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假作真時
第16章假作真時
白色的靈幡在陰雨天中緩緩隨風輕擺,紙錢在院間如雪花般飄起落下,道士們輕誦太上往生咒,伴隨著閑雲等人的哀哭聲,王家蒙在一片肅殺哀愁之氣中。
李舒白帶著黃梓瑕到來時,琅琊王家的哀事已經開始。
王若的靈位放置在靈堂正中,靈前擺放著著香燭供品。雖然王若的死事出突然,但王蘊是極其能幹的人,做事有條不紊,一切哀禮在倉促間也打理得井井有條。
李舒白帶著黃梓瑕在靈前上香完畢,王家一眾向他行禮致謝。他還禮後向著王蘊說道:「事發突然,你近日必定辛苦了。」
王蘊今日穿著一件素絲單衣,外面罩了一層麻衣,但死者畢竟只是自小來往不多的族妹,雖然面上似有隱憂,也不見得多悲切,只說:「是我分內之事。」
靈堂內侍女啼哭,氣氛壓抑,李舒白與他走到門外,站在檐下台階之上,問:「她父母未曾趕到么?」
「事發突然,哪裡趕得及反應?只能是先遣人回家中報喪,讓她家人出琅琊迎接了。」
李舒白默然,目光轉而向後,看向放置在靈堂后的棺木。
露出一角的黑漆棺木已經蓋好,顯然是不準備讓人瞻仰遺容了——那樣一張臉,也確實沒必要。
站在李舒白身後的黃梓瑕,分明感覺到,自己與他都在考慮如何能順理成章開口,攔下這具即將被運送出京的遺體。
正在他們準備開口時,外面門房跑進,上氣不接下氣地到王蘊面前,勉強讓自己說話順暢一點:「少……少爺!皇上和皇后前來致祭了。」
一聽這個消息,別說黃梓瑕,就連李舒白也覺得詫異。王皇后畢竟是王家的人,過來拜祭族妹還算情有可原,但皇上過來,又是為了什麼?
唯有王蘊淡定自若,顯然宮裡人早已知會過他家。
不過,看到王家上下全忘了哀切,一個個整肅衣冠到門口迎接御駕,甚至幾個族中的年輕人還面露喜色時,黃梓瑕頓時瞭然了。
難怪宮中傳說,皇帝性子溫和平順,與他相比,王皇后則更有威儀,凡是王皇后所求,他一律應允,從不拂逆。譬如上次王皇后要宮城防衛司與夔王府侍衛兩百人同時在雍淳殿護衛王若,也只需一句話,皇上便准許了。京中玩笑傳言說,「今上崇高,皇后尚武」——兩人的相處模式,赫然就是高宗與武后的翻版。
所以,就算王皇後為了王家的聲勢,請皇上與她一同到王家致祭,那也不是什麼難事,估計只是一句話而已。
帝后此次到來是微服,只帶了數十人隨侍。兩人都是素白緙絲常服,皇帝戴了白紗帽,皇後頭戴著粉白色珠花步搖,通身的素凈卻越發凸顯了她墨染般的頭髮,點漆似的雙眼,胭脂薄薄沾染的唇,顯得整個人如畫中飄渺的神子,太過美麗反而令人無法明確地看清她周身一切。
帝后一起到靈堂,皇后給王若上了一炷香,皇帝則找刑部尚書王麟略問了一下此案進展,知道至今依然沒有頭緒,便不悅地說道:「皇宮中出這樣的事情,真是亘古未有。卿身為刑部尚書,又是王家中流砥柱,相信定會對此案多加心思,不至於最後拖延成積年陳案吧。」
「是,卑職與大理寺崔少卿一直有聯繫,目前他亦是束手無策。」王麟是死者親屬,按律不能主持此案,因此崔純湛才是本案的負責人。
皇上揮揮手示意他退下,待抬頭看見李舒白,才面露微笑,示意他跟自己出外。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身後,隨著兩人走到靈堂外,脫離了那青煙繚繞的環境,頓覺舒適不少。
皇上問道:「四弟,此次王家女之事,你有什麼想法?」
李舒白說:「命運無常,天時往往出人意料。」
皇帝也自嘆息,又問:「朕在宮中,也聽得許多傳言,說此事與龐勛有關云云,你意下如何?」
李舒白搖頭道:「恐怕未必。」
「哦?四弟心中對此案已經有了把握?」
「臣弟日常忙碌,哪能有什麼發現?只是我身邊的宦官楊崇古,對於此事已經有了一些想法。」李舒白回頭示意,黃梓瑕趕緊躬身朝皇帝行禮。
「楊崇古,不就是上次破了京城四方案的那個小宦官嗎?能從別人寥寥幾句話中就清晰準確地了結一樁疑案,這可是個人才啊!」皇上也是對她記憶猶新,「不知這回,他又有什麼發現?」
「以她看來,此事牽連極廣,時間從十六年前至今,地域從長安到揚州,絕非寥寥數語所能概括。」
皇帝神情略有詫異:「之前聽說龐勛舊部復仇,朕已經十分驚訝,如今聽起來,似乎內幕比這個更加深廣?」
「是。而且,幕後的主使人,甚至可能會影響到朝廷和皇家,牽連到數百年的世家大族。」
皇帝望著身後的靈堂沉吟,緩緩地說:「不過是一個女子的死,身後,竟然會有那麼巨大的內幕?這可千萬不要錯判了。」
「臣弟不敢。」李舒白說道。
皇帝回頭看了黃梓瑕一眼,目光頗有深意。
靈堂內,煙霧繚繞,一片哀戚。
二十四名道士的一百零八遍太上往生咒已經誦念完畢,道長右手持桃木劍,左手金鈴輕晃,長聲發令道:「地暗天昏,五帝敕令,呼雨駕雷,神鬼遵行。即行啟程,跋涉鄉關,諸怨解除,血光彌消,青蓮定慧,神魂永安。急急如律令。」
周圍等候的八名壯實家丁應了一聲,拿著麻繩一起上前,要捆了棺材,抬出大門。
「等一下。」
一個聲音在堂上響起,聲音並不響,但眾人都聽出這聲音的來源,一片寂靜中,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李舒白的身上。出於對他的敬畏,稀疏的人聲頓時消彌。
他走到靈堂內,抬手在棺材上輕撫了兩下,又從袖中取出一條白玉鑲金手鐲,說:「這手鐲本是我擬在婚後替王妃添的妝奩之一,誰知她為人所妒,以至於在重重守衛中香消玉殞。此事詭異非常,自然是人力所不能及,因此深知她是為我所累,被龐勛鬼魂所害。這個手鐲,我要讓她帶入地府,讓世人都知道,雖然王若在生前未曾做我的妻子,但死後我依然願給她一個承諾!」
在場眾人無不愕然,沒想到這位京中傳說冷淡無情的夔王李舒白,居然對已經慘死的准王妃如此情意深重。
王麟趕緊說:「多謝夔王厚愛,琅琊王氏感激不盡!我們這便……」
「夔王這一片心意,真是讓人感慨。」有另一個聲音打斷王麟的話。那嗓音溫柔醇厚,與主人一般無二的令人如沐春風。是王蘊出了人群,向著李舒白行禮,說道,「然而阿若如今屍身不堪,恐怕已經戴不上王爺的金玉手鐲了。」
「是以我在那一批首飾中選中了這件,金扣可以解開,應該可以戴上。」李舒白將手鐲解為三截,遞給黃梓瑕,並對她說道,「我記憶中的王若是艷若桃李的美人,她如今的模樣,我不想看,便由你代為戴上吧。」
黃梓瑕無語接過他手中的手鐲。看來摸女屍這個重任,最終還是落到自己身上了。
這要求合情合理,王蘊也無法再固執反對。堂上一片安靜,眾人都望著那條鑲金白玉手鐲,在心中感嘆夔王深情。
幾個家奴抬起棺蓋,挪開一條一尺來長的縫隙,讓黃梓瑕伸手進去。
黃梓瑕拿著手中的金鑲玉手鐲,屏息靜氣地摸進去,然後握住女屍那已經潰爛不堪的手。
初夏季節,屍體本就中了劇毒,如今更是已經腐爛,摸起來跟爛泥似的。她一咬牙,抓住那隻已經半腐的黏濕手腕,轉頭對李舒白說:「王爺,奴婢有話要說。」
「說。」李舒白凝望著她說道。
黃梓瑕放開女屍的手臂,走到堂上跪下,說:「啟稟陛下,奴婢在替王妃戴手鐲時,發現了一些可疑之處。此事事關重大,又兼涉皇親之事,奴婢請屏退所有無關人等,以免口舌是非泄露。」
皇上略一思索,點頭首肯。
王麟微微皺眉,揮手示意一干奴僕退下。
一時間,堂上人紛紛退下,眼看只剩下帝后,王麟,王蘊以及李舒白和黃梓瑕。
黃梓瑕卻對著退出的人說道:「閑雲,冉雲,你們二人留下。」
閑雲冉雲都是一驚,獃獃地回身看著她。
黃梓瑕卻沒有再與她們說話,只回身站在堂上,將手按在棺木上,說:「陛下,皇后,以奴婢看來,這屍體恐怕不是王家姑娘!」
堂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啊」的一聲低呼。本來坐著的王皇后更是震驚地站了起來。
李舒白也是一臉詫異模樣,說:「不得胡說八道,這屍身從宮中送回王家府上,自然一直有人守護,怎麼可能變成別人?」
王麟趕緊說道:「是啊,這幾日靈堂中一直有人照看,而且法事不斷,屍身怎會有變?再者,屍身這般模樣,還有誰能偽造?」
黃梓瑕說道:「請王都尉恕罪,我認為屍身在宮中出現時,或許就不是王姑娘的屍體。」
王麟微有慍怒,還想說什麼,王蘊站在他身後,微微皺眉,抬手點了一下父親的手肘。
王麟悚然一驚,便將目光轉向帝后,不再說話。
皇上面露不解,只打量著那具棺木,思忖著李舒白剛剛與自己說過的,關於王若之死背後的情由。
而王皇後面色沉靜,不疾不徐地問:「你是叫楊崇古?」
「是,奴婢楊崇古,夔王府宦官。」
「之前聽說你破解了京城四方案,所以看來是個會解案的聰明人。你倒是說說看,為什麼這屍身不是王若?」
「回皇后,奴婢之前奉命向王若姑娘講解王府律,曾接觸過多次,記得她的手掌纖細小巧。而這屍身的手掌,卻比她的手要大多了。」
「你可知她因中劇毒而死,身體腫脹?」
「腫脹的只是肌肉皮膚,卻絕不可能令骨骼增大。這女屍的手掌骨骼,比之王若的要大許多無疑。」黃梓瑕放開那隻手,直起身子,說,「當時替王若驗屍的,便是周侍郎的小公子周子秦,他對於屍身的手掌骨骼必定清楚,陛下與皇后可召他來問一下當時的驗屍結果。」
