧。
出門的時候太陽已經升高,庄夫人騎著驢,由護院牽著,身邊跟著小婢在街上走過。
店鋪已經開門,臨近上元節,街上越發熱鬧。
「庄夫人出門啊。」
雖然回來還不到一年,但街面上幾乎都認識她了,一路走過都有熱情的問候。
庄夫人含笑回應,視線在街上尋找,很快看到昨日喬裝賣花燈的江雲。
或許是記得她昨日的話,看到她,江雲沒有再上前,還扭開了視線。
庄夫人主動停下來:「小哥,你的燈挺好的,今日去見親朋好友,要兩個帶去送人。」
江雲似乎有些驚訝,視線看向庄夫人身邊,見只有小婢和馬夫跟著,沒有昨日那兩個婦人。
「今天安全。」庄夫人借著選燈,靠近他低聲說,「江雲,世子讓你來做什麼?」
但話音落,江雲似乎受了驚嚇,人向後退:「這位夫人,兩個燈籠十個錢,不能再便宜了。」
似乎因為是庄夫人講價而惱火。
「小本買賣,夫人不要消遣我,不買就算了。」
說罷將肩頭一甩,挑起擔子竟然走了。
庄夫人愣在原地。
「這賣燈籠的脾氣真大。」小婢在旁喊。
庄夫人回過神笑了笑:「罷了,不想賣就算了。」
江雲這是知道她被人監視不安全,所以不肯把信給她了?
信不信的其實她也不在意,她之所以要信,是想讓他給了信,人就走,不要再留在這裡了。
但現在江雲想做什麼?
再觀望?
或者等人來解救她?
這些事都無所謂,就算周景雲來了,她親自見他就是了。
她擔心的是……
江雲人在這裡,阿籬會借他的眼,來看看。
她現在的夢境可看不得。
希望阿籬還記得她的叮囑,千萬別冒險。
……
……
昏昏的街上,這一次重複的夢境里,江雲直接出現。
庄夫人迎上去:「江雲,世子有什麼要說的?」
挑著花燈的江雲,眉眼有些凝滯,搖搖頭:「世子沒什麼說的。」
站在庄夫人身後的兩個婦人一左一右發出聲音「你來做什麼?你來做什麼?」
江雲怔怔,說:「我來看看。」
看看。
庄夫人只覺得心酸,眼淚滑落:「是她又生病了嗎?」
兩個婦人都跟著落淚:「那孩子什麼病啊?」
庄夫人嘆氣:「那孩子,想不起回家的路,記不起自己是誰。」
兩個婦人這一次不再嘆氣,而是神情驚慌:「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啊?」
江雲在一旁也似乎嚇到了,跟著問:「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庄夫人似乎被問住了,怔怔看著江雲,眼前江雲雖然是江雲的模樣,但神情與旁邊兩個婦人一模一樣,甚至也如同婦人一般手握在身前,輕輕躲著腳。
這不是他人操控的江雲。
這只是她夢境中的江雲。
與此時夢境中的其他人一樣,都是她織造的。
所以,沒有外人入侵,夢境沒有絲毫變動,夢境依舊。
庄夫人安撫她們:「別怕,別怕,有庄先生在。」
兩個婦人鬆口氣:「是啊,是啊,庄先生在,庄先生治好了她。」
江雲在旁也跟著點頭:「是啊是啊,庄先生治好了她。」
庄夫人與兩個婦人面帶著笑意,沿著街向前走去。
江雲站在原地,挑著花燈擔子,繼續叫賣,與街上的喧鬧混在一起。
庄夫人再一次回到街頭,再一次向前邁步,心想著買什麼,看著再次出現的江雲,但就在要走過去的時候,耳邊陡然響起一聲輕喚。
「黃茹。」
街市瞬時搖晃。
庄夫人只覺得無數視線看向她。
本要追上來說話的兩個婦人,街邊店鋪的夥計,茶樓酒肆里的客人,行走的路人,挑著花燈的江雲,包括屋檐上冬日肥雀。
都站在原地看著她。
庄夫人呆立原地,整個天地間都凝滯了
街邊一間茶館里,有一個胖乎乎的富家翁站起來,慢慢走到茶館外。
他的神情也如同其他人一般凝滯,唯有臉上的一雙眼。
這一雙眼幽暗如星辰。
星光流傳在街上,看到江雲時,幽暗的星光中似乎閃過驚訝,但又很快恍然,不再在江雲身上停留,回到了庄夫人身上。
「黃茹。」富家翁張口,發出清脆的女聲,「跟我來——」
伴著這句話,他的眼裂開,一雙手從中伸出,抓向庄夫人。
庄夫人發出一聲驚叫,四周崩塌。
庄夫人跌倒在地上,但入目不再是街道上的石板,而是翠綠的山草。
她怔怔抬起頭,看到坐在山間,身下的青草如地毯一般蔓延,山風徐徐,吹動著她的衣裙。
這是…
庄夫人看著四周,視線里出現一匹馬,馬背上馱著一個女童,馬蹄踏踏,隨著山風越來越近。
在幾步外女童勒馬停下。
她不過八九歲,個頭也不大,騎在馬背上抬了抬下巴。
「喂,黃茹。」她喊,「我還是不是你眼中的人間至寶?」
庄夫人坐在地上,想笑又無奈。
「這孩子。」她說,「怎麼還是這麼沒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