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雲本無心以出岫(3)
第7章雲本無心以出岫(3)
晗初卻被盯得手足無措起來,唯有微笑著俯身見禮。她也對眼前抱書的少女頗有好感,只因她看見對方給茶茶一番疾言厲色。
瞧見晗初對自己行禮,淡心這才回過神來,隨意地福了福身子,笑道:「我抱著書不大方便,你別見怪。」
晗初搖頭表示不甚在意,又伸手想要去幫她一把。
這一舉動令淡心頓生三分好感,她恰好手臂有些酸了,便毫不客氣地將其中一半古籍遞給晗初,笑道:「你長得可真美,難怪小侯爺捨不得放人。」
晗初的耳根微紅,抿著唇沒有答話。
淡心這才想起昨日沈予說過的,新來的侍婢口不能言。好端端的一個絕色美人,竟是個啞巴,淡心不免心中微憾。
果然老天爺是見不得人好的,給了眼前這女子天姿國色,便也剝奪了她說話的能力。由此而言,這啞女和主子也算同病相憐,一個口不能言,一個腿腳不便。
想著想著,淡心才發現兩人已站在原地許久。於是她引著晗初往管家住的院子走去,邊走邊道:「先去見見雲管家,淺韻姐姐即將離開,你要接她手上的差事。」
晗初輕輕點頭,面上有些緊張神色。
淡心見狀又笑了:「別擔心,主子生性簡潔,並不苛求,我跟著他這麼多年,還沒見他發過脾氣,你用心侍奉便成了。」她停頓片刻,又道,「我叫淡心,淺淡的淡,良心的心。你叫什麼名字?」
晗初聞言一愣。自己叫什麼名字?嗬!她還當真是個無名無姓之人呢!在這世上晗初已死,她又是個不知生身父母的孤女,如今竟連個名字都沒有了。
晗初索性搖了搖頭。
淡心以為晗初是沈予買回來的孤女,便不甚在意名字之事,不由得抱怨起來:「小侯爺真是的,沒給你起個名字嗎?枉費他自詡風流一場。」
說著她又換上明媚笑容,眼底流露出三分崇敬:「你別難受,我家主子可是才學出眾,定能為你起個好名字。我和淺韻姐姐的名字,都是主子給起的。」
淺韻、淡心……晗初在心底默默念著這兩個名字,好似也從中窺探到了起名之人的脫俗心境。的確像那白衣公子所起的名字,淺淺淡淡,讀起來卻是口齒留香。
兩人邊說邊走,不知不覺已到了管家的院子外。淡心將晗初引見給雲管家,也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管家臉上的驚艷之色。
若是單看容貌與性情,這啞女當個侍婢委實綽綽有餘,也不算辱沒了主子的身份與氣質。淡心一面想著,一面從晗初手中接過那幾本書,徑自去了書房。
「主子,您要的古籍都曬好了。」淡心將懷中的一摞書放到小桌案上,兀自活動著酸脹的雙臂。
此刻雲辭正在伏案揮筆,聞言便停筆看了淡心一眼:「這麼多書,你能獨自抱回來也不容易。」
「若是奴婢自個兒抱回來,膀子都要累斷了……」淡心撇著嘴發了一句牢騷,才笑道,「路上遇見了西苑送來的啞女,是她幫了奴婢一把。」
雲辭「嗯」了一聲,又繼續埋首,邊寫邊道:「你可別欺負她。」
「難道在您眼裡奴婢只會欺負人嗎?分明是她自己要來搭把手的。」淡心連忙解釋著,又道,「她那副模樣,奴婢憐惜她還來不及呢!」
「哦?素來刁鑽的淡心姑娘也會憐惜人了?」雲辭頭也不抬地調侃,「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淡心負氣地冷哼一聲,這才走近雲辭的書案,俏皮地道:「主子,那個啞女長得可真美,就連奴婢瞧著都讚嘆不已。」
