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絕代雙驕1》(2)
刀下遺孤
血!江楓臉上、身上,已無一處不是鮮血。
那少婦嘶聲喝道:「我和你拼了!」
突然拋下孩子,向黑面君撲去,十指抓向他咽喉,但黑面君抬手一擋,就將她擋了回去。
黑面君大笑道:「美人兒,你方才的厲害哪裡去了……女人,可憐的女人,你們為什麼要生孩子……」
狂笑未了,那少婦突又撲了上來,黑面君再次揮掌,她卻亡命似的抱住了,一口咬住他的咽喉。
黑面君痛吼了一聲,鮮血已沿著她的櫻唇流出來。這是邪毒、腥臭的血,但這腥臭的血流過她齒頰,她卻感覺到一陣快意,復仇的快意。
黑面君痛極之下,一拳擊出,那少婦便飛了出去,撞上車廂,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但仇人血的滋味,她已嘗過了。
她凄然笑著,流著淚呼道:「玉郎,你走吧……快走吧,不要管我們,只要我死了,宮主姊妹仍然不會對你不好的……」
江楓狂吼道:「妹子,你死不得!」
他再次衝過去,刀、爪、啄雨點般擊下,他也不管,他身中刀削、爪抓,他血肉橫飛。
只是他還未衝到他妻子面前,便已跌地倒下。
那少婦慘呼一聲,掙扎著爬過去,他也掙扎著爬過去,他們已別無所求,只要死在一起。
他們的手終於握住了對方的手,但黑面君卻一腳踩了下去,把兩隻手骨全都踩碎了。
那少婦嘶聲道:「你……你好狠!」
黑面君獰笑道:「你現在才知道我狠么?」
江楓狂吼道:「我什麼都給你……都給你,只求你能讓我們死在一起!」
黑面君大笑道:「你此刻再說這話,已太遲了……嘿嘿,你們方才騙我、打我時,想必開心得很,此刻我就讓你們慢慢地死,讓你們死也不能死在一起!」
那少婦道:「為什麼……為什麼……我們和你又有何仇恨?」
黑面君道:「告訴你也無妨,我如此做法,只因我已答應了一個人,他叫我不要讓你們兩人死在一起。」
江楓道:「誰?這人是誰?……」
黑面君笑道:「你慢慢猜吧……」
那黃衣雞胸突然躥過來。那赤面橫肉,仍冷冰冰、死板板的,絕無任何錶情,口中冷冷道:「斬草除根,這兩人的孽種也留不得!」
黑面君笑道:「正是!」
黃衣人再也不答話,抬起手,一刀向車中嬰兒砍下。
江楓狂吼,他妻子卻連聲音都已發不出來。
哪知就在這時,那柄閃電般劈下的鋼刀,突然「咔」的一聲,竟在半空中生生一斷為二。
黃衣人大驚之下,連退七步,喝道:「誰……什麼人?」
除了他們自己與地上垂死的人外,別無人影。
但這百鍊精鋼的快刀,又怎會憑空斷了?