王皇后一時沉吟,王麟趕緊說道:「楊公公,移棺吉時即將過去,你再阻攔著,莫非是有意為難我們王家?何況,阿若的遺體出現在失蹤之處,身長年紀衣服首飾無一不合。這手掌因為中了毒,有所變形增大也是正常,你如此揣測,莫非是想讓阿若無法入土為安,死不瞑目嗎?」
王皇后聞言,點頭嘆道:「吉時不可錯過。楊公公,我王家的姑娘遭此不幸,已經令人不忍,你何必橫生事端?」
「奴婢不敢。」黃梓瑕低頭道,「只是既然屍身有異,奴婢覺得還是詳加細查較好,免得魚目混珠。」
「崇古說得有理。」李舒白終於在旁邊開口說道,「並非是我包庇府上宦官,既然此事存疑,琅琊王家百年望族,祖墳墓地中英靈無數,又怎麼可以入葬來歷不明的屍身?不如讓周子秦過來再驗證一下,若證實屍身無誤,也能放下一樁心事;若確實不是,那也是好事,至少說明王若還有存活於世的希望,不知帝后意下如何?」
王皇后蹙眉,轉頭看皇帝,他揮手,說:「去宣周子秦吧。」
周子秦早就按照黃梓瑕的囑咐,將一切有關的東西都已收拾好了。所以這回過來,可謂準備充分。他捧著上次的檔案,身後那兩個隨從阿筆和阿硯抬著一個看起來頗為沉重的箱子,放下后便趕緊行禮退出。
周子秦向帝後行禮之後,立即興緻勃勃地捧著當時的驗屍檔案說:「上次我與楊崇古驗屍后,將詳細情況記錄了下來,女屍當時驗訖:死者某女,身長約五尺七寸,面目模糊,全身肌膚烏黑腫脹,膿血充體。死者牙齒齊全,頭髮光澤,髮長及膝,全身無外傷,應系中毒身亡。除此之外,還記錄有尚無法判斷的手骨較大等問題,但當時因為無法剖屍取證,所以我也沒有說出來,只是暫時在檔案中提了一句。」
周子秦合上檔案,又說:「不過,在崇古提出死者手掌似乎偏大的問題后,我事後針對此事尋遍京城老仵作與骨科名醫,又跟著殺豬匠到屠宰場學習查看了半日,並幫助濟善堂處理街頭倒斃的屍身,並徵得一位垂死的病人同意,在他死後解剖了他的屍身……」
終於就連皇上都有點受不了,開了尊口:「說重點。」
「是,我結合庖丁解牛篇章,發現肌肉,經絡和骨頭的相接、走勢、脈絡都是有規律可循的,所以,有了骨骼之後,只要按照肌理走向還原,便能重塑死者模樣。雖然頭顱的肌肉複雜,我一時還沒能掌握,但依照手掌骨骼還原,絕對沒有問題。」
皇帝已經不想聽他啰嗦了,抬手說:「你快去弄好,朕等著呢。」
周子秦從箱中取出塗了醋蒜的口罩和那種薄皮手套,遞了一套給黃梓瑕。
黃梓瑕默默接過,心想,我這隻剛剛已經穿過女屍肌肉與皮膚的手,雖然洗過手了——用掉了王家半斤澡豆——還有戴手套的必要麼?
不過看周子秦那種名正言順要她幫忙的模樣,她也只能戴上,幫他扶著女屍的手,讓他細細地摸索女屍的手掌骨骼,畫出上百個點與幾十條線。
眼看時間近午,經王麟建議,帝后與其他人撤到正廳用飯。
周子秦打開箱子,拉開一個格子,裡面是一種較硬的黃泥,他按照紙上的點線圖,迅速捏出手掌的一根根骨骼,又剪了幾根細鐵絲接好。然後再取出較軟的一種黃泥,又揉又捏,一條條一片片蒙覆在裡面的黃泥骨骼上,最後等泥土稍干,又取出幾張白色薄紗,剪好蒙在最外面,用魚膠仔細妥帖糊好。
他將這隻假手放在黃梓瑕面前,頗有點得意:「怎麼樣?」
黃梓瑕拿起來端詳,手掌修長,手指有力卻並不粗壯,薄薄的白紗下隱約透出黃色,與真人手掌極其相似,遠看一時可以亂真,而且更難能可貴的是,居然真的與她當初注意過的錦奴的手一般無二。
「真是神技啊!」黃梓瑕讚歎。
「那是!我都說了,我可是要成為天下第一仵作的,以後一定讓我的心上人黃梓瑕對我刮目相看!」
黃梓瑕將自己的臉轉到一邊,把其餘誇獎他的話吞到肚子里去。
王蘊親自送了午膳過來,主食是櫻桃畢羅,配著四道冷盤兩道熱菜和一大碗湯。現在正是櫻桃時節,櫻桃畢羅風味奇佳。
黃梓瑕吃了兩個,見王蘊一直看著自己,摸了摸臉問:「餡兒沾臉上了?」
他搖頭,說:「我還以為你們會吃不下的,沒想到你不但吃得下,居然還吃得這麼香。」
「要是再多點肉就更好了,我無肉不歡。」周子秦蹲在棺木旁邊吃邊說。
饒是王蘊這樣優雅淡定的人,此時又在情緒低沉中,也不由對他露出佩服之色。他轉頭看著棺木和假手,說:「是我疏忽了,下次一定給你多弄點。」
他們匆匆吃完飯,那邊已經傳來消息,說帝后休整完畢,讓周子秦帶著東西去燕集堂。
阿筆和阿硯不敢有半點埋怨,抬著沉重的箱子又往王家的燕集堂而去。黃梓瑕叫來閑雲,兩人先去了一下王若住過的房間,拿了一個鐲子出來。
燕集堂是王家府中的正屋,廣廈華堂,朱門生輝,大小足有五個開間。堂正中是左右上座,鋪著織金牡丹錦袱,帝后已經安坐其上。堂下陳設著兩排十二把椅子,李舒白與王麟在左右上首坐下,王蘊站在父親的身後。其餘閑雜人等,已經全部屏退。
黃梓瑕向王蘊要了個托盤,將周子秦做的假手放在上面,呈到帝後面前給他們看。而周子秦則將自己的手掌覆在那隻假手上面,對比了一下大小,說:「諸位請看,這手掌的長度,與我這個男人的手掌都小不了多少,只是手指骨骼稍微纖細,手指細一點而已。這雙手,應該是一雙明顯比其他女子要大而有力的手。而且,左手指尖與右手掌緣下方有常年留下的薄繭。」
黃梓瑕看著閑雲和冉雲,問:「閑雲,冉雲,你們來證明,你們姑娘的手大小如何?」
她們期期艾艾地互相看了看,然後閑雲開口說:「可能……可能差不多吧,我也不太清楚……」
王蘊沉聲打斷她們的話:「照實說!」
「是……」閑雲頓時慌了,趕緊說,「姑娘的手十分纖細柔軟。當初素綺姑姑來教導姑娘宮中禮節時,還曾經誇過她的手……」
「就算你們不說,還有更直觀的證據。」黃梓瑕將之前拿來的王若的手鐲取出,將那雙假手慢慢捏彎成一個戴手鐲的姿勢,再強行套下。薄紗內尚柔軟的黃泥被勒得變形,但依然套不下那個鐲子。
黃梓瑕手中舉著那個鐲子,說道:「王妃……王家姑娘的鐲子,根本套不上這隻手。」
眾人面面相覷,而王蘊反應最快,說道:「如果這具屍體不是我妹妹,那麼此案必定還有內幕。第一,不知道她現在何處?第二,這具突然出現的屍體,又是何人?」
「王姑娘如今身在何處,我雖然不知,但在座的自然有人知道。」黃梓瑕將那隻假手放回托盤,擲地有聲地說,「不過,這具被誤認為王姑娘的女屍身份,我卻知道是誰。」
堂上寂靜無聲中,黃梓瑕轉而問周子秦:「根據剛剛你描下來的骨骼大小,你再說一下女屍雙手的細節。」
周子秦點頭,舉著自己描的骨骼點線圖,說道,「女屍手掌總長五寸三分,手指骨骼修長,與普通女子相比稍粗壯。女屍左手中間三指的指尖、右手大拇指與右手掌緣下方有常年摩挲留下的薄繭。」
「左手指尖,右手掌沿下方,這兩個地方的繭,一般人不會有,唯一能具有的,只有一種人,那就是,琵琶藝人。」黃梓瑕做了一個左手按琵琶弦,又說持琵琶撥子的動作,「所以,左手指尖會有薄繭,而右手掌沿和大拇指,正好是搭著撥子的地方,摩擦多了,自然會留下繭子。」
王麟皺眉道:「可是,天底下彈琵琶的人這麼多,上哪兒可以確定一個已經連面貌無法分辨的琵琶女的身份?」
「此事卻不難知道。」黃梓瑕掰著自己的手指,緩緩說,「第一,外教坊中近日剛巧失蹤了一位琵琶藝人;第二,她收拾的包裹已經在教坊外發現,裡面只有幾件外衣和首飾,明顯並非她自己本人收拾,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點,她也是中了毒箭木的毒而死。」
周子秦「啊」了一聲,說:「你說的那個琵琶女,是外教坊的錦奴!可……可錦奴是中毒死的嗎?」
「正是,錦奴曾經在宮裡向皇后和趙太妃講述過自己的過往,那時我們都看過她的手,確實比一般女子要大。」
「但那也不能說明那具女屍必定是她。而且她畢竟已經找到屍體了,就在她的包裹旁邊……而且,那具屍體並沒有中毒的跡象,是被人斬首而死。」
「不,那具無頭女屍並不是錦奴。被拿來冒充王姑娘的,才是錦奴的屍體。因為錦奴死的那一夜,正與崔少卿,我,周子秦等人在綴錦樓聚會。在結束時,我們打包了幾份菜送去崇仁坊給幾個乞丐,結果,那幾個乞丐全部中毒而死——所中的毒,就是毒箭木。」
周子秦更加瞠目結舌:「什麼?前幾日那幾個乞丐的死,也與我們……與此案有關?」
黃梓瑕怕他又想著多做解釋,橫生事端,便打斷他的話說:「其實準確來說,那幾個乞丐的死,與錦奴有關。因為毒就下在當時錦奴收拾的那一盤櫻桃上,而她當時也說手有點痛癢,並說是櫻桃梗扎到的原因。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她當時正好中了毒,並且染在了那盤櫻桃上,間接毒死了那幾個乞丐!」
周子秦忙問道:「當時錦奴一直與我們同座吃飯,並未離開,吃的東西也與我們一樣,怎麼我們安然無恙,而她就中了劇毒?」
「因為,她是一名琵琶藝人。」黃梓瑕嘆道,「不知你還記得不,她在彈奏琵琶之前,還試了幾個音,然後埋怨說,暮春多雨,琵琶受潮,音都發得不清透了。於是她取出一盒松香粉,撮了兩把慢慢塗抹琴弦與琴軸,是嗎?」
周子秦點頭:「對,我記得。」
