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2.情痴
洛長熙回京近一個月,與公儀凝相識也有近一個月。
公儀凝是個什麼樣的人,洛長熙雖然不能說是瞭若指掌,但對其基本秉性還是十分清楚的。在洛長熙看來,公儀凝大多數時候還算是個靠譜的人,可同時也有個最喜歡胡說八道,以捉弄他人為樂的惡劣性子。
洛長熙自認為自己是個豁達之人,絕不會與公儀凝這樣的「小女子」計較。
所以……
只要公儀凝一與她說些亂七八糟的話,她就反而能穩定心神,不斷在心底告訴自己:不要跟這種人一般見識。
公儀凝沒意思了,也就不會再胡說了。
玩笑完了,就該說正經事了。
兩人各自交換了這幾天下來各自探得的消息。公儀凝聽了洛長熙所說,竟然並未發表自己的意見,只是凝神想了一會兒,說起沉魚的來歷。
沉魚並非純正的中土人士。
之前因為聽了秦尚書所言,猜測沉魚多半是當年蘇五娘身邊的一個小丫頭,所以,公儀凝後來又去問了些當年官制教坊里流落出來的女子,竟然被她問出了點消息。有人說起,當初那個跟在蘇五娘身邊的小丫頭,是蘇五娘在路邊花了二兩銀子買來的。
據說她是南疆戰敗之後過來的流民,家裡人好像都死光了。因為年紀太小又無人照顧,很快就被人拐子給騙了,拉到了京內來賣。
當時蘇五娘正與一班姐妹去買丫頭,不知怎地就看中了這個最瘦最丑的小丫頭,非要買了回來。那時的小丫頭連漢話都不懂,整日都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什麼都做不好,蠢笨至極,在教坊里很是遭人嫌厭。
只有蘇五娘對她很好,還給她取了名字。
——小魚。
「……她本應該是大海之中的魚兒,可惜卻被人給捉了上來,由一個池子扔進另一個池子,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如今,就算是我將她買下了,也不過是給她另外換了個盆子。這盆子看著是一番新天地,可也只是一隻連翻個身都難受的小盆子。」
「……而我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一天,變得與其他人一樣,不想養這魚兒了,就要將她從盆子里撈出來,宰殺了吃掉。我只希望,她能在這一天到來之前,自己跳出這隻盆子,回到她的大海里去。」
……
那個姐妹還隱約記得,蘇五娘當年與她感嘆過這麼幾句話。
此時公儀凝說出來,面上仍有唏噓之色。
洛長熙亦有些感慨。
她這幾年來都在南疆征戰,自然知道這征戰帶來的後果。不論是哪一方輸贏,受苦受難的永遠都是邊疆兩地的百姓。此時竟然面前就有個活生生的人是遭受過那種苦楚的,實在讓洛長熙的心裡有些不舒服。
公儀凝一眼便看出她在想什麼,便又道:「看沉魚的年紀就知道,她入京的時候你還沒出征呢,幹嘛擺出一副欠了她的樣子!」
「不管怎麼說,總是我洛家種下的苦果。」
「那又如何?在戰場上從來就沒有對錯之分,只有強弱之勢。你還是打過仗的,難道不懂這個道理?反過來,南疆也欠了我們不少,橫豎是筆糊塗賬了!」
「你說得沒錯。」洛長熙道,「不過你誤會了,我並非是心軟。而是從前總在打仗,現在仗打完了,有機會的話也想考慮考慮戰後之事。」
但是,這些國家大事什麼的,公儀凝懶得去想,也輪不到她操心。她現在眼睛里盯著看著的,只有如何打敗花月四院這一件事。
洛長熙也很快收斂了神思,說回了原來的話題。
「所以,我們接下來要去找沉魚?」
公儀凝嬉笑道:「我覺得你應該日日都與我呆在一處。你看,你一與我在一起,便變得十分聰明,一點就通!」
洛長熙不理會公儀凝的「胡說」,直接道:「你去外面逛了幾天,莫非是去買南疆之物了不成?」南疆的東西倒不一定非要去南疆才買得到,京城不遠處有個專做貿易往來的大城,洛長熙估摸著,公儀凝應該是去了那裡。
「不錯。」公儀凝點頭道,「正因為她離開南疆多年,所以,才更應該容易被南疆的東西打動才對!骨子裡的東西應該是不會變的,你說是不是?」
「可這一切都得應在『沉魚便是當年的小魚』這個前提下,但你真能肯定?」
「原本最多只有六七分肯定,但現在,聽了你說的,我幾乎有了**成的把握!」
「為何?」
「你猜啊。」公儀凝笑嘻嘻地,「不過我覺得你猜不著。」
「……」
「你這種榆木腦袋,光知道打打殺殺的,若論起感情之事,嘖嘖,我就是給你八十天你也想不明白的。」
洛長熙被噎得有了脾氣,也懶得去猜了。
公儀凝做事一向雷厲風行,她很快就找到門路偷偷地給沉魚遞了個帖子,邀沉魚出來一聚。原本洛長熙還有些擔心沉魚會拒絕,卻沒想到沉魚很快就回復說願意前來。
洛長熙提出要同行。
公儀凝本來不太願意,但想一想又答應了。約見的地點在一處環湖的小築里,公儀凝差人搬了一面大屏風立在一旁,讓洛長熙躲在屏風後面,自己單獨與沉魚說話。