雞冠人變色道:「怎麼回事?」
黃衣人道:「見鬼……鬼才知道。」
突又躥了過去,用半截鋼刀,再次劈下。
哪知「咔」的一聲,這半截鋼刀,竟又一斷為二,這許多雙眼睛都在留神看著,竟無一人看出刀是如何斷的。
黃衣人的面色終於變了,顫聲道:「莫非真的遇見鬼了?」
黑面君沉吟半晌,突然道:「我來!」
輕輕一腳挑起了江楓跌落的鋼刀,抓在手中,獰笑著一刀向車廂里劈下,這一刀劈得更急、更快。
刀到中途,他手腕突然一抖,刀光錯落……只聽「當」的一聲,他鋼刀雖未打斷,卻多了個缺口。
雞冠人變色道:「果然有人暗算!」
黑面君也笑不出來了,顫聲道:「這暗器我等既然看不見,想必十分細小,此人能以我等瞧不見的暗器擊斷鋼刀,這……這是何等驚人的手法,何等驚人的腕力!」
黃衣人道:「世上哪有這樣的人!莫非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竟再也不敢將那「鬼」字說出口來。
垂死的江楓,也似驚得呆了,口中喃喃道:「她來了……必定是她來了……」
黑面君道:「誰……莫非是燕南天?」
忽聽一人道:「燕南天?燕南天算什麼東西!」
語聲靈巧、活潑,彷彿帶著種天真的稚氣,但在這無人的荒郊里,驟然聽得這種語聲,卻令人吃驚。
江楓夫婦不用抬頭,已知道是誰來了,兩人都慘然變色,黑面君等人亦不禁吃了一驚,扭首望去,只見風吹草長,波浪起伏,在凄迷的暮色中,不知何時,已多了條人影,纖弱而苗條的女子人影。以他們的耳目,竟絲毫覺不出她是自哪裡來的。
一陣風吹過,遠在數丈處的人影,忽然到了面前。
聽得那天真稚氣的語聲,誰都會以為她必定是個豆蔻年華,稚氣未脫,既美麗又嬌甜的少女。
但此刻,來到他們面前的,卻是至少已有二十多歲的婦人。她身上穿的是雲霞般的錦繡宮裝,長裙及地;長發披肩,宛如流雲;她嬌靨甜美,更勝春花;她那雙靈活的眼波中,非但充滿了不可描述的智慧之光,也充滿了稚氣——不是她這種年齡該有的稚氣。
無論是誰,只要瞧她一眼,便會知道這是個性格極為複雜的人,誰也休想猜著她的絲毫心事。
無論是誰,只要瞧過她一眼,就會被她的絕色所驚,但卻又忍不住要對她生出些憐惜之心。
這絕代的麗人,竟是個天生的殘廢,那流雲長袖,及地長裙,也掩不了她左手與左足的畸形。
黑面君瞧清了她,目中雖現出敬畏之色,但面上的驚惶,反而不如先前之甚,躬身問道:「來的可是移花宮的二宮主?」
宮裝麗人笑道:「你認得我?」
「憐星宮主的大名,天下誰不知道?」
「想不到你口才倒不錯,很會奉承人嘛。」
「不敢。」
憐星宮主眨了眨眼睛,輕笑道:「看來你倒不怕我。」
黑面君躬身笑道:「小人只是……」
憐星宮主笑道:「你做了這麼多壞事,居然還不怕我,這倒是一件奇事,你難道不知道我立刻就要你們的命么!」
黑面君面色驟然大變,但仍強笑著道:「宮主在說笑了。」
憐星宮主嫣然笑道:「說笑?你傷了我的宮女花月奴,我若讓你痛痛快快地死,已是太便宜了,誰會跟你們這樣的人說笑?」
黑面君失聲道:「但……但這是邀月宮主……」
話未說完,只聽「噼噼啪啪」一陣響,他臉上已著了十幾掌,情況正和他方才被江楓夫人所摑時一樣,但卻重得多了,十幾掌摑過,他已滿嘴是血,哪裡還能再說得一個字來。
憐星宮主仍站在那裡,長裙飄飄,神態悠然,似乎方才根本沒有動過,但臉上那動人的笑容卻已不見,冷冷道:「我姊姊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么?」
雞冠、雞胸、雞尾早已駭得面無人色,呆若木雞。雞冠人顫聲道:「但……但這的確是邀……」
這次他連「月」字都未出口,臉上也照樣被摑了十幾個耳光,直打得他那瘦小的身子幾乎飛了出去。
