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稷下盛會(八)
衛希顏很認同名可秀的看法,就算是社會主義,那也是精英政治,難道是多數人統治少數人么?哦,人民當家作主?——人人有票選舉權就算當家作主么?
衛希顏認為,不可能出現人人當家作主,不管你是什麼社會。人人都作主,就意味人人都作不了主,國家怎麼管理?社會怎麼進步?真當物質豐富得大家混吃等死就行了?
名可秀道,政治家應該理想遠大,但執政必須切合實際。有為國為民的仁心,有施政的能力,有變革時弊的魄力,但是不著眼於實際的執政者,對於國家的危害很可能比沒有仁心但識實務的執政者危害更大。
「故儒家提倡仁治,德化。」名可秀繼續發言。
「儒家之仁德,是澤及天下之仁德,而天下,非為一家之天下,亦非士大夫之天下。天下如塔,普通百姓是塔基,其上是士,士之上是大夫卿,大夫卿之上是天子。塔基是天下的根,塔基倒了,天下不復存在。百年大樹為何能長得高大,因為它的根向地下扎得深,它知道不忘本,才能汲取到成長的水分和養料。」
名可秀聲音微微提高,「今天的士,可是百年前的士?可是千年前的士?大多數人,在很多年前,祖先都是民,黎庶之民。但一朝成了士,他們就忘了自己曾經是黎庶。范文正公(范仲淹)、王荊公、司馬溫公三位都是君子大儒,他們當政都講仁。但三者之仁,各有不同。
「范文正公出身寒微,少時讀書,一碗夜粥凝固后要分成四塊,隔日早晚各吃兩塊,正因清貧的成長環境,體恤庶民苦,范公執政方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仁民胸懷——這個仁民可是只對士?」
在衛希顏的記憶中,范仲淹是以政治家和文學家聞名,但在大宋時代,他更為人敬仰的是在儒學上的地位,可以說是宋儒開宗第一人,在大宋儒家心中,其地位還在周敦頤、張載、邵雍、王安石、司馬光、二程這些創立學派的儒宗之上。
所以,名可秀以范仲淹為例,是很有代表性的。
「范文正公節儉仁愛之德,天下皆知。兒孫衣著樸素,家無錦羅帷幔,高官之厚祿,盡數資助需要幫助之人,無論是士,還是庶。其言教兒女曰:『吾常憂恨者,汝輩不知節儉,貪享富貴。』」
名可秀道:「因己身不慕富貴,不貪享受,故能利分天下,益及黎庶。」
范仲淹作為士大夫精英階層中精英,但自己不貪圖富貴享受,不兼并田產,不需要商利,所以執政時能將利益傾斜分給普通的百姓。
「范文正公之後,君子廉儉以養德者,首推司馬溫公。」名可秀道。
司馬光的節儉也是天下有名的。他家的宅子位於陋巷,僅能遮風避雨,編著《資治通鑒》時,夏天酷暑難當,便在房子下面挖了一個地下室,十分寒磣,被人譏為「穴處者」。居家生活,食不常有肉,衣不有純帛,多穿麻葛粗布。居官的俸祿和皇帝給的賞賜,一半作了衙門的辦公開支,一半接濟親友,自家只留溫飽之用。他一生不納妾、不蓄妓,只有妻子張氏一人。張氏沒有生育,這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時代,是件大事兒,張夫人急得要死,偷偷給他納了妾,他送走了;岳家又將一位美貌丫環送他,他也送走了。於是他收養族人之子司馬康為養子,以絕張氏給他納妾生子的念頭。後來,張氏去世,司馬光因家無餘財,只好把洛陽僅有的幾畝薄田賣掉,才讓妻子入土為安。
可以說,司馬光的確是位道德君子。
人活著圖利是為了什麼?當然是為了讓自己和家人過得更好。但像司馬光這樣的人,「惟儉以養德」,物慾享受於他們來說是敗君子之德,哪有利益私心呢?
