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失散華陽縣(下)
鍾離春實不忍心喝這酒,可他幾時像今天這樣斷了頓,心裡道,鍾離老頭呀鍾離老頭——今日只得當厚臉皮了。一股強烈的辛辣味進入口中,鍾離春知道是一種最廉價的苕酒,心頭反倒暖呼呼的。老婆兒抓把炒葫豆遞到了鍾離春手上,又喊著兩個娃娃。
老倆口問鍾離春帶著兩個小孫兒去何處,擺談中也不便細說,他決定帶著女孩去華陽找她的家人,托他們照管南旭一夜。聽說他馬上就要趕路,那老頭兒忙將壇內的余酒全都傾入他的葫蘆中。
「這頭毛驢咱就送與你們了,隨你們安排處置。」
「不,不!這如何使得?你還要趕路呢!」兩口兒本就是老實的庄稼人,難接受如此重禮,萬般推辭。
「你們瞧不起咱?」
「哪會呢!」
「那咱就不收受這酒,也要丟下毛驢。」
「……」
「別再多說,再這麼講禮,咱不高興了。」
這南旭卻也十分玲俐,見狀過來,在那老頭耳邊悄聲說:「快答應了吧,我這爺爺說了的話是從來不改的,我爺爺走路快著呢像飛一樣
「這……」老兩口兒面面相覷,見他的精神氣色言語動作,已瞧出他不是一般的老頭兒。只得道聲謝,也就高高興興收下了。
鍾離春見南旭有些不舍,叫過一旁道:「我還要幫她找爹爹。明日就來這裡接你。」想了一想接著又道,「你的名字得改改才少些麻煩,嘿,也真是巧,救你的婆婆姓宮,這麼一改還成雙姓了。南宮——旭,對就叫南宮旭。記住了么?」
托住南旭的一隻小手,在其手掌上教他描摩起來:「宮字寶蓋頭,下面兩個口……」
「爺爺你也救了南旭,南旭也要加上爺爺的姓名。」
「不成不成,咋能改成鍾離南宮旭、南宮春旭?不好聽不好聽,又不好叫,就這樣,從今日起娃兒就叫南宮旭了。」
華陽縣距此地不過數十里地,中間要經過成都府,俗語曰成都到華陽—縣過縣,可見相距之近。鍾離春一手抱起段鶯,調息布氣提縱疾行。
夜色蒼茫,不多時已至縣城,便緩緩而行。按娃兒所指,尋到了城東一家大門前,見門上懸著匾額,寫著「段氏綢緞莊」五個字,兩旁是一副長聯,上書:
天南海北喜八方賓朋互通有無;
棉麻綢緞願天下老幼光鮮避寒。
鍾離春點點頭,心中升出幾分好感,暗想,此聯若真含有主人的志趣,倒也算得是個走正道的商賈。段鶯見到了家門,早撲上前去踮起腳尖用小手敲打起門環。
門悄然地一下打開,寬敞的院落昏暗靜寂,院落的正面是一幢兩層的房屋,左右各是一溜寬大的平房。只正房有一間屋子亮著燈光,小段鶯口裡喊著爹娘蹦跳著跑進屋,隨即一聲哭叫,便了無聲息。
鍾離春正感覺到有些不對勁,見狀早如飛燕一閃而入。屋內的情景讓他立時止步,氣息在中丹田涌動,血液卻猶已凝固。這一瞬間把一切都掃視入目:地上躺著的卻是午後在客棧見過的兩個公差—周貴與李老二;裡屋與外屋之間懸挂著一個婦人,小段鶯已撲倒在地,一時似已背過氣去。
鍾離春一把將她抱起,見她緩過氣來便又哭喊著,知道此處不可久留迅即退出門外,果然,雙腳剛落到院中石板地上,就聽見一聲吶喊,約有二十餘人從大門外一涌而進,團團將他圍住。有人點起了火把照了照,便有三兩個有些熟悉的嗓音叫起來:「一點不錯,就是這個老賊!」
鍾離春一手將葫蘆舉至嘴邊,叫一聲:「休得近前,這是一枝蒿,人稱磨三轉斷魂湯!」心裡嘆道,看眼下態勢只得跟這類東西們走一趟了。這夥人為首的正是縣衙的捕快駱富和鄭平,帶幾個差役和一幫鄉勇。駱富明白抓個活的功勞要大得多,這麼個老頭兒諒他也飛不去,他手中若真是那沾上不死即傷的什麼斷魂湯就麻煩了,待看清他一手還抱著個小女娃兒,心頭便就不虛了。吼一聲:「帶走!」蜂擁著奔縣衙而去。
南旭呆在老兩口家的第二天黃昏還不見鍾離春來接他,正在門口張望,夜色漸已朦朧,看見大路上走來三個人。南旭認出有兩個是那日在客棧喝酒的四個人中的。他們從南旭面前走過時,其中一人道:「這個娃娃像在那裡見過?」沒走幾步又道,「想起來了,就是那個老賊那天帶著的!」
另一人道:「你沒看錯吧?」
「我幾時會看走了眼?」
「駱兄算啦,我總看著不大像,一個小娃娃折騰個啥。」
「我說鄭平,你腦殼裡頭有包?」我去把這小東西弄走再說!「駱富轉過身時見南旭已飛也似的逃開去,瞪鄭平一眼喊一聲,「還不快追!」