憐星宮主笑道:「奇怪,難道你真的不相信我會要你的命么……唉……」輕輕一聲嘆息,嘆息聲中,突然圍著黃衣人那高大的身子一轉,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也未瞧見她是否已出手,但黃衣人已靜靜地倒了下去,連一點聲音都未發出。
花衣人中一個悄悄俯下身子去瞧了瞧,突然嘶聲驚呼道:「死了,老二已死了……」
憐星宮主笑道:「現在,你總相信了吧。」
那花衣人嘶聲道:「你好……好狠!」
憐星宮主道:「死個人又有什麼大驚小怪?你們自己殺的人,難道還不夠多麼?你們現在死,也蠻值得了。」
雞冠人目中已暴出凶光,突然打了個手勢,三雙雞爪鐮立刻旋風般向憐星宮主卷了過去。只聽「叮噹,呼嚕,哎呀……」一連串聲響,只見那纖弱的人影在滿天銀光中一轉。
三個花衣人已倒下兩個,剩下的一個竟急退八尺,雙手已空空如也,別人是如何擊倒他同伴,如何閃開他一擊,又如何奪去他的兵刃,他全不知道,在方才那一剎那間,他竟似糊糊塗塗地做了一場噩夢。
憐星宮主長袖一抖,五柄雞爪鐮「嘩啦啦」落了一地,她手裡還拿著一柄,瞧了瞧,笑道:「原來是雙雞爪子,不知道滋味如何?」
微啟櫻口,往雞爪鐮上咬了一口,但聞「咔」的一響,這精鋼所鑄、在江湖中令人聞名喪膽的外門兵刃竟生生被她咬斷。
憐星宮主搖頭道:「哎呀,這雞爪子不好吃。」「啐」的一口,輕輕將嘴裡半截鋼爪吐了出來,銀光一閃,風聲微響,剩下的一個花衣人突然慘呼一聲,雙手掩面,滿地打滾,鮮血不斷自指縫間流出,滾了幾滾,再也不會動了。
他手掌鬆開,暮色中,只見他面容猙獰,血肉模糊,那半截鋼爪,竟將他的頭骨全部擊碎了。
黑面君突然仆地跪了下來,顫聲道:「宮主饒命……饒命……」
憐星宮主卻不理他,反而瞧著那雞冠人笑道:「你瞧我功夫如何?」
雞冠人道:「宮……宮主的武功,我……小人一輩子也沒見過……小人簡直連做夢都未想到世上有這樣的武功。」
憐星宮主道:「你怕不怕?」
雞冠人一生中當真從未想到自己會被人問出這種問小孩的話,而此刻被人問了,他竟然乖乖地回答,道:「怕……怕……怕得很。」
憐星宮主笑道:「既然你害怕,為何不求我饒命?」
雞冠人終於仆地跪下,哭喪著臉,道:「宮主饒命……」
憐星宮主眼波轉了轉,笑道:「你們要我饒命,也簡單得很,只要你們一人打我一拳。」
雞冠人道:「小人不敢……」
黑面君道:「借小人天大的膽子也不敢。」
憐星宮主眼睛一瞪,道:「你們不要命了嗎?」
雞冠人、黑面君兩人,一生中也不知被多少人問過這樣的話,平時他們只覺這句話當真是問得狗而屁之,根本用不著回答,要回答也不過只是一記拳頭,幾聲狂笑,接著刀就亮了出去。
但此刻,同樣的一句話,自憐星宮主口中問出來,兩人卻知道非要乖乖地回答不可了。
兩人齊聲道:「小人要命的。」
憐星宮主道:「若是要命,就快動手。」
兩人對望一眼,終於勉強走過去。
憐星宮主笑道:「嗯,這樣才是,你們只管放心打吧,打得愈重愈好,打得重了,我絕不回手,若是打輕了……哼!」
雞冠人暗道:「她既是如此吩咐,我何不將計就計,重重給她一啄,若是得手,豈非天幸,縱不得手,也沒什麼。」
黑面君暗道:「這可是你自己要的,可怪不得我,你縱有天大的本領,鐵打的身子,只要不還手,我一拳也可以打扁你。」
兩人心中突現生機,雖在暗中大喜欲狂,但面上卻更是做出愁眉苦臉的模樣,齊地垂首道:「是。」
憐星宮主笑道:「來呀,還等什麼?」
黑面君身形暴起,雙拳連環擊出,那虎虎的拳風,再加上他那幾百斤重的身子,這一擊之威,端的可觀。
但他雙拳之勢,卻是靈動飄忽,變化無方,直到最後,方自定得方向,直搗憐星宮主的胸腹。
