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古龍文集·小李飛刀:天涯
黑手的拇指
01
不是人是什麼?
是野獸?是鬼魅?是木石?還是仙佛?
也許都不是。
只不過他做的事偏偏又超越了凡人能力的極限,也超越了凡人忍耐的極限。
燕南飛有很好的解釋:「就算你是人,最多也只能算是個不是人的人。」
傅紅雪笑了,居然笑了。
縱然他並沒有真的笑出來,可是眼睛里的確已有了笑意。
這已經是很難得的事,就像是暴雨烏雲中忽然出現的一抹陽光。
燕南飛看著他,卻忽然嘆了口氣,道:「令我想不到的是,你這個不是人的人居然也會笑。」
傅紅雪道:「不但會笑,還會聽。」
燕南飛道:「那麼你就跟我來。」
傅紅雪道:「到哪裡去?」
燕南飛道:「到沒有雨的地方去,到有酒的地方去。」
小樓上有酒,也有燈光,在這春寒料峭的雨夜中看來,甚至比傅紅雪的笑更溫暖。
可是傅紅雪只抬頭看了一眼,眼睛里的笑意就冷得凝結,冷冷道:「那是你去的地方,不是我的!」
燕南飛道:「你不去?」
傅紅雪道:「絕不去。」
燕南飛道:「我能去的地方,你為什麼不能去?」
傅紅雪道:「因為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就因為你不是我,所以你絕不會知道我的悲傷和痛苦。
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來,也不必說出來。
燕南飛已看出他的痛苦,甚至連他的臉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這裡只不過是個妓院而已,本是人們尋歡作樂的地方,為什麼會引起他如此強烈的痛苦?莫非他在這種地方也曾有過一段痛苦的往事?
燕南飛忽然問道:「你有沒有看見那個陪我到鳳凰集,為我撫琴的人?」
傅紅雪搖頭。
燕南飛道:「我知道你沒有看見,因為你從不喝酒,也從不看女人。」
他盯著傅紅雪,慢慢地接著道:「是不是因為這兩樣事都傷過你的心?」
傅紅雪沒有動,沒有開口,可是臉上每一根肌肉都已抽緊。
燕南飛說的這句話,就像是一根尖針,刺入了他的心。
——在歡樂的地方,為什麼不能有痛苦的往事?
——若沒有歡樂,哪裡來的痛苦?
——痛苦與歡樂的距離,豈非本就在一線之間?
燕南飛閉上了嘴。
他已不想再問,不忍再問。
就在這時,高牆后突然飛出兩個人,一個人「噗」地跌在地上就不再動了,另一個人卻以「燕子三抄水」的絕頂輕功,掠上了對面的高樓。
燕南飛出來時,窗子是開著的,燈是亮著的!
燈光中只看見一條纖弱輕巧的人影閃了閃,就穿窗而入。
倒在地上的,卻是個臉色蠟黃,乾枯瘦小,還留著山羊鬍子的黑衣老人。
他一跌下來,呼吸就停頓。
燕南飛一發覺他的呼吸停頓,就立刻飛身躍起,以最快的速度,掠上高樓,穿窗而入!