南旭剛一聽到他們的說話便知道不妙,拔腿就朝著對面林深草茂的小丘跑去。駱富帶著二人緊追,原以為一個小娃兒能跑多遠,豈知這個南旭已受鍾離春親授內功,縱竄自如奔跑如飛,不多一會早已不見蹤影。
天色越發黑了下來,哪裡去找?氣得駱富大叫:「我說這小東西就是不一般,卻被放跑了!」。鄭平也尋思,這麼小的娃兒竟能有這般身手,難怪那個老頭兒不好對付。
草屋內的老兩口見狀早嚇得退回了屋內,見是幾個縣衙的差役凶神般的在捉南旭,不知那個老頭和小娃兒犯了何事,生怕惹上了麻煩,麻煩還是找上門來了。
「那個小賊是你的孫兒?」駱富一掌推開早就快要散架的木門。
「……」老兩口搖頭。
「那個老賊又是你家啥人?」
「……」老倆口如何能回答,只使勁搖頭。
「媽的!是兩個老啞巴,帶回去再慢慢地審。」
兩老口見禍從天降,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只怕是帶不回去。」一個聲音冷冷地從這三人身後傳來,回頭看時,卻是方才明明還看見囚在牢里的那個老者,卻不知是如何到了這裡?三人立時僵住。再偷偷瞧他時,已非昨日光著上身的那般模樣,穿上身的像是那知縣的官袍,不過已把上面的圖形扯了個光,駱富發起怵來。
「娃兒是我帶來的,你幾個休得胡來,不然一個都活不過今日!回去告知那個混賬知縣,把段家的那個女娃兒照看好,就說我鍾離老頭兒不日再來訪他。」接著又對老兩口道,「休理會他們。」言畢,轉身就走,身形一晃便已不見。
駱富一時發怔,知道遠不是他對手,不過只要知縣還活著就沒那麼可怕。四下看了看,只得同鄭平悻悻地退走。看看離他已遠,駱富冷笑道:「那老賊一大把年紀了還管閑事,等著瞧吧!」。鄭平道:「咱們還是小心點好,你沒見昨晚的情形?」。駱富就閉了嘴。
昨晚,在縣衙門堂上,早已跪著一個老頭兒。那個留一撮山羊鬍的知縣一拍震堂木,指向鍾離春問道:「你昨夜看見進了段家大院的就是他?」
那個老頭兒哆嗦一下,抬頭看了看鐘離春忙連連點頭:「大人,小老兒看見的就是他,小老兒看得明白。」
「還不快給大人跪下!」一個差役朝鐘離春膝后一棍打來,猶如擊在一棵大樹樁上,他吃了一驚便不再出手。另一個使足氣力狠狠打去:「我就不信你的腿有多硬!」『啪!』的一聲,虎口發麻,那根白蠟木棍斷成了兩截。
鍾離春大笑:「咱一跪天地二跪祖宗父母三跪授業師父,除此之外無人能讓咱下跪。」
「大膽!這麼說你見了皇上也是不肯下跪的了?」
「膽大,一個小小縣官竟也自比皇帝,再說你又怎知咱見了皇帝是啥摸樣?」
「你!……,給我拖下,棍棒侍候!」
兩個差役上前還沒弄清咋會事,身子就被一股強大的力推倒在地。剩下的六七個一擁而上,只見鍾離春身子略為一抖,這幾個立時被彈了起來接著狠狠的摔在地上。鍾離春冷笑一聲道:「要問啥就問,休得惹惱了咱,便有熱鬧給你瞧的。」
「你、你這大把年紀是——如何,如何結識段慶和,又是為何要同他勾結朱家豪強,殺了公差周貴和李老二的?其中必有重大罪行,就一一招來吧。」
「我幾時認得他們?」
「連咱縣衙個公差都看見你幾個同在一處喝酒。」
鍾離春道:「我只說句大實話。」
「說。」
「你這小子是個大昏蟲。」仰頭飲一口酒。
「你?反了你了。」
那個知縣手無縛雞之力,何時親眼見識過這等老者?見眾衙役皆退退縮縮不願上前,暗想今日遇上個不好收拾的老東西,要想審出個結果怕是枉然,只怕會更加出醜,反正填上兩張審案文牒就成了。不如先暫囚起來,上報成都府秉明此犯之危險,知府自會下派高手前來,縣衙多派幾個差役隨同押解過去就行了。
想到這個功勞已經到手,心下便舒坦起來,將鎮堂木一拍,作勢道:「任憑你有多大本事,辱罵朝廷命官罪不可饒。不過本縣念你還沒傷了那個段家的小娃兒。就免於在此多費時辰了,先讓你下去歇息。不過按我朝列律得上點兒枷具,這?……」
鍾離春道:「這般安置還有些兒意思,好說。」
幾個差役提著木枷、鐵鐐小心翼翼上前,一個伸手想摘去他挎在身上的葫蘆,鍾離春略為伸手一攔。知縣擺擺手止住,心裡道這酒你喝得越多越好,喝個爛醉如泥咱還省心。
豈知這鐘離春是一般牢獄關得住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