這正是他一生武功的精華,「神豬化象」,就只這一拳之威,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人粉身碎骨。
雞冠人身形也飛一般躥出,雞嘴啄已化為點點銀光,有如星雨般灑向憐星宮主前胸八處大穴。
這自然也是他不到性命交關時不輕易使出的殺手——晨雞啼星,據說這一招曾令威武鏢局八大鏢師同時喪生。
憐星宮主笑道:「嗯,果然賣力了。」
笑語聲中,右掌有如蝴蝶般在銀雨拳風中輕輕一飄,一引,雞冠人、黑面君突然覺得自己全力擊出的一招,竟莫名其妙地失了準頭,自己的手掌竟不聽自己的使喚,要它往東它偏要往西,要它停,它偏偏不停,只聽「呼,哧」兩響,緊跟著兩聲慘呼。
憐星宮主仍然笑嘻嘻地站著,動也未動,黑面君身子卻已倒下,而雞冠人的身子竟已落入八尺外的草叢中。
草叢中呻吟兩聲,再無聲息。
黑面君的胸膛上,卻插著雞冠人的鋼啄,他咬了咬牙,反手拔出鋼啄,鮮血像湧泉般流出來,顫聲道:「你……你……」
憐星宮主笑道:「我可沒動手傷你,唉,你們自己打自己,何必哩。」
黑面君雙睛怒凸,直瞪著她,嘴唇啟動,像是想說什麼,但一個字也未說出——永遠也說不出了。
憐星宮主嘆道:「你們若不想殺我,下手輕些,也許就不會死了,我總算給了你們一個活命的機會,是么?」
她問的話,永遠也沒有人回答了。
馬,不知何時已倒在地上,車也翻了。
江楓夫婦正掙扎著想進入車廂,抱出車廂里哭聲欲裂的嬰兒,兩人的手,已堪堪摸著襁褓中的嬰兒。
但忽然間,一隻手將嬰兒推開了。
那是只柔軟無骨、美勝春蔥的纖纖玉手,雪白的綾羅長袖,覆在手背上,但卻比白綾更白。
江楓嘶聲道:「給我……給我……」
那少婦顫聲道:「二宮主,求求你,將孩子給我。」
憐星宮主笑道:「月奴,好,想不到你竟已為江楓生出了孩子。」她雖然在笑,但那笑容卻是說不出的凄涼、幽怨,而且滿含怨毒。
那少婦花月奴道:「宮主,我知道對……對不起你,但……孩子可是無辜的,你饒了他們吧。」
憐星宮主目光出神地瞧著那一對嬰兒,喃喃道:「孩子,可愛的孩子……若是我的多好……」
眼睛突然望向江楓,目光中滿含怨毒、懷恨,也滿含埋怨、感傷,望了半晌,幽幽道:「江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
江楓道:「沒什麼,只因為我愛她。」
憐星宮主嘶聲道:「你愛她……我姊姊哪點比不上她,你被人傷了,我姊姊救你回來,百般照顧你,她一輩子也沒有對人這麼好過,但……但她對你卻是那樣好,你,你……你……竟跟她的丫頭偷偷跑了。」
江楓咬牙道:「好,你若要問我,我就告訴你,你姊姊根本不是人,她是一團火,一塊冰,一柄劍,她甚至可說是鬼,是神,但絕不是人,而她……」
目光望著他妻子,立刻變得溫柔如水,緩緩接著道:「她卻是人,活生生的人,她不但對我好,而且也了解我的心,世上只有她一人是愛我的心,我的靈魂,而不是愛我這張臉。」
憐星宮主突然一掌摑在他臉上,道:「你說……你再說!」
江楓道:「這是我心裡的話,我為何不能說!」
憐星宮主道:「你只知她對你好,你可知我對你怎樣?你……你這張臉,你這張臉縱然完全毀了,我還是……還是……」
聲音漸漸微弱,終於再無言語。
花月奴失聲道:「二宮主,原來你……你也……」
憐星宮主大聲道:「我難道不能對他好?我難道不能愛他……是不是因為我是個殘廢……但殘廢也是人,也是女人!」
她整個人竟似突然變了,在剎那之前,她還是個可以主宰別人生死的超人,高高在上,高不可攀。而此刻,她只是個女人,一個軟弱而可憐的女人。
她面上竟有了淚痕。這在江湖傳說中近乎神話般的人物,竟也流淚。江楓、花月奴望著她面上的淚痕,不禁呆住了。