等他穿過窗戶,才發現傅紅雪已站在屋子裡。
屋子裡沒有人,只有一個濕淋淋的腳印。
腳印也很纖巧,剛才那條飛燕般的人影,顯然是個女人。
燕南飛皺起了眉,喃喃道:「會不會是她?」
傅紅雪道:「她是誰?」
燕南飛道:「明月心。」
傅紅雪冷冷道:「天上無月,明月無心,哪裡來的明月心?」
燕南飛嘆了口氣,苦笑道:「你錯了,我本來也錯了,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明月是有心的。」
無心的是薔薇。
薔薇在天涯。
傅紅雪道:「明月心就是這裡的主人?」
燕南飛點點頭,還沒有開口,外面已響起了敲門聲。
門是虛掩著的,一個春衫薄薄,面頰紅紅,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左手捧著個食盒,右手拿著一罐還未開封的酒走進來,就用那雙靈活的大眼睛盯著傅紅雪看了半天,忽然道:「你就是我們家姑娘說的那位貴客?」
傅紅雪不懂,連燕南飛都不懂。
小姑娘又道:「我們家姑娘說,有貴客光臨,特地叫我準備了酒菜,可是你看來卻一點也不像是貴客的樣子。」
她好像連看都懶得再看傅紅雪,嘴裡說著話,人已轉過身去收拾桌子,重擺杯筷。
剛才那個人果然就是明月心。
黑衣老人本是想在暗中刺殺燕南飛的,她殺了這老人,先不露面,為的也許就是想把傅紅雪引到這小樓上來。
燕南飛笑了,道:「看來她請客的本事遠比我大得多了。」
傅紅雪板著臉,冷冷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想象中那種貴客。」
燕南飛道:「但是你畢竟已來了,既然來了,又何妨留下?」
傅紅雪道:「既然我已來了,你為什麼還不說?」
燕南飛又笑了笑,走過去拍開了酒罐上完整的封泥,立刻有一陣酒香撲鼻。
「好酒!」他微笑著道,「連我到這裡來,都沒有喝過這麼好的酒!」
小姑娘在倒酒,從罐子里倒入酒壺,再從酒壺裡倒入酒杯。
燕南飛道:「看來她不但認得你,你是怎麼樣一個人,她好像也很清楚。」
酒杯斟滿,他一飲而盡,才轉身面對傅紅雪,緩緩道:「我的心愿未了,只因為有個人還沒有死。」
傅紅雪道:「是什麼人?」
燕南飛道:「是個該死的人。」
傅紅雪道:「你想殺他?」
燕南飛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冷冷道:「該死的人,遲早總要死的,你為什麼一定要自己動手?」
燕南飛恨恨道:「因為除了我之外,絕沒有別人知道他該死。」
傅紅雪道:「這個人究竟是誰?」
燕南飛道:「公子羽!」
屋子裡忽然靜了下來,連那倒酒的小姑娘都忘了倒酒!
公子羽!
這三個字本身就彷彿有種令人懾服的力量。
雨點從屋檐上滴下,密如珠簾。
傅紅雪面對著窗戶,過了很久,忽然道:「我問你,近四十年來,真正能算做大俠的人有幾個?」
燕南飛道:「有三個。」
傅紅雪道:「只有三個?」
燕南飛道:「我並沒有算上你,你……」
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知道我不是,我只會殺人,不會救人。」
燕南飛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因為你根本不想去做。」
傅紅雪道:「你說的是沈浪、李尋歡和葉開?」
燕南飛點點頭,道:「只有他們三個人才配。」
這一點江湖中絕沒有人能否認,第一個十年是沈浪的時代,第二個十年小李飛刀縱橫天下,第三個十年屬於葉開。
傅紅雪道:「最近十年?」
燕南飛冷笑道:「今日之江湖,當然已是公子羽的天下。」
酒杯又滿了,他再次一飲而盡:「他不但是天皇貴胄,又是沈浪的唯一傳人,不但是文採風流的名公子,又是武功高絕的大俠客!」
傅紅雪道:「但是你卻要殺他?」
燕南飛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要殺他,既不是為了爭名,也不是為了復仇。」
傅紅雪道:「你為的是什麼?」
燕南飛道:「我為的是正義和公道,因為我知道他的秘密,只有我……」
他第三次舉杯,突聽「啪」的一響,酒杯竟在他手裡碎了。
他的臉色也變了,變成種詭秘的慘碧色。
傅紅雪看了他一眼,霍然長身而起,出手如風,將一雙銀筷塞進他嘴裡,又順手點了他心臟四周的八處穴道!