所以,名可秀在道德上高度評贊司馬光。她說道:「范文正公之仁,在於體恤天下黎庶,故利分百姓,寬刑恕及庶民。王荊公之仁,在於國家富強,不受外侮,故為國富之故,可抑制削減精英階層之利。司馬溫公之仁,在於天下安定,故倡國家儉用為德,維護穩定為上。」
名可秀曾對衛希顏道,司馬光反對變法與文彥博反對變法是有差異的。
文彥博家用之奢,可說大宋有名,文家在河南就是最大的兼并豪戶,他維護精英階層的就是維護自己的利益。司馬光不圖私利,但他認為精英階層是國家的中堅,如果這個階層不穩,大宋就不得太平。他認為王安石的改革太急功近利,必然會導致精英階層的激烈反抗,造成大宋內部不穩,則外強必凌之。所以他強調精英階層的利益不要過於觸動,而是倡導精英階層都節儉為用,不要圖利,希望國家也節儉為用,不要圖利,對百姓輕徭薄賦,減輕普通百姓的負擔,於是天下就穩定了。司馬光認為,天下穩定,就是對普通百姓最大的仁——亂世人命賤如狗。
所以,司馬光在十七年後追索阿湖案,將之斬示眾,不是報復王安石,而是向哲宗表態維護法律的堅決——「祖宗之法不可變」,以此打消哲宗想恢復王安石新法的意圖。
再說王安石,那也是相當節儉的人。史載他身為宰相后飲食也相當差,有次請個姓蕭的親戚到他家吃飯,結果只有兩張餅,一盤小碎肉,一鍋菜湯,讓人吃了一小塊餅就吃不下,王安石覺得浪費,就把親戚吃剩下的餅拿過來一點也不嫌棄地吃光了。衛希顏看到這裡就笑,說王安石請客,估計沒人願意去了。名可秀笑說比司馬光好,王安石請客好歹拿出兩張餅,司馬光請客估計就是一杯清水,約摸茶葉也是沒有的。真正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衛希顏覺得頭大,如范、王、司馬三位,為政的出發點都是不錯的——都是出於仁心。
故名可秀道,范仲淹、王安石、司馬光都是以天下為公的真儒,他們的「仁」都沒有錯,都是尊奉「形而上為道」。
「然,有仁心者,以仁治天下者,未必能將天下治好。」名可秀道,「何以言哉?一曰不守中,一曰不執平。天下如塔,各層皆有利益,若執仁不守中,仁德過於偏向哪一層,都必寶塔傾斜。執平者,為平衡,公平。然公平非為均也……」
公平是利益平均嗎?當然不是。
就好比一個普通的農夫和培育出雜交水稻的袁隆平,他們的貢獻能一樣嗎?如果只給予同等的待遇,對「袁隆平」這些精英公平嗎?——衛希顏認為,精英要對社會應該承擔更多的責任,同樣的,也要享受更多的利益和資源,這才是公平。如果同樣都只得一塊肉饃,我幹嘛去做精英啊。
「國之終及,在乎公平。」名可秀道。
國家的存在,就是為了公平。而保證公平,就要有秩序,要有分配利益的規則;否則,天下可以不要上位者,沒有皇帝,沒有大臣,沒有精英,全都是一樣的百姓——除非是大同。
衛希顏私心認為,就算是真有大同,也是有精英和非精英兩個階層的,不可能都一樣了。人的智慧能一樣嗎?人的賢愚能一樣嗎?有這些差別就存在精英和平庸的區分。
名可秀論道:「儒家治世之終及,是大同。然在大同之前,是不同。故,施仁者,須『不同』,又不可『過』。」
所以,為仁政者,必須承認「不同」,施政也要因之「不同」——利益要傾斜。
但是,這個「不同」不能太過於「不同」——利益過於傾斜,就又失去公平之意了。
名可秀低沉的聲音吟道:「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
這是《詩經》中有名的民謠,說的是貴族對庶民百姓的壓榨。
她又吟道:「赤日炎炎似火燒,禾田壠畝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這是道宗趙佶為政時期的民謠。
殿內氣氛變得沉重。
名可秀聲音清越,響於殿內眾人耳邊。
「儒家講君子不言利,但整個君子階層能不言利?精英階層沒有佔據更大的餅?沒有剝削庶民更多的利益?儒家學說講人性,孟子說性善,荀子說性惡。若為善,何以有利益之私?若為惡,何以有仁德禮義?恰如天地有黑白,人性亦如此,沒有純善純惡。是故,人性中有善亦有惡。因為有善,我們能仁德;因為有惡,我們有私慾。因為私慾的存在,故聖人曰,仁愛要有親疏層次,先愛其親,再泛愛眾,再及天下。精英階層對自己的階層施以『仁』,這是仁愛的層次,沒有錯。但在利益已足溫飽,更甚有衣裘廣宅華車美妾之奢逸,精英階層讓出些利益給庶民有多難?仁愛及庶民有多難?寬刑及庶民又有多難?」
一連三個「有多難」問及人心。
學子們激烈鼓掌。
待掌聲漸止,她又問:「國家何以有禮法?」
「為了人性。」她道。
「無論禮還是法,都是為了『仁』。」她最終結語。
對阿湖案怎麼判,要看國家的仁到了什麼地步。
衛希顏目光中流露出讚歎。
她沒有想到,妻子會這麼辯議。
但無疑是聰明的!