「是嗎?」雲辭仍舊筆鋒不停,毫不經意地反問一句。
「是啊!」淡心看著自家主子這副不甚在意的模樣,忽然沒了說話的興緻。她早就知道主子不近女色,無論是如何天仙兒一樣的人物,主子都不曾正眼瞧過。
記得從前淺韻姐姐還問過主子,主子只是清淺地回了一句:「容貌美醜,皮囊而已。」
自那以後,淡心與淺韻也不多言美醜了。只是每每想起雲府後嗣無繼,太夫人那副憂慮模樣,淡心也跟著著急。然而主子的婚姻大事,連太夫人都勉強不得,她們做下人的也不好過多置喙。
淡心兀自想著,卻見雲管家不知何時已出現在門口,恭恭謹謹地朝屋內稟道:「主子,西苑的姑娘送來了,正候著向您問安。」
「進來吧。」雲辭這才停下筆,抬首看向門外。
雲管家得了允令,連忙招呼身後的晗初跟著進屋,命道:「快向主子見禮。」
晗初斂神垂眸,低低俯身行了一禮,娉婷婀娜之餘,又不乏端莊大方。
雲辭的清澈目光落在晗初面上,雲淡風輕地道:「有勞姑娘一段時日。」
聽到雲辭說話的聲音,晗初已斷定了他就是前晚遇到的白衣公子,便忍不住抬起頭來,微微笑著以示回應。
仍舊是一襲白衣,仍舊是坐在輪椅之上,但這一次,晗初已能清晰地看到他的長相與神情。如她想象中一般,超然得宛若天人。
若前夜偶遇時的白衣公子,是疏朗星空中的一抹清輝;則今日重逢時的白衣公子,是熠熠夏日裡的徐徐涼風。
饒是晗初來東苑之前已做足了心理準備,但此刻還是被他周身散發的靜謐與淡然所震懾,一時間彷彿又回到了前夜初遇時的心境,好似能夠忘卻前塵。
「這下好了,天姿國色遇上天姿國色,真是美如畫卷一般呢!」淡心見兩人都是相貌出眾,便口不擇言起來。
雲辭聞言掃了她一眼,不怒自威道:「你不是手臂酸了?下去歇著吧。」又對著管家道:「你也去忙吧。」
淡心與雲管家都曉得雲辭的脾氣,皆不敢再多言,各自領命告退。
唯余晗初站在屋內,手足無措。
雲辭也沒有半分敘舊的意思,就好似初見一般,他對晗初淡淡命道:「過來研墨。」
簡單利落的四個字,晗初不敢有半分怠慢。她領命行至雲辭案前,見他正提筆寫著什麼,而硯台里的墨汁,早已被這夏季的炎熱蒸干。
晗初將案上的小茶壺掂起來,朝著硯台里倒了些清水,便不急不緩地磨起來。
雲辭筆鋒不停,蘸著墨汁颯颯寫著。晗初於書法一道雖不精通,但也能看出一點好賴端倪。雲辭的筆法遒勁有力,很有風骨,倒是與他的清冷氣質不甚相符。
因是站在桌案對面,晗初所看到的每一個字都是顛倒著,是以辨認起來有些費力。她看了好半晌,才發現雲辭寫的是一張藥方。
晗初不懂醫,便也不甚在意。想起眼前這位謫仙男子略顯蒼白的容顏,只道他是久病成醫,自己給自己開的藥方。
豈知待到雲辭筆停,他卻執起那張藥方,道:「你將方子交給淡心,命她準備這些藥材,你自己煮了喝。」
晗初睜大雙眸很是不解,看向雲辭無聲地詢問。
雲辭仍舊面色淡然,只道:「子奉身邊有一紅顏知己患了喉疾,托我寫服方子。這是清熱去火的藥材,也不挑人,你不妨一併試試吧。」
他想了想,又道:「先開嗓,若是吃了沒有效果,再換個方子。」
晗初伸手接過藥方,只覺得眼眶一熱。她想要開口致謝,卻是連個口型都做不出來。
雲辭顯然看懂了她的意思,於是清淺笑道:「你受累來照顧我幾月,我總得加以回報。也不是特意為你擬的方子,不必客氣。」
晗初只得輕輕點頭,將藥方疊好揣入袖中。
雲辭想起淡心誇過這女子貌美,這令他有些詫異。淡心素來眼高於頂,從不輕易讚許人,倒是尖酸挖苦的時候多一些。