「所以,只要兇手在松香粉中摻入一點浸過毒藥的竹屑或硬一點的木屑,錦奴在塗抹捻壓時自然會被竹木屑刺破手指皮膚或指甲縫。那些細微的傷口加上劇毒,她壓根兒感覺不到疼痛,只會感覺到一點點麻癢。但毒箭木號稱見血封喉,雖然只是些微毒藥,但時間一長,等她回到外教坊自己的住處之後,手上的毒便可順著手慢慢傳遍全身。她會陷入昏迷,最後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死去,身體腫脹,再也看不出面目——剛好,可以拿來假冒王姑娘的遺體,讓真正的王姑娘藉此逃遁,從此徹底消失在世人的眼中。」
堂上眾人議論紛紛,皇帝也是滿臉驚奇,問:「兇手這麼煞費苦心弄一個假屍體過來冒充王若是為什麼?又是怎麼讓王若在宮中消失的?為了什麼目的?」
黃梓瑕應道:「剛剛奴婢破解的是第一個謎團,即王姑娘的屍體,到底是誰。如今一切跡象都已經揭示,這屍體是錦奴而不是王姑娘。請陛下皇后容許我再揭開第二個謎團,即王姑娘是如何失蹤的,又是如何被換成錦奴的。」
李舒白忽然開口,對周子秦說:「子秦,之前弄假手和作證辛苦你了,你也該累了吧,下去休息一下吧。」
周子秦一臉不解:「可是,楊崇古還沒破解謎團……」
李舒白沒再說話,只眯起眼睛,微微看了他一眼。
周子秦雖然單純,卻並不傻,一看到李舒白的眼神便立刻悟了,馬上收拾好東西,說:「子秦告退!」
等周子秦離開,黃梓瑕關好門,皇帝才微微點頭,說:「此事朕也聽皇后說起過,這真是咄咄怪事。一個大活人憑空在重重防衛中忽然消失,真是奇哉怪也。」
王皇后皺眉,恨道:「必定是龐勛殘部,毋庸置疑!」
黃梓瑕搖頭,說道:「此案紛紜多日,所謂的龐勛作祟之類的傳言,只是兇手扯來當做障眼法的工具,其實他與此案,歸根結底,並無任何關係!而真兇,以奴婢看來,應該就在這個堂上。」
她這一番話清楚明白,擲地有聲,令聽到的人都是悚然,直起身子,如芒刺在背。
王皇后冷笑道:「放肆,難道你意指兇手就在我們王家人中不成?」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憑藉著自己多日來的調查,作出唯一可以解釋所有事情的推斷,至於兇手,奴婢只講事實,不曾考慮其他。」
「如果不是龐勛所為,而是我們之中的某一人是兇手的話,那麼,你又想說是誰?」王麟環顧堂上寥寥數人,氣急質疑道,「當初阿若失蹤,那可是在京城防衛司與夔王府近衛的眼皮底下。你可以信不過宮中人,或是信不過我兒子帶去的兵馬,但你自己也是夔王府的人,可信得過那些護衛?」
李舒白微微皺眉,開口說道:「請王尚書不必擔心,楊崇古必定不是這個意思。」
黃梓瑕不卑不亢說道:「王姑娘失蹤時,我與夔王爺也在當場,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身所感。我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樣,相信著夔王爺和京城防衛司的諸位。」
「好了,大家稍安勿躁。」皇帝抬手,安撫眾人道,「先聽楊崇古說說自己的推斷吧,等他說完之後,大家若有什麼質疑的地方,到時再問不遲。」
「多謝陛下!」得了皇帝的首肯,黃梓瑕便不再理會其他人,只向皇帝躬身行禮,然後說道,「王若的失蹤案,固然撲朔迷離,但在失蹤之前,還發生了一件更讓人覺得難以解釋的事情——她在蓬萊殿休息時,為何會有宮人在這樣危險的境地之中,去冒險刺殺她?而且在我聽到內室響動,立即跑進去查看時,那個刺客已經失去了蹤影。蓬萊殿外毫無遮蔽,全是平坦地勢,可比我早一步的長齡等女官尚能看見黑影越窗而逃,我只遲了一步便蹤跡全無,難道說世上真的有什麼辦法,能讓一個人瞬間消失?
「然而我在事後反覆思索,才發現這個只出現了一瞬間的刺客,唯一的作用,就是讓皇後殿下採取了一個舉動,那便是,將王姑娘遷往雍淳殿。」
王皇后冷笑道:「這麼說,我疼惜阿若,意欲為朝廷和夔王保護夔王妃,是做錯了?」
「不敢,奴婢並未說此事是皇后的錯,奴婢的意思是,正是因為當時王姑娘身處重重包圍之中,反倒促成了這樁疑案的發生。因為,雍淳殿是一個事先早已安排好的,最適合作為王若憑空消失的舞台,是整個宮中,看起來最嚴密,實際上最適合那個消失戲法的地方——」
她從袖中取出一張摺疊好的薄紙,展開在眾人面前,正是她事先早已備下的雍淳殿地圖。
她按住自己發間的銀簪,拔出中間的玉簪,在紙上描繪示意,對堂上所有人說道:「雍淳殿原本被拿來作為內庫,四面高牆牢不可破,而且皇后又請陛下調集了兩百兵馬集聚此地,在眾目睽睽之下,也造成了魚水混雜,局勢反而混亂。而王若又分明有意地在失蹤前走出閣內向王爺致謝,讓我們注視著她走回閣內,然後消失在一個根本不可能消失的,最嚴密安全的地方。」
她的簪子在最中間的內殿東閣畫了個圓圈,顯示這是重重守衛的最中間:「在她失蹤之後,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眼看著王若走進閣內,她卻在轉瞬之間就消失,到底她是如何才能避過所有人的目光,瞞天過海消失的?」
堂上一片寂靜,就算是早已知曉內情的李舒白,也不由得全神貫注,聽她破解這個本案最核心的詭計。
「其實我們一直都被誤導了。就算設想一萬個可能,也根本無法得知她究竟如何在雍淳殿消失。直到我在西市街頭受到一個戲法藝人的啟發,才發現這個失蹤案的真相——並不是王若神秘地在雍淳殿東閣消失,而是一開始,王若根本就未曾進入過東閣!」
王麟冷冷道:「可老夫卻聽說,包括夔王與你,還有當時把守在殿內的數十名護衛,全都是眼看著王若進入內殿東閣的,她明明在當場眾多人的注視下走進了閣內,你現在又說她並未進入,難道說,當時所有人都出現了幻覺?」
「並非幻覺。因為王尚書您不知是否注意到,雍淳殿自內庫改成居所之後,為了改換那種古板的四方造型,特意在內外殿的間隔,也就是中庭靠近內殿的地方,陳設了一座假山?」
「但這座假山十分矮小,只有一兩個地方的石頭高於人頭,難道這也能動什麼手腳?」
「只要一個地方能遮住人頭就行了。」黃梓瑕十分冷靜地說道,「其實,這個戲法只需要一瞬間,就可以成功——因為王都尉對現場侍衛們的分派,所以假山的後面並沒有人。唯一能看見假山後的,站在東閣窗外的那兩名侍衛,也被勒令全程面朝窗戶,緊盯出入口。在這種情況下,所謂的眾人看著王若回到東閣,其實只是看著她的背影一路行去而已。」
「所有人看見她的背影,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因為,那片刻之間完成的所謂失蹤,只需要一剎那。而她剛好有一剎那,能讓所有人都看不見。」黃梓瑕的簪子指向假山,「內外殿之間,是一座十分低矮的假山,中間有一條青磚地蜿蜒而過。這裡,就是最高點,堪堪遮過身高五尺七寸的王若。所以,只需要一個穿著與王若同樣衣服、梳著同樣髮髻、戴著同樣首飾的女子事先躲在假山後,在王若走到最高那塊假山石的一瞬間,王若彎腰蹲下,而她直起身子,走出假山,剎那之間,移形換影,在我們注視下走向內殿東閣的王若,此時就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
黃梓瑕回頭,看著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閑雲與冉雲,緩緩地說,「當時陪著王若過來見夔王爺的,是冉雲,所以在假山後假扮王若的那個人,自然就是閑雲了。」
「荒謬!」王麟冷笑道,「楊公公好厲害的猜測,看到街邊一個戲法,就能這樣被你轉嫁到案件上。為了牽強附會,公公連王若與閑雲的身高相差半個頭都不在意?王若身材比常人修長許多,難道從假山後出來的王若,背影一下子矮了半頭,也沒有人會注意到?」
「要改變身高並不難,尤其對於女子來說。坊間賣的登雲履,下面墊的木底最高的足有五六寸,讓閑雲高上半個頭並不是難事。而閑雲在進殿時,我注意到她的腳在門檻上掛了一下,這自然是因為穿不慣那樣的鞋子。而另一個更有力的證據是,閑雲在進殿之後不久便出來了,帶著食盒去了殿後角落的小膳房。我估計,在那裡她應當是燒掉了自己喬裝的衣服和鞋子。可惜她經驗不足,又太過慌張,讓我們在灶台中翻找出了一片狀似馬蹄的半焦木頭,那正是登雲履鞋底的殘跟,留下了證據!」
李舒白見王麟一時無言,便開口問:「那麼,在事後大家馬上就開始搜尋整個雍淳殿,王若又去了哪裡?」
「很簡單,她在假山後穿上塞在假山洞中的、事先備好放在那裡的宮女或宦官的衣服,在眾人去假山尋找她那支葉脈凝露簪時,假裝是幫找的宮人,離開了假山。」
「荒謬,難道沒有人對殿中出現一個長得與王若一模一樣的人起疑?」王麟又喝道。
「當然沒有。因為皇後身邊的女官長齡很快就出現了,還帶著一隊宮女和宦官。她留下了幾個人在殿中幫忙尋找,又帶著幾個人去通報皇后——而跟著她離開的人當中,就有王若。在出了混亂的雍淳殿之後,王若自然就如飛鳥投林,魚游大海,再也尋不到蹤跡了。而之後,雍淳殿的防衛撤去,如今只剩幾個老宦官宮女看守著,只要有一個在宮中有耳目有幫手的人指使,屍體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宮中,出現在東閣內,絕非難事。」