燕南飛牙關已咬緊,卻咬不斷這雙銀筷,所以牙齒間還留著一條縫。
所以傅紅雪才能將一瓶葯倒入他嘴裡,手指在他顎上一挾一托。
銀筷拔出,葯已入腹。
小姑娘已被嚇呆了,正想悄悄溜走,忽然發現一雙比刀鋒還冷的眼睛在盯著她!
酒壺和酒杯都是純銀的,酒罐上的泥封絕對看不出被人動過的痕迹。
可是燕南飛已中了毒,只喝了三杯酒就中毒很深,酒里的毒是從哪裡來的?
傅紅雪翻轉酒罐,酒傾出,燈光明亮,罐底彷彿有寒星一閃。
他拍碎酒罐,就找到了一根慘碧色的毒釘。
釘長三寸,酒罐卻只有一寸多厚,把尖釘從罐底打進去,釘尖上的毒,就溶在酒里。
他立刻就找出了這問題的答案,可是問題並不止這一個。
——毒是從釘上來的,釘是從哪裡來的?
傅紅雪的目光冷如刀鋒,冷冷道:「這罐酒是你拿來的?」
小姑娘點點頭,蘋果般的臉已嚇成蒼白色。
傅紅雪再問:「你是從哪裡拿來的?」
小姑娘聲音發抖,道:「我們家的酒,都藏在樓下的地窖里。」
傅紅雪道:「你怎麼會選中這罐酒?」
小姑娘道:「不是我選的,是我們家姑娘說,要用最好的酒款待食客,這罐就是最好的酒!」
傅紅雪道:「她的人在哪裡?」
小姑娘道:「她在換衣服,因為……」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外面已有人替她接了下去:「因為我剛才回來的時候,衣服也已濕透。」
她的聲音很好聽,笑得更好看,她的態度很優雅,裝束很清淡。
也許她並不能算是個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可是她走進來的時候,就像是暮春的晚上,一片淡淡的月光照進窗戶,讓人心裡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美,說不出的恬靜幸福。
她的眼波也溫柔如春月,可是當她看見傅紅雪手裡拈著的那根毒釘時,就變得銳利了。
「你既然能找出這根釘,就應該能看得出它的來歷。」她的發音也變得尖銳了些,「這是蜀中唐家的獨門暗器,死在外面的那個老人,就是唐家唯一的敗類唐翔,他到這裡來過,這裡也並不是禁衛森嚴的地方,藏酒的地窖更沒有上鎖。」
傅紅雪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她說的這些話,只是痴痴地看著她,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呼吸突然急促,臉上的雨水剛乾,冷汗已滾滾而落。
明月心抬起頭,才發現他臉上這種奇異的變化,大聲道:「難道你也中了毒?」
傅紅雪雙手緊握,還是忍不住在發抖,突然翻身,箭一般躥出窗戶。
小姑娘吃驚地看著他人影消失,皺眉道:「這個人的毛病倒真不少。」
明月心輕輕嘆了口氣,道:「他的毛病的確已很深。」
小姑娘道:「什麼病?」
明月心道:「心病。」
小姑娘眨眨眼,道:「他的病怎麼會在心裡?」
明月心沉默了很久,才嘆息著道:「因為他也是個傷心人。」
02
只有風雨,沒有燈。
黑暗中的市鎮,就像是一片荒漠。
傅紅雪已倒下來,倒在一條陋巷的陰溝旁,身子蜷曲抽搐,不停地嘔吐。
也許他並沒有吐出什麼東西來,他吐出的只不過是心裡的酸苦和悲痛。
他的確有病。
對他來說,他的病不但是種無法解脫的痛苦,而且是種羞辱。
每當他的憤怒和悲傷到了極點時,他的病就會發作,他就會一個人躲起來,用最殘酷的方法去折磨他自己。
因為他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病?