過了良久,花月奴黯然道:「二宮主,反正我已活不成了,他……從此就是你的了,你救救他吧,我知道唯有你還能救活他。」
憐星宮主身子一顫,「他從此就是你的了……」這句話,就像是箭一般射入她心裡。
江楓突然嘶聲狂笑起來,但那笑卻比世上所有痛哭還要凄厲、悲慘。
他充血的雙目凝注花月奴,慘笑道:「救活我……世上還有誰能救活我?你若死了,我還能活么……月奴,月奴,難道你直到此刻還不了解我?」
花月奴忍住了又將奪眶而出的眼淚,柔聲道:「我了解你,我自然了解你,但你若也死了,孩子們又該怎麼辦……孩子們又該怎麼辦?」
她語聲終於化為悲啼,緊緊捏著江楓的手,流淚道:「這是我們的罪孽,誰也無權將上一代的罪孽留給下一代去承受苦果,就算你……你也不能的,你也無權以一死來尋求解脫。」
江楓的慘笑早已頓住,鋼牙已將咬碎。
花月奴顫聲道:「我也知道死是多麼容易,而活著是多麼艱苦,但求求你……求求你為了孩子,你必須活著。」
江楓淚流滿面,似已痴了,喃喃道:「我必須活著……我真的必須活著……」
花月奴道:「二宮主,無論為了什麼,你都該救活他的,若是你真有一分愛他的心,你就不能眼見他死在你面前。」
憐星宮主悠悠道:「是么……」
花月奴嘶聲道:「你能救活他的……你必定會救活他的。」
憐星宮主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不錯,我是能救活他的……」
話未說完,也不知從哪裡響起了一個人的語聲,緩緩道:「錯了,你不能救活他,世上再沒有一個人能救活他!」
這語聲是那麼靈動、縹緲,不可捉摸,這語聲是那麼冷漠、無情,令人戰慄,卻又是那麼輕柔、嬌美,攝人魂魄。世上沒有一個人聽見這語聲再能忘記。大地蒼穹,似乎就因為這淡淡一句話而變得充滿殺機,充滿寒意,滿天夕陽,也似就因這句話而失卻顏色。
江楓身子有如秋葉般顫抖起來。憐星宮主的臉,也立刻蒼白得再無一絲血色。
一條白衣人影,已自漫天夕陽下來到他們面前。她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是如何來的。
她衣袂飄飄,宛如乘風。她白衣勝雪,長發如雲,她風姿綽約,宛如仙子。但她的容貌,卻無人能描述,只因世上再也無人敢抬頭去瞧她一眼。
她身上似乎與生俱來便帶著一種懾人的魔力,不可抗拒的魔力,她似乎永遠高高在上,令人不可仰視。
憐星宮主的頭也垂下了,咬著櫻唇,道:「姊姊,你……你也來了。」
邀月宮主悠悠道:「我來了,你可是想不到?」
憐星宮主頭垂得更低,道:「姊姊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邀月宮主道:「我來得並不太早,只是已早得足以聽見許多別人不願被我聽見的話。」
江楓心念一閃,突然大聲道:「你……你……你……原來你早已來了,那雞冠人與黑面君敢去而復返,莫非是你叫他們回來的,那所有的秘密,莫非是你告訴他們的?」
邀月宮主道:「你現在才想到,豈非已太遲了!」
江楓目眥盡裂,大喝道:「你……你為何要如此做?你為何如此狠心!」
邀月宮主道:「對狠心的人,我定要比他還狠心十倍。」
花月奴忍不住慘呼道:「大宮主,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您……您不能怪他。」
邀月宮主語聲突然變得像刀一般冷厲,一字字道:「你……你還敢在此說話?」
花月奴匍匐在地,顫聲道:「我……我……」
邀月宮主緩緩道:「你很好……現在你已見著了我,現在……你已可以死了!」
花月奴見了她,怕得連眼淚都已不敢流下,此刻更早已闔起了眼帘,耳語般顫聲道:「多謝宮主。」張開眼睛,瞧了瞧江楓,又瞧了瞧孩子——她只是輕輕一瞥,但這一瞥間所包含的情感,卻深於海水。