眾人都默然,燕集堂上一時陷入死寂。
皇帝思索著黃梓瑕的話,思索的目光看向皇后,而王皇后的眼睛低垂,望著自己白裙上的銀色紋飾,緩緩地問:「聽楊公公的意思,似乎是對幕後指使者已經瞭然?」
「奴婢斗膽,奴婢……本不願這樣想。但此案的種種手法,除了那人之外,再無其他人能有辦法做到。」黃梓瑕抬頭看她,目光澄澈,毫無畏懼,「縱然我會因此得罪我無法想象的強大勢力,我也要將自己所發現的真相,從頭至尾說出來。」
堂上眾人都是神情變換不動,唯有皇帝依然神情溫和,點頭說道:「既然如此,你先說說,王若失蹤這樁謎案,幕後的指使者,終究是誰?」
「其實從種種跡象看來,我們已經不難知道。第一,此人能在事先決定作案地點,將王若移到雍淳殿;第二,此人在事先能指使長齡、長慶等宮中的大宮女、大宦官;第三,在案發之後,又能讓延齡帶走王若;第四,在錦奴死亡之後,能輕易將她的屍體移入雍淳殿。」
她說的時候,低頭看著地上,並沒有看著哪一個人,但答案,已經是呼之欲出。
「至於幕後主使者,我先說一件事,那便是事件的開端。王若祈福仙游寺那一日,在我們面前出現了一個神秘男子,手持著一個鳥籠,在我們面前上演了一場障眼法。他告誡王若說,過去的人生,無論如何也無法隱藏,最後又神秘消失在守衛嚴密的仙游寺中——正是因為這個神秘男人的出現,才引發了後面一系列的事情。」
皇帝點頭道:「此事朕亦有耳聞,也是一件奇詭之事。依你之見,仙游寺中那個男人,從何而來,又如何而去,他做這一切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麼?」
「以奴婢之見,仙游寺高牆深院,那日寺中早已清空香客,又有夔王府派來的士兵守衛。當時我一心鑽了牛角尖,只想著神秘人到底是從哪裡來的、怎麼消失的,卻未曾想過,其實那個神秘人,原本就是與我們一起來的,始終就在我們身邊。在我們離開人群的時候,他只需要扮上偽裝就可以出現在我們面前,而要消失也很簡單,就只要在後殿脫下外面的偽裝丟到香爐中燒毀,然後快步沿著山道台階旁的灌木叢中下來,搶在別人面前再度出現在我們面前便可以……而當時,第一個出現在我們面前的人,就是您——王蘊王都尉。」
黃梓瑕的一句話,就似六月晴空中放出一個旱雷,震得眾人瞠目結舌。
在眾人目瞪口呆之時,王蘊則靜靜地凝視著她,他的面容上只掠過一絲波動,彷彿被清風掠過的春水,隨即便恢復了平靜。
他聲音低沉而平緩地問:「楊公公,我不知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黃梓瑕直視著他,並不因為他的神情而動搖:「我是指,仙游寺中出現得那個神秘男子,就是王都尉您喬裝的。而且您為防萬一,在去西市買那個戲法的道具時,還特意化妝出一個更容易被人記憶的特性,以誤導追查者,可說是十分謹慎。可惜您弄巧成拙,卻在一個關鍵的環節上,不小心露了行藏。」
「什麼關鍵環節,我怎麼完全不知曉。」王蘊不怒反笑,神情依然雍容自在,「楊公公,按你剛剛的推斷,是當時仙游寺內的人喬裝打扮的話,那麼無論是侍衛或者侍女都有可能做到,你又如何一口咬定就是我呢?」
「只因你弄巧成拙,原本意圖將本案引向龐勛鬼魂作祟,以破壞這樁婚事,可誰知道,當時你留在供桌上的那枚大唐夔王的箭簇,最後卻暴露了你的身份!」
王蘊一直輕鬆自在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波動,他盯著黃梓瑕,問:「那枚箭簇,怎麼會與我有關?」
「夔王府已派景軼前往徐州調查過,箭簇屬於龐勛殘部買通城樓衛兵所盜。在箭簇失蹤后不久,一夥龐勛殘部出現在附近州府,一路北上。最後在長安城郊失蹤。雖然京中頗有傳言,但我想在座諸位必定都知道原因。」
李舒白在旁邊平靜地說道:「你是不是指,今年三月,京城防衛司獲知流寇在京郊出沒,於是右都尉王蘊率兵迎敵,盡誅殘兵那件事?」
「是。然而殘兵被滅之後,那枚消失的箭簇卻沒有出現,直到幾天後,出現在了仙游寺。夔王府准王妃到仙游寺中祈福,調動京城防衛司的人自然說不過去,所以當時跟您過去的,全部都是夔王府的私軍。換言之,能拿到那枚箭簇的京城防衛軍不少,能在仙游寺裝神弄鬼的王府軍也不少,但同時有可能兩者都具備的,唯有王蘊王都尉您一個!」
王蘊微皺眉頭,還想說什麼,但隨即發現自己無話可說,只能說道:「楊公公……真是料事如神。」
王麟怔愣在當場,一動不動,只看著自己兒子發獃。
皇帝看向皇后,卻發現她只怔怔望著黃梓瑕,臉上神情僵硬。他輕握住皇后的手,只覺冰涼一片,便伸雙手將她的雙手攏在掌中,說:「你別擔心,王蘊既是你堂弟,也便是朕的堂弟,不管如何,朕會照拂他。」
皇后回頭看他,唇角微啟,似乎想說什麼,但許久許久,皇帝也只聽到「多謝皇上」這四個模糊的字。
而李舒白面帶著凝重的神情,反問王蘊:「這麼說,一切都是你做的?傳播龐勛冤魂索命流言的人是你,讓王若失蹤的人也是你?」
「是……全都是我。」
王蘊聲音滯澀,卻字句清晰,坦然承認一切。
他看了黃梓瑕一眼,轉身向帝后跪下請罪,說:「微臣求陛下降罪,此事……全都是微臣一時起念,以至於行差踏錯,演變成如今這種局面,微臣罪該萬死!」
「哦?」皇帝微微皺眉,問,「你又是為何要害王若?」
王蘊說道:「因我感覺到王若在被選為夔王妃之後,似有異狀。經我逼問她身邊人,才知道原來她在琅琊早已心有所屬。並且,閑雲等曾發現她私下發誓,意欲在嫁過去之後大鬧風波。微臣……聯想到當日我的未婚妻黃梓瑕所作下的一番不堪事情,感覺此事後果堪憂,於是便決定破壞此樁姻緣。」
黃梓瑕聽到他提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心口猛然一跳。
她眼角的餘光看見王蘊正回頭看著她,只能強自壓抑自己,不讓臉上神情泄露自己的秘密。
只有藏在袖子中的雙手,暗暗地握緊,指甲嵌入掌心,那一點刺痛提醒著她,讓她勉力維持自己的平靜。
李舒白不自覺地微皺眉頭,但見黃梓瑕外表並無異狀,便又低下頭,把玩自己手中的玉扇墜去了。
只聽王蘊繼續說道:「當時王若已經是夔王親自選中的王妃,我心知此時已經絕不可能悔婚了,只能私底下暗動手腳。因夔王當年平定龐勛之亂威震天下,我便想到可以藉此大做文章,所以才針對此事,特意設計了龐勛冤魂作亂的假象,以混淆視聽。也正因如此,皇後身邊的女官及宦官等都知曉我王家不易,願意私下幫我。長齡等人助我,皇后實不知情,請陛下寬宥明察。」
黃梓瑕聽完,皺眉片刻,反問:「那麼,一開始王若的庚帖上出現紕漏,便是你做的手腳?」
「紕漏?」王蘊一時尚不明白。
「那張定親的庚帖上寫著,琅琊王家分支第四房幼女王若,大中十四年閏十月三十日卯時二刻生。但事實上大中十四年閏十月,只有二十九日,並沒有三十日。」
「這是我的疏忽。」王蘊輕嘆,立即點頭承認,「我在看到族妹王若的庚帖時,發現她去世那日正是夔王母妃忌日,按理是絕不可以入選的。是以我便自作聰明,在空缺處填上了閏字。而誰知司天監因顧著王家,竟然沒有加以驗證,直接批了一個吉字就入選了。我當時還以為僥倖成功。誰知卻惹出如此多的事端來。」
「那麼,錦奴的死呢?」
王蘊抬頭望著她,她站在門口光線最強之處,午後的陽光正斜射進來,照得她一身通透,無瑕無垢。
她光芒刺目,在這一刻,王蘊忽然覺得不敢直視。
所以他閉上眼,說:「是,一切都是我設計的。我先散布謠言,然後在宮中調動防衛司兵馬時,利用職務之便將王若帶走。為了永絕後患,我又毒害了身材與王若差不多的琵琶女錦奴,然後移屍雍淳殿……」
王蘊聲音平靜至極,彷彿在講述著與自己毫無關聯的事情。
「只是我沒想到,最後真相終究會被揭發,楊公公真是料事如神,一切都逃不開你的法眼。」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你告訴我。」黃梓瑕盯著他,一字一頓地問,「你是什麼時候給錦奴的松香粉中下毒的?」
「是那日在綴錦樓中,我趁人不備偷偷下的毒。然後尾隨著她,等她倒下的時候,便將她帶入宮中,放在雍淳殿東閣。」
「你在說謊!」黃梓瑕冷冷地戳穿他的謊言,「那日錦奴在綴錦樓中,對那盒松香粉十分珍惜,一直都貼身放在自己懷中,並且說自己從受賜之後就一直藏在懷中。而你一直坐在對面,請問你有什麼機會給她下毒!」
王蘊緊皺雙眉,把目光轉向一側,不再說話。
黃梓瑕點頭道:「在這個案件中,王都尉您所做的,只是一開始修改庚帖和仙游寺的那一次敲山震虎,後來的一切,您沒有做過,就算想承攬上身,也是徒勞。而真正的幕後兇手,我想應該是——」
黃梓瑕在說到這裡的時候,終於微微遲疑了一下。
她的目光滑過面前的帝后與王家父子,看向了李舒白。
李舒白看見,她那始終無所畏懼的一雙眼,在這一刻,也終於染上了一絲后怕與猶疑——她自然知道,自己這一句話說出來,也許不僅僅是真相,更有可能是自己必死的宣言。
李舒白望著她,緩緩點了點頭。