直接繞過了維「禮」還是維「法」的爭論,將高度上升到儒家的核心:仁。
國家的「仁」是到了什麼程度呢?
是還在親親——仁愛自己的親人?
還是到了親群——仁及自己的利益群體?
還是到了泛民——仁及其他利益群體,下及庶民?
還是到了泛眾——仁及其他國家的民眾?
台上的稷下學者們都靜默了。
台下有官員身份的學者們也沉默了。
很多人都在沉眉思考。
片刻,台下響起掌聲,繼而熱烈,經久不停——學子們是激動的,他們還沒有為一家之主,還沒有為政之派,還沒有牽扯進太多的利益,他們有更多的熱血,有更多的仁善之心和讓國家更好的抱負,他們希望仁德能夠普惠天下。
謝伋閉了下眼,心中嘆了口氣,給名可秀設的這個陷阱等於白設了。從治國來講,謝伋對名可秀的觀點是持贊成態度的——他在大周政事堂為宰相時就提出了「民生」二字,民不生,則國無生。但是,從兩個國家的利益對立來講,他心底是沉重的——道統威脅啊。
趙昚揚了下眉,道:「仁心所向。」
仁,人心向也。掌聲的熱烈表達了人心所向。
對於「平」,皇帝又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平,平衡,公平也。
衛希顏說道:「要施仁,最好的辦法是將餅做大,同樣是三七分或四六分,精英階層有了更大的餅,普通百姓也有了更大的餅。」
趙昚想了想,拊掌,「不錯。故要利器。餅大,則兩利也……還可三利。」
形而下為器,要利器,國家的經濟、科技強了,士民兩階層都能得到更大的利。
又如蠻夷之民,原苛政下只得一分兩分利,大宋推翻苛政暴.政者,施仁政和農商之利后,可使其民得三分四分或五分利,同時大宋的餅也做大了,此謂之三利也。
皇帝目光曜曜,只覺對內對外的施政方向更加清明了。
衛希顏對皇帝的發散思維表示很滿意,又說道:「為官者脫離民眾,對民眾疾苦不聞不問,貪污**,吃喝玩樂者有之;搞關係,找門子,升官發財者有之;違法違紀,公款賭博,大肆斂財者有之;不惜出賣國家利益,授受賄賂者有之;貪圖享樂,生活糜爛者有之……讓庶民百姓深惡痛絕,國家的前途,也就完了。」
皇帝深思道:「故,當寬刑於民,而嚴正法紀於上。」
就如阿湖這案子,皇帝真心覺得不應判死罪——那劉大郎只是輕傷,卻要判齊湖死罪,這公平嗎?
皇帝也不認為不判死罪就是違了「夫為上」的禮,動搖了「夫」的地位——為夫若仁,為妻怎會不仁?為夫若不仁,為妻為何還要仁?就如君臣之綱,君若對臣不仁,臣為何對君要忠?當然這個臣得是良臣,若是蔡京那樣的奸臣貪臣,皇帝是殺之為快的。所以趙昚能容忍諫臣用笏板指著他罵,能容忍衛希顏對他的調侃——因為他們是良臣。
皇帝覺得,恰恰是士大夫階層的觸刑為犯,為官貪腐,害仁為最大。故吏治**,他是最為憂恨的——他覺得這才是危害皇權和士大夫統治庶民的毒瘤。
一個小娘子的死活,能危害到大宋嗎?
皇帝心裡嗤之。
名可秀今日以刑論仁,皇帝覺得這是她對前日論講王道的進一步闡述。
皇帝深心讚歎,看了衛希顏一眼,笑道:「國師家有賢妻呀。」
趙昚真心覺得衛希顏這個沒「道德」的,有個持道為正的妻子,是天下之福。
衛希顏認真道:「陛下難道不覺得我也是賢妻?」
皇帝:「……」
作者有話要說:國師閣下,你被皇帝陛下鄙視了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