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打入冷宮
第28章打入冷宮
史載祥龍國章元二十六年,二月十五日宮變,瑞王帶兵逼宮,被賢王識破,宰相秋景華當場斃命,瑞王兵敗連夜逃離,不知所蹤。
龍嘯天駕崩,舉國哀慟。
皇長孫龍騰於靈前繼位,登基大典極盡隆重。
龍騰登基為帝的第三日,定北候秋庭瀾辭去職務,歸隱於市。
登基大典后的第十日是冊封皇后盛典,遵先帝生前旨意,龍騰迎娶北夷國納吉雅郡主為後。盛大的婚宴,空前熱鬧,舉國慶賀。
入夜後,天凌殿洞房中。
霜蘭兒身穿鳳冠霞帔,坐在寬大的床沿上。她手中反覆撫摸著皇后的金印,心中雀躍,並非榮耀,而是因那人,那給予自己重生的人。她將金印緩緩印上自己心口,將喜服印下深深的褶皺,好似烙下終身的痕迹。
金磚地面盡頭是一處朱紅門檻,她瞧見龍騰明黃色的龍靴跨過,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她的心跳亦跟著他的腳步,重重一跳,接著又跳了跳。
倏地,她只覺頭上一輕,眼前驟然亮起來。知是龍騰掀起她的紅蓋頭,她連忙抬頭,眼前明黃色閃耀如日光。她曾在腦海里幻想千次萬次,龍袍加身,他的風采將何等瀲灧,她曾將所有最美好的想象都加諸在他的身上,可依舊沒想到,竟會如此奪目,遠超出她的想象。
她想,她此刻一定呆了。她這輩子沒這麼失態,盯著一個男人目不轉睛地瞧。若平時,她定羞得無地自容,可此時,她無法控制自己。他俊容好似浩瀚無邊的海上升起第一縷朝霞,令天地萬物皆失色。龍袍加身,更為他增添斗轉蒼穹的氣魄。
宮女放下金鉤,候在殿外。輕紗相繼落下,彷彿將他們隔絕在另一個世界中。
她緊張起來,雙手抓緊身下錦緞床單,抓出深深的皺褶。
她望著他。
他亦望著她。
此刻的她,頭戴鳳冠,紫螢石、孔雀石、月光石、藍寶石,無數種寶石襯得她容光滿京華。身穿百鳥朝鳳喜服,腰纏玉帶,玲瓏有致的身段盡顯。
他赫然瞧見一支翡翠簪子隱匿在她濃密的烏髮間。恍惚想起,這是他曾在洪州買給她的,想不到她會在大婚之夜戴上。再往下,翠玉扳指用紅繩串起,懸在她脖間。他眉心輕輕一跳,眼前時光彷彿回到兩年前,沙漠中的綠洲--依瑪罕吉。
記得,因為逃亡,他無法精挑細選,買的喜服並不奢華,沒有聘禮,他用自己的扳指為她點綴,還有一雙紅燭。
其實,在他心中,她早是他的妻。那次成婚,她並不知道,他也不會讓她知道。他一直想補償她盛大的婚宴,他想昭告所有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一生一世唯一的妻子。
今日,他終於與她大婚。
可是……
他心中突然狠狠抽痛,呼吸越來越沉重。
霜蘭兒一直瞧著龍騰,半響才回過神來,她暗自懊惱,自己怎能這樣失態?她早就想好,今夜當他揭開紅蓋頭,她定要給他一個最明媚的笑。
她曾對著鏡子練習百遍、千遍,她一定要讓他滿意,因為,她一生的幸福都是他給的。
「少筠。」她輕喚一聲。
菱唇輕輕上揚,練習過多次,弧度恰到好處,多一份則是做作,少一分則不夠愉悅。
這樣一個笑,絕色傾城,笑中溢出流彩的光。