他的神情平靜而從容,就像他那時說,「無論如何,我保你性命」時一樣,看似雲淡風輕,背後卻隱藏著堅不可破的承諾。
黃梓瑕按住胸口,覺得那種因為緊張懼怕而湧上來的遲疑如潮水般自她的四肢百骸緩緩退去。她整個人的神智異常清明,毫不猶豫,深吸了一口氣,便一字一句地說:「儘管王都尉您不惜一切想要保住真兇,儘管王家如今滿門的榮寵都在這人身上,但真相就是真相,一百個,一千個替罪羊,也無法掩飾她手上的血跡!」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王皇后的身上。
王皇后王芍,這個此時素衣淡妝依然容光逼人的傾世美人,靜靜地坐在堂上,端坐如一朵無風的午後恣意綻放的白色牡丹。
「王皇后,這一切的幕後主使人,是您。」
燕集堂上,一片死寂。
皇帝慢慢放開了王皇后的手,像看一個陌生人一般看著她。
閑雲與冉雲已經伏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抬頭。
王麟臉色鐵青,下巴的鬍鬚微微顫動。
唯有李舒白神情如常,他把玩著手中玉扇墜,口氣平緩:「楊崇古,妄議皇後殿下是什麼罪,你知道嗎?」
「死罪。」黃梓瑕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那你還敢胡說八道?」
「回王爺,我所說的一切都是證據確鑿,沒有一句妄言,也不曾胡說八道。」
「楊宦官。」王皇后終於開口,聲音略有沙啞,但依然帶著那種拒人千里的威儀,「你說此案與我有關,我願聞其詳。第一個想聽的,就是我與阿若情同姐妹,又如何要讓她在大婚前失蹤,落得如今生死不明?」
「是,您與王若感情極深,見過的人都會感嘆那種溫情,這在您這樣的上位者身上是很少有的,所以我在看見的時候,真覺得難能可貴。」
「所以?」她冷冷一哂。只是這冷笑極其勉強,幾乎只是牽動了一下嘴角。
「十二年前您入宮為後,那時候王若估計只有四五歲,我曾有疑惑,兩個年紀相差那麼遠的堂姐妹,您又似乎是長房庶出的,與四房的王若關係應該會十分疏遠,就算好,也應該只是那種同氣連枝為了家族的感情,為何您會對王若,有這樣超乎尋常的關愛?」
「她是我們王家這一代中十分特出的一個女兒,我自然看重她。」王皇后僵硬地說。
黃梓瑕不置可否,低頭說道:「由此,我便開始考慮此案第四個問題,那便是,皇後殿下您為什麼要破壞這樁親事,讓王若失蹤。」
王皇后冷笑,微仰下巴,似乎不屑看她一眼。
黃梓瑕毫不在意,繼續說:「我對王若身份起疑,是在我傳授她王府律時。我在日常中發現王若自幼學過的琴曲,並不是王家閨秀應有的大雅之聲,而竟是花街柳巷的俚曲。」
王麟悻然道:「這是我王家對子女管教不嚴,與皇後殿下何干?」
「是,但同時,我曾有幸得王姑娘同車送我一程。在馬車上,我遇見了並未跟她進宮,但應該是一直在馬車上等著她的一位四旬婦人。」黃梓瑕轉頭看閑雲與冉雲,說,「我先問你們,當初隨著王姑娘從琅琊老家過來的那位大娘,你們知道嗎?」
兩人畏懼地互相對視,不敢說話。
王皇后冷冷道:「有什麼,你們照實說!」
閑雲與冉雲嚇得一起點頭。黃梓瑕又問:「那位大娘,姓什麼,叫什麼名字,如今又去了哪裡?」
閑雲遲疑地說:「她……我好像聽姑娘叫她馮娘,但我們相處沒幾天,她就回老家去了,所以不太清楚……」
「是嗎?回老家了?」黃梓瑕從袖中取出自己臨摹的那張陳念娘和馮憶娘的那張小像,問,「你們可還記得馮娘的模樣?」
閑雲與冉雲抖抖索索地將自己的手指向畫上的馮憶娘。
「這位畫中人,名叫馮憶娘,來自揚州雲韶院,是一名琴師。四五個月之前,她受故人之託,送故人之女上京,就此再無音訊。」
只這寥寥數字短短片言,讓在座所有人都彷彿窺見天機泄露,不由自主地臉色都難看起來——她護送的故人之女,只可能是一個人。
「因馮憶娘遲遲不歸,她相依為命的師妹陳念娘,就是畫上這一位——」黃梓瑕將自己的手指移到陳念娘的身上,「從揚州雲韶苑出發,上京尋人,巧遇當初同在雲韶院的錦奴。錦奴曾舉薦她入宮,只是皇上皇后與太妃並不喜歡古琴,所以她未能藉助宮中力量尋找到馮憶娘。後來她受鄂王所聘,我拿著這幅小像幫她到戶部詢問時,卻沒有馮娘的下落——王家並沒有將她的名冊遞送到戶部。」
王麟沉著臉說:「那段時間事情太過忙碌,再加上她很快就回去了,是以並沒有到戶部報備。」
「她真的是回琅琊去了嗎?」黃梓瑕並不畏懼他的神色,說道,「不巧,我在戶部正遇上一個去處理完幽州流民的小吏,他認出畫上的馮憶娘是死去的流民之一,並記起那具女屍的左眉,有一顆黑痣。」
王蘊的眉尖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而閑雲與冉雲更是已經低叫出來。
黃梓瑕沒有理會他們的反應,依然說道:「沒錯,死在幽州流民之中的那個左眉有一顆黑痣的女人,正是馮憶娘。我與周子秦在當夜去亂墳崗,找到了馮憶娘體內的一塊玉佩,那是陳念娘與她交換的信物。她在毒發臨死之前,將那一塊玉吞到了肚子里,不願捨棄,也讓我們確認了女屍的身份。」
李舒白見堂上眾人都是驚駭不能自持,便出聲發問:「依你之見,馮憶娘死亡的原因是什麼?」
「自然是因為她護送的那個故人之女。她死亡的原因,是她知道得太多了。」
王麟壓低聲音,卻壓抑不住語氣中勃發的怒氣:「楊公公,我們王家與你並無瓜葛,可你口口聲聲所指的那個揚州歌舞伎院中的故人之女,似乎有所指?」
「是,我指的,就是王若。」
她的回答乾脆利落,連一點遲疑都沒有,便赤裸裸揭開了遮羞布。
這一下,就連王皇后的臉都轉為煞白,她勉強抑制住自己微顫的手,低聲說:「你這小宦官可知道,無憑無據胡亂造謠要負何等責任?王家數百年名門大族,你在開口前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言語!」
「皇后息怒,我今日既然準備揭開這個案子,就是已經作好了豁出一條命的覺悟。」黃梓瑕朝她低頭說道,「關於您為何要讓王姑娘消失,接下來我所說的,或許還要比揭發王姑娘的身世更大逆不道。」
「好,我倒要看看,你接下來還有什麼妄測!」王皇后怒哼一聲,那張嬌艷的面容上微褪了顏色,顯出一種倔強又倨傲的威勢來。
黃梓瑕低頭向她行禮,說:「在與王若相處時,她曾有一次十分擔憂地問我,漢景帝妃子王娡,之前在宮外生有一女,後來隱瞞婚史進入太子府,最後成為太后——如果王娡這種行為被發現了,是不是將會釀成大禍?」
王皇后徐徐抬起臉看她,那花瓣般的嘴唇微微顯出一種蒼白,如殘損凋零的落花。
她盯著黃梓瑕很久很久,才說:「那孩子真是不懂事,怎麼可以與別人議論這個話題。」
燕集堂上的氣氛更加壓抑,皇帝靠在椅背上,那張一向溫和的面容如今已經綳得鐵青。但他卻並沒有出聲制止黃梓瑕,他甚至也沒有看王皇后,只將目光轉向窗外,似是看著外面景象,又似是看著遙遠虛無的一個世界。
然而,死寂的堂中,黃梓瑕的聲音冷靜得幾近無情,終於還是戳破了這不堪的事實:「那時候我也曾經懷疑過,王若是不是曾有過婚姻,她是不是隱瞞了婚史前來候選王妃。但後來我才發現,她指的,是另一個人。」
王皇后冷冷地望著她,微抬右手制止了她的話。她轉臉看著身邊的皇帝,勉強笑問:「陛下,難道真的可以縱容此人胡說八道下去?」
皇帝的目光掃過黃梓瑕,又緩緩落在王皇后的身上。
窗外是初夏蔥蘢的樹蔭,鳴蟬在枝葉間偶爾稀疏一兩聲。唯有燕集堂上,死一般寂靜。
皇帝的聲音,似遠還近,在堂上徐徐迴響:「皇后,如今話正說到這裡,如果此時聽了一半而擱下,也許今後反倒會有猜疑芥蒂。不如我們就先聽完,再看看這個小宦官說得是否有理,再行治罪,你看如何?」
王皇后那張如牡丹般嬌艷的面容,面容瞬間轉成灰白,如被夜來風雨折損的花朵,顏色暗淡。
在聽到皇帝的話時,知道他的心中,亦已經有了懷疑。
她緩緩放下了自己的手,只是她的腰依然直直地挺著,以一種無可挑剔的姿態坐在堂上,依然是母儀天下的那種態勢,任誰也無法比擬的一種尊貴傲氣。
王麟望向黃梓瑕的眼已經變得陰狠而躁怒,顯然如果此時他可以決斷的話,他一定已經把面前的黃梓瑕毫不留情地掃除。
而王蘊則靜靜地站著,那張白皙溫文的面容上,波動著一種異樣的恍惚與晦暗。他看著面前這個與自己的未婚妻容貌相似,又一樣擅長抽絲剝繭、直指要害的小宦官,不自覺地,緊抿住自己的唇。
李舒白的目光,望向黃梓瑕。黃梓瑕向他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未受影響,然後繼續說下去:「第四個需要解決的問題,皇后您為何要讓王若失蹤,是因為,兩個人的出現,和一個人的死。」
「第一個出現的人,是王蘊王都尉。他在仙游寺一番裝神弄鬼,本打算是讓王若知難而退,誰知驚動的,卻是您——並不知情的王都尉,還以為王若只是父親尋來的,冒名頂替的女子而已——這種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皇后您與王尚書,乾脆連王都尉都蒙在鼓中。而王都尉也採取了私下的行動,讓您與王尚書也蒙在鼓中,你們肯定萬萬想不到,你們事情敗露的第一個苗頭,竟是由你們王家的子弟引起。」