冷雨打在他身上,就像是一條條鞭子在抽打著他。
他的心在流血,手也在流血。
他用力抓起把砂土,和著血塞進自己的嘴。
他生怕自己會像野獸般呻吟呼號。
他寧可流血,也不願讓人看見他的痛苦和羞辱。
可是這條無人的陋巷裡,卻偏偏有人來了。
一條纖弱的人影,慢慢地走了過來,走到他面前。他沒有看見她的人,只看見了她的腳。
一雙纖巧而秀氣的腳,穿著雙柔軟的緞鞋,和她衣服的顏色很相配。
她衣服的顏色總是清清淡淡的,淡如春月。
傅紅雪喉嚨里突然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就像是條腹部中刀的猛虎。
他寧可讓天下人都看見他此刻的痛苦和羞辱,也不願讓這個人看見。
他掙扎著想跳起來,怎奈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痙攣收縮。
她在嘆息,嘆息著彎下腰。
他聽見了她的嘆息,他感到一隻冰冷的手在輕撫他的臉。
然後他就突然失去了知覺,他所有的痛苦和羞辱也立刻得到解脫。
等他醒來時,又已回到小樓。
她正在床頭看著他,衣衫淡如春月,眸子卻亮如秋星。
看見了這雙眸子,他心靈深處立刻又起了一陣奇異的顫抖,就彷彿琴弦無端被撥動。
她的神色卻很冷,淡淡道:「你什麼話都不必說,我帶你回來,只不過因為我要救燕南飛,他中的毒很深了。」
傅紅雪閉上眼,也不知是為了要避開她的眼波,還是因為不願讓她看見他眼中的傷痛。
明月心道:「我知道江湖中最多只有三個人能解唐家的毒,你就是其中之一。」
傅紅雪沒有反應,可是他的人忽然就已站了起來,面對著窗戶,背對著她。
他身上穿的還是原來的衣服,他的刀還在手邊,這兩件事顯然讓他覺得安心了些,所以他這次並沒有掠窗而出,只冷冷地問了句:「他還在?」
「還在,就在裡面的屋子裡!」
「我進去,你等著。」
她就站在那裡,看著他慢慢地走進去,看到他走路的姿勢,她眸子也不禁流露出一種難以解釋的痛苦和哀傷。
過了很久,才聽見他的聲音從門帘後傳出:「解藥在桌上。」聲音還是冰冷的,「他中的毒並不深,三天之後,就會清醒,七天之後,就可以復原了。」
「但是你現在還不能走!」她說得很快,好像知道他立刻就要走,「就算你很不願意看見我,現在還是不能走!」
風從窗外吹進來,門上的帘子輕輕波動,裡面一點回應都沒有。
他的人走了沒有?
「我很了解你,也知道你過去有段傷心事,讓你傷心的人,一定長得很像我。」明月心的聲音很堅定接道,「可是你一定要明白,她就是她,既不是我,也不是別的人。」
——所以你用不著逃避,任何人都用不著逃避。
後面一句話她並沒有說出來,她相信他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風還在吹,帘子還在波動,他還沒有走!
她聽見了他的嘆息,立刻道:「如果你真的想讓他再活一年,就應該做到兩件事。」
他終於開口:「什麼事?」
「這七天內你絕不能走!」她眨了眨眼,才接著說下去,「中午的時候,還得陪我上街去,我要帶你去看幾個人。」
「什麼人?」
「絕不肯再讓燕南飛多活三天的人!」
中午。
一輛馬車停在後園的小門外,車窗上的帘子低垂。
「為什麼要坐車?」
「因為我只想讓你看見他們,並不想讓他們看見你。」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也不想看見我,所以我已準備在臉上戴個面具。」
她戴的是個彌勒佛面具,肥肥胖胖的臉,笑得好像是個胖娃娃,襯著她纖柔苗條腰肢,看來實在很滑稽。
傅紅雪還是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蒼白的手裡,還是緊握著那柄漆黑的刀。
在他眼中看來,這世上彷彿已沒有任何事能值得他笑一笑。
明月心的一雙眸子卻在面具后盯著他,忽然問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第一個要帶你去看的人是誰?」
傅紅雪沒有反應。
明月心道:「是杜雷,『一刀動風雷』的杜雷。」
傅紅雪沒有反應。
明月心嘆了口氣,道:「看來你脫離江湖實在已太久了,居然連這個人你都不知道!」
傅紅雪終於開口,冷冷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知道他?」
明月心道:「因為他也是榜上有名的人。」
傅紅雪道:「什麼榜?」
明月心道:「江湖名人榜!」
傅紅雪臉色更蒼白。
他知道已經在江湖中混出了名的人,是誰也不肯向誰低頭的!