龍騰看到這樣的笑,愣了愣。
霜蘭兒醞釀很久,從迎親上馬車前就開始醞釀,她要說一句話,一句新婚夜妻子對丈夫說的話。她起先想說,「少筠,我們終於成婚,真好。」可她轉念想想,覺得這話毫無新意。於是她又想說,「少筠,不論過去發生什麼,我今後定會做個好妻子。」可是,她想想還是覺得不好,這話太啰嗦。她想,她還是這樣說,更直截了當,「少筠,我喜歡你。」
可這話令她十分羞赧,尚未開口,兩頰已若火燒彤雲,燙得嚇人。許久,她才鼓起勇氣,「少筠,我……」
他卻突然打斷,「我們成婚,只是個形式。」
她懵住,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只抬頭問:「嗯?」
龍騰面無表情,只挑眉,「今日你沒易容,其實納吉雅郡主就是霜蘭兒,這已不算秘密。皇宮早就傳得沸沸揚揚。總有一日,全天下都會知曉。」
霜蘭兒不解,「少筠,你想說什麼?」
龍騰偏首,淡淡道:「你曾是龍霄霆妾室,我與你之間違背倫理。如今我貴為皇帝,不想被你拖累名聲。有先帝旨意在,我只得遵從。過段時間,我以你身體不適為由,遣你去玉環山養病。漸漸,當你淡出人們視線,我昭告天下皇后病逝。我們還照從前的約定,我當皇帝,你帶孩子遠走高飛。」
霜蘭兒愣住,自己期待很久的新婚之夜,竟會聽到他這樣一番話。她望著他,「可是,我……」
龍騰不給她機會說下去,騰地打斷,冷聲道:「趁這事尚未在民間傳開,你趕緊離開,我不想被世人指責一輩子。」言罷,他拂袖踏出新房,只余喜床前一地破碎燭光。
霜蘭兒望著龍騰背影,喚他的名字,聲音輕而纏綿:「少筠。」朝前幾步,她伸手拽住他的袖擺,「少筠,我是不是說錯什麼,做錯什麼,讓你不高興?」
龍騰拂開她,沒有停下腳步。
霜蘭兒並沒哭,只是茫然。茫然望著漫天漫地喜慶的紅色,望著仙鶴燭台上的龍鳳雙燭。燭火通明如炬,她的心卻黯淡到極點。
龍騰快步走出新房。耳畔,她哽咽的聲音猶在,「少筠,我是不是說錯什麼,做錯什麼,讓你不高興?」
她說錯什麼?是的,她說錯一句話。
他清楚記得,宮變那夜,他手臂受了傷,她自身後擁住自己。
她說:「你若有事,我就去陪你。」
她說,她會去陪他,哪怕入地獄。他該感動嗎?可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曾幾何時,他怎會沒發覺?他一直盡量遠離她,不想讓她對自己有好感,可他還是讓她陷進去了。怎可以?都是他的錯,是他不夠冷絕,是他不夠狠心,是他害了她。
所以,哪怕再次傷害她,哪怕用世上最惡毒的話,他也要趕走她,他若有事,他不要她去陪他,他不要……
皇宮靜謐,他愈走愈快。
抬眸,明月不知人間疾苦,只明亮照耀。他心中一慟,眼角已濕潤。本該是最甜蜜的新婚之夜,他卻什麼都給不了……
他心中最美的大婚之夜,早停留在兩年前……
帝后大婚,誰曾想,只一夜,霜蘭兒所在的天凌宮形同冷宮。
霜蘭兒並不甘心,她已不是從前,遇事只會逃,只會獨自傷心。如今她會去爭取,不輕言放棄。人生就像是一杯酒,有的苦,有的烈,他則是最醇最香的那一杯酒,要細細品,要耐心等,她等他回心轉意。