王麟嘿然無語,而王蘊則只默然看著空中虛無的一點,聽著她說話。
黃梓瑕便繼續說道:「第二個人的出現,便是錦奴。錦奴與我私下也曾見過幾面,她一直念念不忘自己那早已去世的師父梅挽致。在她的心中,那是她此生最大的驕傲和夢想。可她沒想到,在十二年之後,她在遠離揚州的長安,在世間最繁華鼎盛的地方——大明宮蓬萊殿中,又再度遇見了讓她原本以為再也不可能見到的人——她的師父,梅挽致!」
王皇后的手微微一顫,倔強地抬起下巴,沉默著。
「她當時就在我的身邊,恐懼而驚慌,嚇得渾身發抖,但是我卻誤以為是她看見了自己認識的王若所以驚懼,卻不知她窺見的天機,比之我設想過的,更要可怕——她看見了如今站在天下最高處,令所有人仰望的師父,風華絕代,艷傾天下。然而她的身份,卻已經不是當年揚州雲韶苑中的二姐梅挽致!」
王皇后唇角露出嘲譏的笑容,冷冷地說:「楊公公,錦奴已經死了。所謂死無對證,若你拿不出一點憑證,始終只有這樣的臆測,那麼我只能斥之為無稽之談,並懇請陛下不要再聽這種妖言惑眾的胡話,依律治這個宦官的大不敬之罪!」
皇帝見皇后的後背微微顫動,臉上是憤恨已極的表情,他抬手輕撫皇后的背,卻一言不發,只端詳著黃梓瑕,暗自沉吟。
王麟袍袖一拂,痛心疾首地在皇帝面前跪下,顫巍巍說道:「陛下!我王家高門大族,數百年來繁衍生息於琅琊,當今天下門第,除皇族之外,莫有高於我王家者。何況皇後身為我王家長房女兒,身在帝王身邊一十二年,如今更是母儀天下,令我王家門楣生輝。這小小宦官不知為何要血口噴人,妖言惑眾,竟暗示當今皇後身份不正,臣懇請陛下,切勿再聽她的胡言亂語,應直接治她大不敬之罪,拔舌凌遲,以儆效尤!」
「王尚書此言差矣。」李舒白在旁邊淡定地把玩著自己的扇子,將後背靠在椅背上,一副悠然散漫的神態,說,「皇上原說,若她的推斷有何不妥之處,定然加以懲治,然而目前看來,她之前所說的一切,有理有據,證據確鑿。依我看,王尚書可稍安勿躁,若尚書認為她此言荒謬,自可在她說完之後加以駁斥,皇上天眼聖聽,到時候定會公道對待,明辨黑白,獎懲并行,不會使任何人蒙冤。」
皇帝聽李舒白一番話,點頭說道:「正是,王愛卿聽他說完又如何?是真是假,朕自會分辨,絕不會姑息任何一個人便是。」
王麟聽得皇帝的口氣,已是語氣冰冷,而說話間,更是不曾瞧過王皇后一眼。他心下泛起一陣絕望的寒意。
王蘊抬手去扶他,他將手搭在王蘊的手上,父子二人都感覺到對方的手,冰冷,因為繃緊而顯得僵硬的肌體,傳遞給彼此一種無法遏制的寒涼絕望。
「錦奴必須死,因為她窺見了天機。錦奴知道自己若是泄露了天機,必定無處可逃,於是她選擇了隱瞞,並且當眾講述師父當年的事迹,期望用自己對師父的依戀與敬愛來打動她。然而她失敗了。當天晚上,王若失蹤,第二天,宮中一套琵琶養護之物賜下給錦奴,其中有玉撥、琵琶弦和松香粉。當時我便覺得奇怪,皇后您一直都表現得對樂舞之事興趣缺乏,怎麼一反常態,特地賞賜東西給錦奴,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可誰知道,錦奴歡喜地接過的師父時隔多年的饋贈,她小心翼翼揣在懷中使用的那一盒松香粉,卻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王皇后那張原本嬌艷無匹的面容上,顯出微微的蒼白來。但她的笑容依然冰冷而平靜,說:「荒謬,什麼十幾年前十幾年後!我只見過那個琵琶女一次,隨手賞賜了東西而已。你怎麼不說宮中內廷有人與她結怨、教坊中耳目眾多、她在外交遊三教九流?誰知道裡面怎麼被人下了毒?」
「內廷賜物為了防止出錯或貪賄,向來由三人以上領取,互相監察,並送交賜物之人過目,再由三人以上同時送達。雖然麻煩,但也證明其他人絕對不可能做手腳。而且,我相信若陛下親查,定可知道皇後殿下是否曾將那一盒松香粉單獨拿去查看。此外,錦奴對您所賜之物極為愛惜,當日在綴錦樓,我們都是親眼見她從懷中掏出您所賜的粉盒與玉撥,並說這盒子她從受賜之後就直接揣在懷中了,試問其他人怎麼有機會在裡面下毒?」
王皇後下巴線條繃緊,只冷笑著不說話。
黃梓瑕又說道:「這兩個,是出現在您面前的人。而那一個死掉的人,則就是馮憶娘。她的死促成了王若身份的暴露,也讓我發現了隱藏在幕後的那一個人,即——馮憶娘的故人。那個委託馮憶娘護送王若進京的人,究竟是誰。」
眾人都不說話,燕集堂上壓抑著沉鬱的氣氛,答案已經呼之欲出,只是人人都不能、也害怕去揭露。
「到了此時,想必不需我多說了,馮憶娘那個故人,應該就是十二年前雲韶院中號稱已經去世的,雲韶六女中排行第二的姐妹,也是錦奴的師父,當年在揚州曾嫁過人並且生了一個女兒的琵琶聖手梅挽致。」黃梓瑕的口氣低沉而平靜,於是便越發顯得冰冷而無情,「她的女兒,名叫程雪色——或者,也可以換個名字,叫做王若。」
王皇後端坐在堂上,神情沉鬱,她不言不語地看著面前的黃梓瑕,目光冰涼,卻堅持沒有說話。
「仙游寺中那個提醒王若注意自己過往的男人,和知曉王若與皇后您身份的錦奴的出現,加上您殺死的馮憶娘,讓皇后您知道,王若不可告人的來歷已經被人察覺,就算她嫁入王府,日後也定會陷入險境,說不定還會終有一天被人揭發身份,落得不堪下場。所以為了保護王若,也為了保護王家,王若只能消失,而此時,仙游寺中出現過的,京城也在風傳的龐勛陰魂作祟的借口,就是您將計就計最好的迷煙。」
「哼,無憑無據的臆測!」王皇后終於開口,冷冷道。
黃梓瑕點頭道:「皇后既然如此說,我也沒辦法。而接下來,我還有一個臆測,這個臆測,起於十二年前,結束於前日,它比之前的所有臆測都要縹緲,卻也遠比之前的一切更為可怕。皇後殿下,或許您聽了之後,會無法接受,但我還是想告訴您,您的一切心機,最終造成的最可怕的後果。」
王皇后冷笑著,看也不看她,一副漠視她到底的神情。
黃梓瑕並未介意,她一字一頓,緩緩地說:「雲韶苑的陳念娘,給我講過一個十二年前的故事。建立雲韶苑的六個女子中,以琵琶技藝震驚世人的二姐梅挽致一夜之間消失,她只留下一個女兒,名叫程雪色。無論雪色怎麼追問,她那個身為窮畫師的父親始終只說,你的母親已經死了。雪色隨父親回到柳州,父女二人在艱難困苦中熬到她十四歲,父親去世,孤女家產被奪,雪色只能在勢利親戚的虐待中苦捱。直到三年前,雲韶六女中的三女蘭黛身在徐州,她在偶然的機會中知道了雪色的事情,便給雪色寫了信,讓她若是需要自己幫助,盡可到徐州投靠自己。輾轉許久之後,絕境中的雪色收到了這封信,於是十四歲的雪色離開柳州,一個人前往徐州。」
「而第二個故事的來源,來自如今也在座的夔王爺。」她頓了頓,目光看向李舒白,見他微微點頭,才說,「三年前,龐勛謀反,夔王奉命前往徐州,聯合六大節度使征討。攻破徐州那一日,他曾救下一對被龐勛部下擄去的十三四歲的少女。其中一個姓程的少女,說起自己是來投靠姑姑蘭黛的,到了徐州之後才聽說原來姑姑因為龐勛之亂已經舉家遷往揚州。她給了夔王一支銀制的葉脈簪,但夔王對於兩個來歷不明的少女並無企圖,因此在程姓少女離開后,把簪子丟棄了。而從始至終,因為她們把臉塗得看不清模樣,所以夔王並未看見她們的容顏。」
她講述完這一段,見眾人都若有所思,王皇后也只緊抿雙唇,並未說話,便又說:「以上,是經由他人口述的兩段故事,而接下來這一段,沒有人證明,是我自己結合目前查探到的蛛絲馬跡,推測出來的,當然,若不同意的話,也盡可以斥之為臆測——數月前,宮中開始為夔王籌措擇選王妃事宜。這個時候,身在雲韶苑的馮憶娘接到了一封信,讓她幫忙護送故人之女上京。這個故人之女,便是程雪色。馮憶娘沒有去考慮為什麼對方不去找蘭黛等舊時姐妹護送,因對方當年對她有恩,於是她北上長安,在蒲州接到了人之後,護送她入京。然而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委託自己辦事的當年故人,如今竟已經是這樣九天之上的身份。她或許曾驚喜過,但最終,在塵埃落定,夔王妃人選定下之後,她迅速便消失在了世上——原本,她這樣一個知道真相的無關緊要的棋子,便註定是要被拋棄的。
「與此同時,馮憶娘的師妹陳念娘進京尋人。然而陳念娘在街頭巷尾,馮憶娘在高軒華屋,京城百萬人中,兩人始終失之交臂。陳念娘淪落街頭,巧遇錦奴。錦奴幫她打通關節,在帝後面前獻藝,但最終不是特別受欣賞,因此退而求其次入了鄂王府。鄂王幫她去戶部尋人,我因此得知馮憶娘已經遇害身亡。後來,我將馮憶娘的遺物交與陳念娘,她也答應幫我尋找一幅如今在蘭黛手中的畫,並特地要求由程雪色送到長安。那副畫,就是當年梅挽致的那個畫師丈夫替她們六人繪下的雲韶六女圖。與陳念娘手中的小像一樣,程畫師技藝極高,畫中人全都是栩栩如生,一眼可認。
「就在前日,接到信的程雪色,終於帶著那副畫從蒲州趕到了長安城。然而她卻因此招致了殺身之禍,在畫像被奪之後,成為了光宅坊水渠中的那一具無名的無頭女屍!」