昔年百曉生作「兵器譜」,品評天下高手,雖然很公正,還是引起了一連串兇殺,後來甚至有人說他是故意在江湖中興風作浪。
如今這「江湖名人榜」又是怎麼來的?是不是也別有居心?
明月心道:「據說這名人榜是出自公子羽的手筆,榜上一共只有十三個人的名字。」
傅紅雪忽然冷笑,道:「他自己的名字當然不在榜上。」
明月心道:「你猜對了。」
傅紅雪目光閃動,又問道:「葉開呢?」
明月心道:「葉開的名字也不在,這也許只因為他已完全脫離了江湖,已經是人外的人,已經在天外的天上。」
傅紅雪沉默著,目光似已忽然到了遠方。
遠方天畔,涼風習習,一個人衣袂獨舞,彷彿正待乘風而去。
明月心道:「我知道葉開是你唯一的朋友,難道你也沒有他的消息?」
傅紅雪的目光忽又變得刀鋒冷酷,冷冷道:「我沒有朋友,一個都沒有。」
明月心在心裡嘆了口氣,轉回話題,道:「你為什麼不問我,榜上有沒有你的名字?」
傅紅雪不問,只因為他根本不必問。
明月心道:「也許你本來就不必問的,榜上當然有你的名字,也有燕南飛的!」
她沉吟著,又道:「這名人榜雖然註明了排名不分先後,可是一張紙上寫了十三個名字,總有先後之分。」
傅紅雪終於忍不住問:「排名第一的是誰?」
明月心道:「是燕南飛!」
傅紅雪握刀的手一陣抽緊,又慢慢放鬆。
明月心道:「他在江湖中行走,為什麼永無安寧的一日,你現在總該明白了。」
傅紅雪沒有開口,馬車已停下,正停在一座高樓的對面。
會賓樓的樓高十丈。
「我知道杜雷每天中午都在這裡吃飯,每天都要吃到這時候才走!」明月心道,「他每天吃的都是四樣菜和兩碗飯,一壺酒,連菜單都沒有換過!」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瞳孔卻已開始收縮。
他知道自己這次又遇見了一個極可怕的對手。
江湖中高手如雲,何止千百,榜上有名的卻只不過十三個。
這十三個人,當然都是極可怕的人物。
明月心將車窗上的窗帘撥開一點,向外眺望,忽然道:「他出來了。」
03
日正當中。
杜雷從會賓樓走出來的時候,他自己的影子正好被他自己踩在腳下。
他腳上穿的價值十八兩銀子一雙的軟底靴,還是嶄新的!
每當他穿著嶄新的靴子踐踏自己的影子時,他心裡就會感到有種奇特的衝動,想脫掉靴子,把全身都脫得光光的,奔到街心去狂呼。
他當然不能這麼樣做,因為他現在已是名人,非常有名。
現在他做的每件事都像夜半更鼓般準確。
無論到了什麼地方,無論要在那地方待多久,他每天都一定在同樣的時候起居飲食,吃的也一定是同樣的菜飯。
有時他雖然吃得要發瘋,卻還是不肯改變!