次日,霜蘭兒去藥房中取了些珍貴藥材,磨成粉末,精心熬成一碗葯膳粥。她守在御書房門口,起先龍騰不肯見她,她一直等,害怕粥涼了,便將碗捂在心口,滾燙的粥碗貼在心口,惹得她身上不停出汗,衣裳都濕透。
終於,御書房的門拉開,內監出來,恭敬道:「娘娘,皇上讓你進去。」
霜蘭兒微微一笑,他終究還是肯見她。走入御書房,轉過十二扇屏風,她停下腳步。
龍騰背對著她,頭也不回,「有何事?」
霜蘭兒努力笑道:「我熬了葯膳粥,能補……」
尚未說完,龍騰淡淡介面,「我用過晚膳了。」
霜蘭兒一滯,竟不知再說什麼,端著碗愣愣站著。本來尚有溫度的葯膳粥,在她手中一分一分變涼,直至再沒溫度,冷得如同她此刻的心。
良久,龍騰見霜蘭兒還不走,回眸望了一眼。她的臉是蒼白的,橘紅的燭火閃動,暈開流水般的暖光,可照在她臉上,卻添不了半分暖色。
龍騰微有不忍,「放那吧,你早點歇息。」
再無話。
霜蘭兒也神情落寞,似想了想,啟口道:「君澤有消息了嗎?會不會是秋可吟帶走了他?」其實,她聽說他一直派人四處尋找,所以她一廂情願地想,他還是關心自己的。不管怎樣,她不會放棄。
龍騰凝望著滿地燭影,皺眉,「我會儘快找到他。」
霜蘭兒道了聲:「謝謝」。
此時,窒悶的氣氛卻被御書房外的吵鬧聲打破。內監嗓門尖細,「皇后在內,你得等,一會兒皇上自會傳你進去。」
霜蘭兒沒多想,上前將殿門拉開,看清門外之人,她驚住,竟是玲瓏。
玲瓏亦是震驚,「蘭兒?」
霜蘭兒愕然,突然伸手摸向自己臉龐,她本想找機會跟玲瓏好好解釋,沒想到這樣突兀被玲瓏撞破。
內監道:「皇後娘娘,御衛統領玄夜大人帶秋姑娘來,奴才讓秋姑娘稍等,秋姑娘非要進去。」
「皇後娘娘?」玲瓏眸光迷離,須臾,彷彿一道閃電破空劈下,她猛地醒悟,「你就是納吉雅!你易容了!」
霜蘭兒示意門口內監盡數退下,面露喜色:「若伊,你果真活著,靈堂失火,我真怕你出事了。沒事就好,我有好多話要問,到底後來發生什麼?」
玲瓏心中翻江倒海,她想要鎮定,雙手胡亂扯著衣襟上的流蘇,忽然手上一用勁,珠子嘩啦散落一地。
納吉雅就是霜蘭兒!那她算什麼?她像是小丑?她以為霜蘭兒死了,她想乘虛而入,她處心積慮接近、討好、幫助龍騰,她甚至傻傻地將君澤帶走,期待自己能頂替霜蘭兒的位置。可到頭來,她是在做什麼?為他們做嫁衣?她所有努力,所有期待,頃刻成為泡影。
霜蘭兒,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玲瓏強忍住,忍得牙根發酸,她努力微笑,似喜極而泣:「蘭兒,沒想到你還活著,太好了!」
霜蘭兒心有愧疚,道:「對不起,一直瞞著你。那時的情況,我不能說出身份。」
玲瓏拭去眼角淚痕,「風雨都過去了,我們總算熬過來了。」
霜蘭兒嘆息一聲,沮喪道:「可惜,君澤還沒下落。」
此時龍騰走過來,見到玲瓏,眉心微皺。
玲瓏恭敬喚了聲,「皇上。」
龍騰並無太多表情,淡淡問:「這些日子你上哪去了?」
玲瓏望了龍騰許久,才將痴戀的目光抽離,「那夜靈堂外有動靜,蘭兒走後,我躺回棺木中,聽到是秋可吟來了,起先她們兩個小聲的說話,後來爭吵起來,再後來我聽到『砰』一聲響,就沒動靜了。我繼續躺在棺木里,聞到焦味才跑出來,見秋端茗沒了氣息,四處都在燃燒。我當時亂了,將秋端茗拖入棺木里,自己離開。我怕連累你們,一直不敢出現,聽到你登基才敢露面,可我進不了皇宮,宰相府也成了空宅,好在今晨在街上遇到玄夜,這才能進宮。」