只可惜他對美醜向來沒什麼見地,相比容顏,他更看重其他方面,譬如讀書識字。「讀過書嗎?」他脫口問道。
晗初點頭。
雲辭將案上一張裁好的宣紙遞給她,再問:「會寫字嗎?」
晗初默認,又提筆在紙上寫道:「讀得不多,字也不好。」
「能識文斷字已是不易。」雲辭掃了一眼紙上的字,對晗初笑道,「你不必事事寫字,我能看懂些唇語。若是你說了什麼我看不懂,再輔以紙筆吧。」
這倒是令晗初大感意外,很是驚喜地抿唇笑回:「多謝。」
雲辭順勢再問:「方才雲管家和淺韻可交代了你的差事?」
晗初點頭,方才雲管家已說過,她主要是在書房侍奉。
雲辭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桌案,又道:「我平日在書房的時候多一些,沒有什麼規矩,你不必拘束。」
雲辭看到晗初唇邊勾起淺笑,這才想起尚且不知她的姓名,便問道:「你喚什麼?」
晗初尷尬地搖了搖頭,提筆蘸墨緩緩寫道:「無名無姓。」
雲辭見字眉峰輕蹙:「你跟著子奉多久了?」
晗初提筆再寫:「三日。」
「難怪。」雲辭有些明白過來。依照沈予那風流個性,定是瞧這孤女貌美,一時憐香惜玉便買了回來,還沒來得及給她取名字。
想到此處,雲辭微有沉吟,便詢問晗初的意見:「你若不嫌棄,我為你取個名字可好?」
再取個名字嗎?也是,如今晗初已死,她的確需要個新名字。左右不過是稱謂而已,如今既然奉命做了侍婢,那便全憑主子的心意吧。
晗初想起「淺韻」、「淡心」兩個名字皆出自這白衣公子之手,想來他的心思必定不俗,於是便微微點頭。
她本以為白衣公子起名會信手拈來,卻見他沉吟許久,似在慎重斟酌。晗初看著他眉峰微蹙的模樣,莫名便提起了心思,對自己的新名字有了些許期待。
兩人便如此沉默著,良久,雲辭才提筆寫就兩個字——「出岫」。
他想起了在泉邊偶遇這女子的情形。那夜他本是無心睡眠,才突發奇想要出東苑散心,誰知無意中瞧見這少女在泉邊沉琴。
雖是夜色闌珊,彼此又隔著一段距離,可他向來目力極佳,縱然在夜裡也能清晰遠視。他還記得少女當時的神情,兩分落寞,三分傷情,剩餘五分則是堅韌倔強。
琴瑟自古象徵情事,女子夜中沉琴,免不得讓人誤會她是為情所困。然而後來他發現,這少女竟連沈予的表字都不知曉,看著也不像是沈予的紅顏知己。
雲辭並不覺得這沉琴的少女如何美貌,然而當時她的神情及氣質,委實令他印象深刻——明明看似溫順,骨子裡卻透著孤勇。若不是侍衛出聲相詢,驚動了她,他其實並不准備出言打擾。
也許正是這份朦朧的神秘,才使得他記住了這個女子。因而昨日淡心說起要找侍婢接替淺韻,他便脫口點了她。雲辭回想前緣,不禁失笑地看著宣紙上的兩個字:出岫。
其實這名字並無多少深意,只是他恰好想起了「嬌橫遠岫,濃染春煙」。這八個字並非任何女子都擔當得起,可他無端想到了她,再者那夜他與她的偶遇本是無心。
雲辭自問這名字起得有些隨意,但也不算辜負。他將宣紙推到晗初面前,低低徵詢:「可以嗎?」
晗初低眉看著紙上這兩個字,朱唇微翕,無聲地念著:「出岫。」
她認為不輸於「淺韻」和「淡心」。如此想著,便輕笑頷首,又提筆問道:「雲無心以出岫?」
雲辭這才淺笑起來,看著她說了三個字:「我姓雲。」
剎那間,屋內好似化作了瓊樓玉宇,儲了兩位出塵仙人。男子是北辰紫微,眾攬萬星;女子是芍藥花仙,熏染傾城。
不過是彼此相視一笑,已尋到了幾分會心的默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