因為他希望別人都認為他是個準確而有效率的人,他知道大家對這種人總懷有幾分敬畏之心,這就是他最大的愉快和享受。
經過十七年的苦練,五年的奮鬥,大小四十二次血戰後,他所希望得到的,就是這一點。
他一定要讓自己相信,他已不再是那個終年赤著腳沒鞋穿的野孩子。
鑲著寶玉的刀在太陽下閃閃發光,街上有很多人都在打量著他這柄刀,對面一輛黑漆馬車裡,好像也有兩雙眼睛在盯著他。
近年來他已習慣被人盯著打量了,每個名人都得習慣這一點。
可是今天他又忽然覺得很不自在,就好像一個赤裸的少女站在一大群男人中間。
這是不是因為對面車輛里的那兩雙眼睛,已穿透他鍍金的外殼,又看見了那個赤著腳的野孩子?
——一刀劈裂車廂,挖出那兩雙眼睛來。
他有這種衝動,卻沒有去做,因為他到這裡來,並不是來找這種麻煩的。
近年來他已學會忍耐。
他連看都沒有向那邊看一眼,就沿著陽光照耀的長街,走向他住的客棧,每一步跨出去,都準確得像老裁縫替小姑娘量衣服一樣,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恰巧是一尺二寸。
他希望別人都能明白,他的刀也同樣準確。
明月心輕輕放下了撥開的窗帘,輕輕吐出口氣,道:「你看這個人怎麼樣?」
傅紅雪冷冷道:「一年內他若還沒有死,一定會變成瘋子。」
明月心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他現在還沒有瘋……」
04
車馬又在「一品香」對面停了下來。
一品香是個很大的茶館,茶館里通常都有各式各樣的人,越大的茶館里人越多。
明月心又撥窗帘,讓傅紅雪看了很久,才問道:「你看見了什麼?」
傅紅雪道:「人。」
明月心道:「幾個人?」
傅紅雪道:「七個。」
現在正是茶館生意上市的時候,裡面的客人至少也有一兩百個,他為什麼只看見了七個?
明月心居然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眼睛里反而露出讚美之色,又問道:「你看見是哪七個?」
傅紅雪看見的七個人是——兩個下棋的,一個剝花生的,一個和尚,一個麻子,一個賣唱的小姑娘,還有一個伏在桌上打瞌睡的大胖子。
這七個有的坐在角落裡,有的坐在人叢中,樣子並不特別。
為什麼他別的人都看不見,偏偏只看見了這七個?
明月心非但不奇怪,反而顯得更佩服,輕輕嘆息著道:「我只知道你的刀快,想不到你的眼更快。」
傅紅雪道:「其實我只要看見一個人就已足夠。」
他正在看著一個人。
剛才還伏在桌上打瞌睡的胖子,現在已醒了,先伸了懶腰,再倒了碗茶漱口,「噗」地把一口茶噴在地上去,打濕了旁邊一個人的褲腳,他就趕緊彎下腰,賠著笑用衣袖替那人擦褲腳。
一個人若長得太胖,做的事總難免會顯得有點愚蠢可笑。
可是傅紅雪在看著他的時候,眼色卻跟剛才看著杜雷時完全一樣。
難道他認為這胖子也是個很可怕的對手?
明月心道:「你認得這個人?」
傅紅雪搖搖頭。
明月心道:「但是你很注意他。」
傅紅雪點點頭。
明月心道:「你已發現他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這個人有殺氣!」
明月心道:「殺氣?」
傅紅雪握緊了手裡的刀,道:「只有殺人無數的高手,身上才會帶著殺氣!」
明月心道:「可是他看起來只不過是個臃腫愚蠢的胖子。」
傅紅雪冷冷道:「那隻不過是他的掩護而已,就正如刀劍的外鞘一樣。」
明月心又嘆了口氣,道:「看來你的眼比你的刀還利。」
她顯然認得這個人,而且很清楚他的底細。
傅紅雪道:「他是誰?」
明月心道:「他就是拇指。」
傅紅雪道:「拇指?」
明月心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近年來出現了一個很可怕的秘密組織。」
傅紅雪道:「這組織叫什麼名字?」
明月心道:「黑手!」
傅紅雪並沒有聽見過這名字,卻還是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壓力。
明月心道:「到目前為止,江湖中了解這組織情況的人還不多,因為他們做的事,都是在地下的,見不得天日。」
傅紅雪道:「他們做的是些什麼事?」
明月心道:「綁票、勒索、暗殺!」
一隻手有五根手指,這組織也有五個首腦。
這胖子就是拇指,黑手的拇指!