江楓心也碎了,大呼道:「月奴!你不能死……不能死……」
花月奴柔聲道:「我先走了……我會等你……」
她再次闔起眼帘,這一次,她的眼帘再也不會張開了。
江楓嘶聲大呼道:「月奴!你再等等,我陪著你……」
他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突然躍起來,向月奴撲了過去,但他身子方躍起,便已被一股勁風擊倒。
邀月宮主道:「你還是靜靜地躺著吧。」
江楓顫聲道:「我從來不求人,但現在……現在我求求你……求求你,我什麼都已不要,只望能和她死在一起。」
邀月宮主道:「你再也休想沾著她一根手指!」
江楓瞪著她,若是目光也可殺人,她早已死了;若是怒火也會燃燒,大地早已化為火窟。
但邀月宮主卻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
江楓突然瘋狂般大笑起來,笑聲久久不絕。
憐星宮主輕嘆道:「你還笑,你笑什麼?」
江楓狂笑道:「你們自以為了不起!你們自以為能主宰一切,但只要我死了,便可和月奴在一起,你們能阻擋得了么?」
狂笑聲中,身子突然在地上滾了兩滾,俯身在地,狂笑漸漸微弱,終於沉寂。
憐星宮主輕呼一聲,趕過去翻轉他身子,只見一截刀頭,已完全插入他胸膛里。
月已升起,月光已灑滿大地。
憐星宮主跪在那裡,石像般動也不動,只有夏夜的涼風,吹拂著她的髮絲,良久良久,她終於輕輕道:「死了……他總算如願了,而我們呢……」
突然站起來,掠到邀月宮主面前,嘶聲大呼道:「我們呢……我們呢?他們都如願了,我們呢?」
邀月宮主似乎無動於衷,冷冷道:「住口!」
憐星宮主道:「我偏不住口,我偏要說!你這樣做,究竟又得到了什麼?你……你只不過使他們更相愛!使他們更恨你!」
話未說完,突然「啪」的一聲,臉上已被摑了一掌。
憐星宮主倒退幾步,手撫著臉,顫聲道:「你……你……你……」
邀月宮主道:「你只知道他們恨我,你可知道我多麼恨他?我恨得連心裡都已滴出血來……」
突然捲起衣袖,大聲道:「你瞧瞧這是什麼?」
月光下,她晶瑩的玉臂,竟滿是點點血斑。
憐星宮主怔了一怔,道:「這……這是……」
邀月宮主道:「這都是我自己用針刺的,他們走了后,我……我恨……恨得只有用針刺自己,每天每夜我只有拚命折磨自己,才能減輕心裡的痛苦,這些你可知道么……你可知道么……」
她冷漠的語聲,竟也變得激動、顫抖起來。
憐星宮主瞧著她臂上的血斑,怔了半晌,淚流滿面,縱身撲入她姊姊的懷裡,顫聲道:「想不到……想不到,姊姊你居然也會有這麼深的痛苦。」
邀月宮主輕輕抱住了她的肩頭,仰視著天畔的新月,幽幽道:「我也是人……只可惜我也是人,便只有忍受人類的痛苦,便只有也和世人一樣懷恨、嫉妒……」
月光,照著她們擁抱的嬌軀,如雲的柔發……
此時此刻,她們已不再是叱吒江湖、威震天下的女魔頭,只是一對同病相憐、真情流露的平凡女子。
憐星宮主口中不住喃喃道:「姊姊……姊姊……我現在才知道……」
邀月宮主突然重重推開了她,道:「站好!」
憐星宮主身子直被推出好幾尺,才能站穩,但口中卻凄然道:「二十多年來,這還是你第一次抱我,你此刻縱然推開我,我也心滿意足了!」
邀月宮主再也不瞧她一眼,冷冷道:「快動手!」
憐星宮主道:「動手……向誰動手?」
邀月宮主道:「孩子!」
憐星宮主失聲道:「孩子……他們才出世,你就真要……真要……」
邀月宮主道:「我不能留下他們的孩子!孩子若不死,我只要想到他們是江楓和那賤婢的孩子,我就會痛苦,我一輩子都會痛苦!」
憐星宮主道:「但我……」
邀月宮主道:「你不願出手?」
憐星宮主道:「我……我不忍,我下不了手。」