王皇后亦冷笑道:「臆測便是如此,你剛剛才說數月前雪色被馮憶娘帶到長安,如今數日前又隻身從蒲州到長安。難不成世間竟有兩個雪色?」
「正是有兩個。」黃梓瑕望著王皇后,聲音中似有憐憫,似有悲哀,「夔王在徐州救下的,是兩個年紀相近的少女。她們在流亡的路上相遇,相互扶持著來到徐州,尋親不遇后落入魔爪,為了對方不惜豁出自己的命,真正是生死相依。最後她們一起來到揚州,后又與蘭黛一起遷到蒲州。這兩個少女,一個姓程,一個名叫小施。」
「那麼,這一前一後進京的兩個人,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程雪色?」黃梓瑕緊盯著王皇后,一字一頓地說,「我只講兩件微末小事。第一,在王若還沒有失蹤之前,我有一日前往王家王若居所,她尚在睡夢中,她似乎作了噩夢,迷迷糊糊間呢喃著一個名字——雪色,雪色!」
王皇后的身體,在瞬間顫抖了一下。她的面容,轉成一種異常可怕的青紫,讓看到她的所有人都打了個冷戰。
而黃梓瑕卻恍若未見,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第二,錦奴在皇后您面前獻技時,見到王若的那一瞬間,她說,『不可能……如果是這樣,怎麼可能夔王妃會是她』。皇后您看,連錦奴都知道,她師父的親生女兒是誰,而當初拋棄了這個女兒的梅挽致,卻壓根兒不知道,原來她身邊站著的,是與她毫無任何關係的小施。」
王皇后整個人如泥塑木雕,已經完全沒有了反應。她一動不動地呆坐在椅上,那張曾經傾倒眾生的面容如今一片死氣。
她彷彿是已經死去的人,彷彿靈魂已經被一雙惡魔之手活生生撕碎。她就那樣呆坐在那裡,沒有呼吸,沒有表情,瞪得大大的眼中也沒有焦距。
整個燕集堂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著這個平時端莊威儀的女人,她如今已經徹底被擊潰,只因為面前黃梓瑕的兩句話。
「王皇后,大約您沒有想過,被您輕輕抹殺的馮憶娘有一個性命相依的陳念娘。而錦奴曾說過,程雪色長得和您十分相像。所以在看見雪色和她帶來的畫的一剎那,曾在您面前獻藝的陳念娘便立即明白了,誰是故人之女、誰是那個讓馮憶娘上京的故人、而最後馮憶娘的死又是因為什麼。所以她沒有按照約定帶雪色來看我,她讓雪色前往錦奴的居處,又有意放出雲韶六女的畫像中可以看出奇異樂舞之類的傳言,以此藉助鄂王爺之口,以及錦奴那些經常出入內教坊的姐妹之口,順利將那幅畫的事情傳入了宮中。而您,是絕對不可以讓這幅畫被人看見的,因為上面所畫的人中,有一個,正是您自己的模樣。
「而在徐州被夔王爺救過的雪色,性格如此倔強固執,她認定了夔王爺,於是便從十四歲等到十七歲,直到那個她以為已經死了的母親讓馮憶娘接她進京,說要幫她安排最好的人生,可她還不願意放棄等待。同時,或許也是將父親的潦倒早死和自己的顛沛流離歸罪於這個從小拋棄了自己的母親,她在心裡,其實是莫名地在恨自己的母親。她與小施商議好,反正母親十二年未見,肯定已經不認識自己,而只在她們十四歲流亡到揚州時倉促間見過一面的馮憶娘又哪裡認得出小施來呢?所以她讓小施代替自己進京,或許,還希望她尋找一下當年那個救了她們兩人的將軍之類的——然而她們都萬萬沒想到的是,雪色的母親如今已經是這樣的身份,而小施被安排見面,又在眾人里指中了她的,正是當年救了她們,又讓雪色等了三年的那個人!」
一片寂靜。
死一樣的沉默。
而黃梓瑕提高了聲音,終於揭開了最後那一層瘡疤:「王皇后,您讓人殺死在長安夜色中,又丟棄在溝渠里代替錦奴的那個女子,才是您的親生女兒,程雪色!」
王皇后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許久許久,她圓睜的那雙沒有焦距的眼中,忽然滾落下大顆的淚珠來。她把自己的手插入鬢髮之中,渾身顫抖地拚命按著自己的頭,彷彿不這樣的話,她整個腦子就會爆裂開。
她終於開了口,聲音干嘶喑啞:「你說謊……你……說謊……」
黃梓瑕一動不動地站在她面前,看著這個被自己那一句話擊潰的女人,覺得胸口湧起一種複雜的情緒,悲憫混雜著激憤,彷彿死在王皇後手下的錦奴,馮憶娘,雪色和崇仁坊的那幾個乞丐,都在她的血脈之中呼嘯著發出怨恨的嘶叫,令她無法抑制,感同身受。
而王皇后喃喃地,又重複了那兩個字許久:「說謊……說謊!」
她終於說出的隻言片語,讓皇帝的面容也變得鐵青,他的手抓在椅子扶手之上,太過用力而不自知,連指關節都泛白。
王皇后那張艷麗的面容已經扭曲,她一邊用力按著頭,一邊彷彿瘋狂了般,咬著牙冷笑,那強擠出的詭異笑臉上,卻又有大顆的淚珠在滾滾掉落。這一刻這個一直端莊倨傲的女人,已經瀕臨崩潰:「胡說八道,簡直是……胡說八道!」
王麟急怒攻心,鐵青著臉色示意閑雲與冉雲上前拉住王皇后,又趕緊向皇帝請罪,說:「陛下,怕是這個宦官楊崇古給皇後下了魘,皇后竟如此胡言亂語了!她是琅琊王家的長房庶女,又如何可能是什麼歌舞伎院中的出身……」
「王麟。」皇帝瞧著王皇后那種絕望的潰亂模樣,臉色也自蒙上一層冰冷,他轉過目光,盯著面前王麟,緩緩地說,「照實說。十二年前的事情,你明明白白說出來!若有一個字讓朕查證不實,朕讓你們琅琊王家在大唐再無出仕子孫!」
王麟心口驚悸,回頭見王皇后已經漸漸明白過來,只獃獃坐在那裡,彷彿在悔恨自己剛剛的失態,又彷彿還陷在那種悲哀狂亂之中,無法自拔。
他心上湧起一種莫名的恐懼與絕望,只能伏在地上,用嘶啞的聲音顫聲說道:「陛下,臣罪該萬死,不求陛下饒恕,只求陛下降罪於我一人,不要禍及王家!此事全都是臣一手策劃操縱,就連皇后……當時亦是為臣所迫!」
皇帝劈頭打斷他的話:「你不用為旁人開脫,只要從實招來!」
「是……」王麟伏地,將自己的額貼在冰涼的青磚之上,聲音絕望而悲涼,「陛下,當年侯景之亂后,王家元氣大傷,子嗣凋零。到十二年前,王家只余得男孫四五人,其中唯一有望的,也就是我的蘊兒一人,然後,便是當時在您身邊的,王芙……」
皇帝想了一下,才說:「我記得,可惜她命薄,在我身邊半年多就去世了。」
「當時,陛下還是鄆王,被先皇遷出居住在十六宅。王芙去世后,王家痛傷之餘,又不願失去一個王妃之位,想著您或許能因為王芙而對她的姐妹青眼有加,於是便又邀請陛下來做客,在席上讓我們王家的幾位姑娘與您相見。」
皇帝微微點頭,他的目光轉向皇后,見她如泥塑木雕般坐在椅上,不言不語,只用一雙茫然而大睜的眼睛看著自己。她已經清醒過來了,但明知事情已經敗露,無法再做其他手腳,於是便只望著皇帝,目光中有卑微的乞憐,亦有哀傷的悲切,淚盈於睫,不肯說話。
皇帝看著此時茫然失措模樣的皇后,十二年來陪伴他一步步走來的女人,如被人揉碎的白牡丹般泛著微黃的痕迹,讓他既怒且傷,又忍不住咬一咬牙,將自己的臉轉了過去,不願看她。
「那一日,我家大小几位女兒都在陛下面前,可陛下卻只神情平常,談笑自若。我們知道您身邊名花眾多,而除了王芙之外,王家中並未有特別出色的女子,所以您不將其他人放在眼中,也是正常。當時……皇後由人介紹,只說是家境落魄的良家子,正在我們府上為幾位姑娘教習琵琶。臣……覺得她技藝驚人,便讓她出來給您演奏一曲琵琶,以結束宴席。」王麟苦澀道,「可誰知,陛下對她一見鍾情,並問微臣這是我們王家哪一房的姑娘,臣……臣一念之差,當時亦不知自己為何鬼迷心竅,竟說是王家長房庶女王芍……」
「然而她進入我府上時,一切戶籍文書俱全,不像偽造。」皇帝冷然道。
「是……實則,王家之前恰好有個女兒王芍,因為身體不好而舍在了道觀,但在那日之前不久便去世了,但戶籍依然在琅琊,未曾註銷。臣……臣見陛下當時如此喜愛她,只想著替她找個清白身份後送給您,也不算什麼大事,只要把幾個見過她的女兒和身邊人都送回琅琊去就好了。而我們王家或許能出一位王妃,對於如今日漸式微的王家來說,真是萬分迫切的好事……於是臣便與她商議,皇后她……她也應允了。」
「不算什麼大事……」皇帝怒極反笑,冷笑著轉頭看王皇后,「只是你們都沒有料到,朕竟如此愛惜她。十二年來,她從一個王府滕,到孺人,最後竟然誕下皇子,在朕登記后,成為王皇后!」
王蘊的臉上,亦是震驚與驚愕,無法掩飾。
黃梓瑕默然站在李舒白身後,望著坐在那裡的王皇后。
十二年來人生劇變,她青雲直上,從琵琶女到皇后,一步步走來也算艱難,可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畢竟要還回去,一夕之間被顛覆后,卻不知會落得如何下場。
而王麟直起身子,老淚縱橫對皇帝說道:「臣該死!臣當時真是萬萬沒想到……自己送入王府的一個琵琶女,會有如今這一日!自陛下登基之後,臣一直夜不能寐,到她受封皇后,臣更是寢食難安,數年來日日夜夜備受煎熬,只怕事情敗露……臣想,皇後殿下的日子……恐怕未必比臣好過。陛下,臣自知萬死,但請陛下體念皇后亦是為臣所脅迫,後來更是騎虎難下,也是身不由己……」