馬車又繼續前行,窗帘已垂下。
明月心忽然問道:「一隻手上,力量最大的是哪根手指?」
傅紅雪道:「拇指。」
明月心道:「最靈活的是哪根手指?」
傅紅雪道:「食指。」
明月心道:「黑手的組織中,負責暗殺的,就是拇指和食指。」
拇指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他有一身別人練不成的十三太保橫練童子功。
因為他本是宮中的太監,從小就是太監,皇宮大內中的幾位高手,都曾經教過他的武功。
食指的出身更奇特,據說他不但在少林寺當過知客僧,在丐幫負過六口麻袋,還曾經是江南鳳尾幫,十二連環塢的刑堂堂主。
他們手下各有一組人,每個人都有種很特別的本事,而且合作已久。
所以他們暗殺的行動,從來也沒有失敗過。
明月心道:「但是這組織中最可怕的人,卻不是他們兩個。」
傅紅雪道:「是誰?」
明月心道:「是無名指。」一隻手上,最笨拙的就是無名指。
傅紅雪道:「無名指為什麼可怕?」
明月心道:「就因為他無名。」
傅紅雪承認。
聲名顯赫的武林豪傑,固然必有所長,可是一些無名的人卻往往更可怕。
因為你通常都要等到他的刀已刺入你心臟時,才知道他的可怕。
明月心道:「江湖中從來也沒有人知道誰是無名指,更沒有人見過他。」
傅紅雪道:「連你也不知道?」
明月心苦笑道:「說不定我也得等到他的刀已刺入我心口時才知道!」
傅紅雪沉默著,又過很久,才問道:「現在你還要帶我去看什麼人?」
明月心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道:「這小城本來並不是個很熱鬧的地方,可是最近這幾天,卻突然來了很多陌生的江湖客。」
現在她對這些人已不再陌生,因為她已調查過他們的來歷和底細。
傅紅雪並不驚奇。
他早已發現她絕不像她外表看來那麼樣單純柔弱,在她那雙纖纖玉手裡,顯然也掌握著一股巨大的力量,遠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大得多。
明月心道:「我幾乎已將他們每個人的底細都調查得很清楚,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傅紅雪道:「誰?」
明月心還沒有開口,忽然間,拉車的健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車廂傾斜,幾乎翻倒。
她的人卻已在車廂外,只見一個青衣白襪的中年人,倒在馬蹄下。
已人立而起的健馬,前蹄若是踏下來,他就算不死,骨頭也要被踩斷。
趕車的已拉不住這匹馬,倒在地上的人身子縮成一團,更連動都不能動了。
眼看著馬蹄已將踏下,明月心非但連一點出手相救的意思都沒有,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
她在看著傅紅雪。傅紅雪也已到了車廂外,蒼白的臉上全無表情,更沒有出手的意思。
人群一陣驚呼,馬蹄終於踏下,地上的青衣人明明就倒在馬蹄下,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卻偏偏沒有被馬蹄踩到。等到這匹馬安靜下來時,這個人也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不停地喘著氣。
他的臉雖然已因驚懼而變色,看來卻還是很平凡,他本來就是個很平凡的人,連一點特殊的地方都沒有。
可是傅紅雪看著他的時候,眼神卻變得更冷酷。
他見過這個人。剛才被拇指一口茶打濕了褲腳的,就是這個人。
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看起來你今天的運氣真不好,剛才被人打濕了褲子,現在又跌得一身都是土。」
這人也笑了笑,淡淡道:「今天我運氣不好,比我運氣更壞的人還不知道有多少。今天我倒霉,明天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比我更倒霉,人生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姑娘又何必看得太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