兩日之後,湖心小築之中,沉魚應約而來。
公儀凝是個爽快人,也煩厭拐彎抹角地說話,見沉魚來了,二話不說先將早準備好的禮物拿了出來,往沉魚面前一推。
綴滿了珠寶的馬琴,十二色線百花織錦裙,金、銀、珍珠、寶石首飾各一套,全是按照南疆之地的風情來打造的。
連桌上擺的茶果,亦是南疆風味。
沉魚看了一眼,抿嘴勾起了一絲笑。
「聽聞蒔花道日進斗金,大老闆就這麼點誠意?」
公儀凝心中有些驚異,她不光驚異沉魚對這南疆之物毫無反應,還驚異沉魚一下便看出她的身份。但公儀凝也不是吃素的,只朝不遠處迴廊上侍立的下人揮了揮手,很快便有人抬上來幾隻大箱子。
箱子里沒別的,全是金子。
在公儀凝看來,這個世上,不可能有人不愛金子。
沉魚也不例外,這一回,她的笑容和氣了許多,只不過她說出的話卻還在繞彎子。
「大老闆這是什麼意思?沉魚愚鈍,實在不懂。」
公儀凝直話直說:「只要你來我蒔花道,這些……只是開始。」
沉魚笑得更美更動人:「沉魚要是有了這麼些金子,還去蒔花道做什麼?足夠沉魚躺著吃到老了。」
「說得對。」公儀凝接著道,「那麼,我用這些金子來買你一輩子不再出場,回去養老,怎麼樣?」
沉魚終於不笑了。
「你知不知道?我今年十七歲了。」
「知道。」
「大老闆是個生意人……」沉魚認真地看著公儀凝,烏沉沉的眸子里似乎有種蠱惑人心的力量,「所以便認為,這天底下所有的東西都可以用錢來買?呵,若是十年前,別說這些金子,你只給我一個包子,我也願意聽你的。」
這番話沒頭沒尾,可態度卻十分明確。
——她沉魚就是這天底下不能用錢買到的,其中之一。
沉魚說完了,也不再與公儀凝廢話了,站起身來轉身就要走。
看起來,是公儀凝敗了,一敗塗地。
可公儀凝並不著急,她漫不經心地在後邊涼涼地丟了一句話。
「十年前,蘇五娘也是十七歲吧?」
剛走了幾步的沉魚突然停了步子。
「真是可惜,十年前遇到你的人不是我,而是蘇五娘。」公儀凝接著道,「不過,你又知不知道,蘇五娘想做什麼?她想要什麼?你懂不懂她?她又是不是知道你的心思……」
「大老闆!」
沉魚突然轉過身來,大聲打斷了公儀凝的話。
「怎麼了?」
這個瞬間,公儀凝幾乎以為自己就要贏了。
因為她看見沉魚臉色慘白,整個身體都有些發抖,好像立刻就要倒下去一般。
公儀凝試著朝前踏了一步,想要去扶她一把。
可沉魚卻閃開了,徑直走到了桌前,在那一大堆華貴非常的南疆首飾的盤子里,挑了一根最簡單的素銀簪。
公儀凝被嚇了一跳,這沉魚該不會想不開,要用那簪子插喉自盡吧!
可沉魚只是將那簪子收攏在手中,重新迴轉過身來。此時,她的樣子看起來比剛才好了許多,似乎稍稍恢復了鎮定。
「大老闆果然是高人。」沉魚淡道,「不過,你知道的,未免也太多了些。」
公儀凝笑了笑,她當然知道,沉魚所說的,不光是身份之事,還有……
「多謝大老闆今日的款待,沉魚很喜歡這根簪子,就應你一份情,收下這簪子。」沉魚面上恢復了最初那種從容淡定,「但是,既然你知道這麼多,就應該也知道,就算……」
「就算什麼?」
「你就算是殺了我,我也絕不會離開她。」
「無論她怎樣對你?」
「……同樣,就算她殺了我,我也不會走。」
公儀凝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要是真的殺了你,你可就死了,還怎麼走得了呢?真是個……傻瓜。」
沉魚已經走了。
洛長熙從屏風之後走了出來,雖然還有些不太懂的地方,但她至少知道,沉魚拒絕了一切,公儀凝的策略完完全全地失敗了。
但奇怪的是,公儀凝一點都不沮喪,面上反而還帶著笑意。
「哎呀,這回可真是證實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呢。」
「什麼事?」
洛長熙好奇極了。
公儀凝其實不太想告訴洛長熙,她覺得洛長熙這種人,一定不可能理解這種驚世駭俗之事。要真說出來,只怕會嚇到她。可想了一圈下來,就算她回去也是無人可說,那豈不是得悶在心裡一直憋著?
「快說。」洛長熙催她。
「好吧,我告訴你。」公儀凝一本正經道,「不過,要是你聽了之後覺得不舒服,可千萬別怨我!這都是你非要聽的。」
「嗯,你說就是了。」
「那我先問你,你有沒有聽過……磨鏡之事?」
「磨鏡?」洛長熙還真沒聽過。
「就是……女女相戀。」公儀凝想了個簡單易懂的說法,「一個女子,她不愛男子,卻喜歡與她一樣的女子,兩個女子在一處,就好像照鏡子一般,可是這樣兩個人,說不定卻比男女之間還要情深,相守相愛,一輩子都在一起,生死不渝。」
「你是說……」
「蘇五娘怎麼樣我不知道,不過我能肯定,這個沉魚她啊,她喜歡著蘇五娘,就好像一個男子愛慕著一個女子一般,痴情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