「不必說了。」皇帝微抬右手,制止他再說下去,「若你們真的如此不安,又如何會在十二年後,還要再上演同樣一場李代桃僵的戲?你們真當天下所有人都這麼容易被你們蒙蔽?」
王麟頓時悚然,渾身冷汗,身如篩糠,不敢在說話。
一直在旁邊緘口黯然的王皇后,終於開口,聲音喑啞緩慢,輕輕說:「此生此世,能遇見陛下,便是妾身最大的幸運。這十二年來我縱然日夜擔憂,怕陛下得知真相后厭棄我,但在苟且偷生之時,我又何嘗不自覺慶幸?」
她說到此處,聲音哽咽輕顫,嗚咽中抬眼望著皇帝,眼中清淚緩緩滑落,如晶瑩明珠滾過她如玉雙頰:「陛下……十二年來,雖然我在深宮冷清寂寞,身邊群狼環伺,但陛下待我更勝民間恩愛夫妻,我人生如此幸運,以至於痴心妄想,想為我自己宮外的女兒也安排一個像我一樣的好歸宿……我只想著,如此一來,我今生今世欠了她的,這一回便完結了。我一定會在雪色出嫁之後,忘卻一切前塵往事,好好伺候皇上,粉身碎骨,赴湯蹈火,亦在所不惜……」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流露的想法。他們分明知道,從她將女兒召回身邊開始,這才是她與以前的人生又重新聯繫,無法斷絕。
然而,他們只是局外人。
他們可以不被迷惑,不被動搖,然而十二年來,與王皇后出則同車,入則同寢的那個人,卻無法不被王皇后說服。因為她清楚地知道他的弱點、知道如何才能挽系他。
只一瞬間,那個因親手殺死自己女兒而痛苦難抑的女人,已經消失了。如今在燕集堂上的,依然是那個以「尚武」為名的王皇后,美麗,殘忍,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經過精確計算,從不浪費,從不落空。
而皇帝望著面前珠淚漣漣、眼圈通紅的王皇后,頓覺心口湧起無力的感傷。
多年來,他與她榮辱與共,攜手望著天下萬民。他依然還記得初次見面時她抱著琵琶半掩低垂的笑顏,也記得自己登基那日她如花的笑靨,還記得自己抱著剛剛出生的兒子時她臉上疲憊的微笑——
她似乎已經變成了自己人生中的一部分,要是缺少了她,他的生命似乎也再不完美了。
「阿芍……」
皇帝終於站起來,他向她走來,一步步,緩慢而沉重,說:「你剛剛,太過失態了。」
王皇后凝視著向自己走來的皇帝,臉上漸漸漫上凄苦悲哀的神色,終究還是低頭說:「是……」
「你是王家長房庶女,在朕身邊十二年,為皇后也有多年了,向來端莊自持,怎麼今日會在族妹的靈前這樣悲痛過甚,以致為鬼魂所迷而胡言亂語?」
王皇后愣在那裡,許久,臉上終於緩緩滑下大顆大顆的眼淚。這一刻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傲氣凌人,傾絕天下的女人,無論是真是假,她虛弱而無助,一時間彷彿被抽去了全身的力量,只能跪地抓著皇帝的下裳,捂著自己的臉,泣不成聲。
皇帝拉住她的手臂,硬生生將她扯了起來。她纖細而蒼白,身體一直在微微顫抖,卻終於借著他的力量,重新又站在了人前。她與帝王並肩站在一起,即使臉上還帶著淚痕,卻依然有一種多年久居人上而養成的傲氣,不自覺地散發出來。
黃梓瑕冷眼旁觀,看著這個精確規劃好一切動作與情感的女人,在心裡不由自主地想,也許剛剛她那種崩潰失態的時候,反倒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吧——但,也只是那一瞬間而已。
皇帝僵硬地挽著她的手,雖然尚不自然,但畢竟還是挽住了。
他的目光,從王麟、王蘊與李舒白的臉上掃視過,最後落在黃梓瑕的臉上,緩緩地說:「此事以後若再有人提起隻言片語……」
他的聲音頓了許久,終於重若千鈞地落了下來:「便是罔顧皇家顏面,意圖與朝廷過不去!」
堂上眾人都是噤聲,不敢說話。
皇帝抬手向王皇后,幫她將蓬亂的鬢髮抿到耳後,又攜住她的手說:「回去休息一下,我讓太醫給你看看病。你今天,是悲痛過度瘋魔了,知道嗎?」
「是……我知道。」她遲疑著,低聲答應。
「走吧。」
帝后如來時般攜手而出,只是王皇後腳步稍顯凌亂,而皇帝一步步將她拉出燕集堂。
在出門前,皇帝回頭看了一眼閑雲與冉雲,示意王蘊。
黃梓瑕站在李舒白的身後,在這樣一個案件真相大白卻又悄無聲息結束時,感覺到了淡淡的悲哀與莫名的惆悵。
李舒白回頭看著她,一言不發地往外走去。
黃梓瑕跟在他的身後,隨他一起走出燕集堂。
在經過王蘊的身邊時,她聽到王蘊的聲音,低若不聞地在她的耳邊響起:「為什麼?」
她心口猛地一跳,轉頭看向他。
一直溫潤和煦,如行春風的王蘊,此時卻用一雙極幽深的眼睛盯著她,一動不動地直視著她。
他的聲音,低沉卻清晰,一字一句地問:「我們王家,到底有什麼對不起你,你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如此逼我?」
在他目光的逼視下,黃梓瑕只覺得自己胸口一片冰涼。
但她只能咬了咬牙,說:「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我只知道,公道天理,自在人心。無論死去的人是歌女,還是乞丐,無論兇手是帝王,還是將相,我只求說得出自己查明的真相,對得起自己的心。」
說完,她狠狠轉過頭,逃也似地出了門。
然而,就在逃離的那一刻,她才忽然醒悟,所謂的一而再,再而三,指的是什麼?
難道,算上的,是她之前不願意嫁給他,以至於讓他淪為京中笑柄的那一樁?
她頓覺心驚,後背有薄薄一層冷汗滲出來。但隨即,她又立即否決了這個念頭——她曾讓王蘊如此蒙羞,若他覺察自己是黃梓瑕,必定早已揭露自己的真面目,又怎麼可能容忍自己到現在?
就算他真的已經認出,但有李舒白在,他未必敢強硬揭穿她。
何況,就算他真的認出,那又怎麼樣。她很快便要離開京城去蜀地,到時查明家人的真相之後,她能不能回來,也是難說。
無論如何,在今後,一定要多加小心就是了——而如今,這樣的心力交瘁中,她實在無力顧得上這個。
王家大門口已經傳來喧嘩,那是錦奴的屍體,按照原來的計劃,依然被運送往琅琊王家祖墳,風光大葬。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佇立在門口高大的柏樹下,望著那一具黑漆棺木,出神許久。
李舒白回頭看她,問:「怎麼了?」
她沉默許久,才靜靜地說:「我在想錦奴。」
她五歲時,在街頭凍餓欲死。風吹起梅挽致的車簾,她一眼看到了錦奴那雙手,於是將她抱回了家。她說,錦奴,上天生你這雙手,就是為了彈琵琶。
她二十歲時,在長安大明宮,用她送給她的琵琶,彈一闕她教她的曲子。而她賜給她一盒松香粉,從她那一雙手滲入的毒,結束了她被梅挽致多延續了十五年的生命。
黃梓瑕佇立在樹下,輕聲問:「這樣的結局,算不算……是沒有結局?」
「誰說沒有?讓兇手知道自己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女兒,從此之後永遠生活在噩夢之中,也算是對她最大的懲罰了吧。」李舒白說著,又搖頭說,「不過,她當初既然能將幼小的女兒從身邊拋開,這回,也必定能將她從心上拋開。一個能在宮廷中活得這麼好的女人,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失敗。」
「王皇后,她畢竟是一個女人,不是嗎?至少她無論多麼厲害,也畢竟無法忍住為逝去的女兒崩潰落淚。」黃梓瑕輕聲說,「而陳念娘,雖然她誘使仇人犯下殺女的罪行,成功報復了王皇后,但估計她的餘生,都將活在良心的譴責中吧。」
陽光透過青碧樹枝,稀疏地落在他們兩人的身上。
這溫和的陽光使黃梓瑕想起那個以溫文和善著稱的皇帝。
當時,在靈堂之外,李舒白說起這個案件,並暗示兇手可能就是王皇后時,他只側目看了她一眼,然後便合上眼,緩緩說:「若是皇家臉面不失,沒有外人知曉的話,皇后犯法,朕自然也需要知道真相,更會加以懲戒。」
所謂的十二年同寢同食恩愛如民間夫妻,在京城紛紜的「皇帝崇高、皇后尚武」流言面前,不堪一擊——沒有哪個皇帝會容忍自己與皇后彼此是這樣的地位。
天家夫妻,宮廷帝后。
黃梓瑕望著頭頂的陽光,怔怔出神。
李舒白瞥了她一眼,說:「你還不開心嗎?」
黃梓瑕沒說話,只是回頭看他。
「皇后性格強硬,近年來頗多干涉朝政,又時常濫用私刑,皇上亦不能禁止。你此次幫助皇上,給了她這麼大一個懲戒,算是有功之臣了。」
「皇上真的相信我說的,我是黃家遠方親戚的事情嗎?」
「相信不相信不要緊,但皇上既然已經允諾,不日定會下旨,重新徹查你家的冤案。到時候,我會親自帶你去蜀地。」
黃梓瑕聽著他平平靜靜的口氣,卻在一瞬間,覺得自己的胸口一時窒息。
蜀地,她父母親人葬身的地方。
如今,她即將回去那裡,去推翻那個鐵案,洗血自己身負的冤讎,挖出那個兇手。
一種又痛快,又苦澀的感覺,從她的心口緩緩湧出來,讓她在這樣的初夏天氣中,帶著迷離的暈眩,呆站在他的面前。
也不知是歡喜,還是感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