邀月宮主道:「好!我來!」
她流雲般長袖一飄,地上的長刀,已到了手裡,銀光一閃,這柄刀閃電般向那熟睡中的孩子劃去。
憐星宮主突然死命地抱住了她的手,但刀尖已在那孩子的臉上劃破一條血口,孩子痛哭驚醒了。
邀月宮主怒道:「你敢攔我!」
憐星宮主道:「我……我……」
邀月宮主道:「放手!你幾時見過有人攔得住我!」
憐星宮主突然笑道:「姊姊,我不是攔你,我只是突然想到比殺死他們更好的主意,你若殺了這兩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又有什麼好處?他們現在根本不知道痛苦!」
邀月宮主目光閃動,道:「不殺又如何?」
憐星宮主道:「你若能令這兩個孩子終生痛苦,才算真的出了氣,那麼江楓和那賤婢縱然死了,也不能死得安穩!」
邀月宮主沉默良久,終於嘆道:「你且說說有什麼法子能令他們終生痛苦。」
憐星宮主道:「現在,世上並沒有一個人知道江楓生的是雙生子,是么?」
邀月宮主一時間竟摸不透她這句話中有何含義,只得頷首道:「不錯。」
憐星宮主道:「這孩子自己也不知道,是么?」
邀月宮主道:「哼,廢話!」
憐星宮主道:「那自稱天下第一劍客的燕南天,本是江楓的平生知交,他本已約好要在這條路上接江楓,否則江楓也不會走這條路了……」
憐星宮主微微一笑,繼續說道:「我們若將這兩個孩子帶走一個,留下一個在這裡,燕南天來了,必定將留下的這孩子帶走,必定會將自己一身絕技傳授給這孩子,也必定會要這孩子長大了為父母復仇,是嗎?我們只要在江楓身上留下個掌印,他們就必定會知道這是移花宮主下的手,那孩子長大了,復仇的對象就是移花宮,是么?」
邀月宮主目中已有光芒閃動,緩緩道:「不錯。」
「那時,我們帶走的孩子也已長大了,自然也學會了一身功夫,他是移花宮中唯一的男人,若有人來向我們尋仇,他自然會挺身而出,首當其衝,他們自然不知道他們本是兄弟,世上也沒人知道,這樣……」
「他們兄弟就變成不共戴天的仇人,是么?」
憐星宮主拍手笑道:「正是如此,那時,弟弟要殺死哥哥復仇,哥哥自然也要殺死弟弟,他們本是同胞兄弟,智慧必定差不多,兩人既然不相上下,必定鉤心鬥角,互相爭殺,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將對方殺死。」
邀月宮主嘴角終於現出一絲微笑,道:「這倒有趣得很。」
「這簡直有趣極了,比現在殺死他們好得多!」
「他們無論是誰殺死了誰,我們都要將這秘密告訴那活著的一個,那時……他面色瞧來也想必有趣得很。」
憐星宮主拍手道:「那便是最有趣的時候!」
邀月宮主忽又冷冷道:「但若有人先將這秘密向他們說出,便無趣了。」
「但世上根本無人知道此事……」
「除了你。」
「我?這主意是我想出來的,我怎會說?何況,姊姊你最知道我的脾氣,如此有趣的事,我會不等著瞧么?」
邀月宮主默然半晌,頷首道:「這倒不錯,普天之下,只怕也只有你想得出如此古怪的主意,你既想出了這主意,只怕是不會再將秘密說出的了。」
憐星宮主笑道:「這主意雖古怪,但卻必定有用得很,最妙的是,他們本是孿生兄弟,但此刻有一個臉上已受傷,將來長大了,模樣就必定不會相同了,那時,天下有誰能想得到這兩個不死不休的仇人,竟是同胞兄弟?」
那受傷的孩子,哭聲竟也停住,他似乎也被這刻骨的仇恨,這惡毒的計謀駭得呆住了。
他睜著一雙無邪的但受驚的眼睛,似乎已預見來日的種種災難,種種痛苦,似乎已預見自己一生的不幸。
邀月宮主俯首瞧了他們一眼,喃喃道:「十七年……最少還要等十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