霜蘭兒道,「原來如此,果真是秋可吟殺害秋端茗。看來,定是秋可吟帶走了君澤。哎,該怎麼辦?」
玲瓏眸中閃過犀利,不動聲色,其實君澤是她帶走的,不過此刻她不想說出來。
龍騰見霜蘭兒沮喪,寬慰道:「我會想辦法,你不要操心,早點休息。」停一停,他望向玲瓏,「若伊,你回宰相府,我會派人去料理。」
玲瓏咬唇,突然跪下:「皇上一諾千金,可還記得昔日承諾?」
龍騰挑眉,不置可否。
玲瓏拜一拜,「讓我在皇上身邊服侍。」咬一咬牙,她字字如刀割在心尖,「皇上已有蘭兒,至於我,宮女就行。」
霜蘭兒愣住,玲瓏對龍騰死心塌地,竟能如此。
龍騰冷冷打量著玲瓏,今夜玲瓏知曉霜蘭兒身份,玲瓏表現未免太平靜。他很想知道,這個不簡單的女人,背後藏著怎樣的心思。月色凄冷,他只道一字,「好。」
時光荏苒,轉瞬到了初春。
玲瓏躍居一品宮女,統管所有宮女與內務。且玲瓏繼承秋家的一切,名下良田美宅無數,宮女紛紛揣測,總有一日她會成為龍騰的妃子。因為皇后自大婚便形同入了冷宮,近來更是稱在天凌殿養病,足不出戶。
轉瞬到了四月,桃紅柳綠,芳菲無限。
午後,御書房。
玲瓏恭敬遞上剛呈上來的奏本,接著為龍騰磨墨。
龍騰將奏本打開,黛眉深蹙,是他最討厭的事,選秀!
玲瓏小心翼翼陪在一旁,她入宮后,瞧著龍騰與霜蘭兒兩人疏離,比陌生人還不如。她無心探究他們之間是為什麼,只知這對她來說,是絕佳的機會。她柔聲道:「皇上,這摺子已經遞上來多次。」
龍騰怔怔望著紅色奏本,只茫然問,「選秀,你怎麼看?」
玲瓏低首,面上有淡淡的潮紅,「皇上乃一國之君,自然要選秀,福澤蒼生,雨露均沾,子嗣綿延。」
「是嗎?」龍騰淡淡嘲諷,挑眉,「難道?你也想成為其中之一。」
玲瓏心頭猛跳,答得極有分寸,「能侍奉皇上,是每個女子的夢想,我自然也是。」其實,她並不介意他有其他妻妾,她介意的是他的心只被霜蘭兒佔據,一點空隙都沒。
而且,不管他有多少妃妾,都不會是她的對手。最終站在他身邊的,只會是自己。想到這,她冷冷一笑。庄姚青之女庄曉蓉一心愛慕龍騰,在家中等待選秀。她派人在庄曉蓉膳食中下藥,庄曉蓉臉上長滿紅痘,紅痘消退後留下一個個黃斑,十分難看,據說庄曉蓉無顏入宮,前幾日隨便嫁了個五品小官。沒人會是她的對手,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既得不到他的愛,她就要做他最依仗的人。
她心中竊喜,龍騰開口問她,是否意味著龍騰終於肯接納自己?哪知此時耳畔龍騰清冷的聲音傳來,似一柄利刃直刺她心口。
「秋若伊,三司督史慶唯生今年二十有六,年輕有為,愛慕你已久。今晨早朝,朕將你賜婚給他。」
「啪」一聲,玲瓏正在磨墨,聽到這話,手中墨棒掉落,裂成兩段,一灘墨跡似在地面凝成暗黑妖邪的花。她憤怒地抬頭,卻見他恍若無事,繼續批閱奏摺。
她冷笑,是啊,他是皇帝,翻手為雲覆手雨。他輕易就將她嫁掉,甚至只是事後通知她。她怎能甘心?她咬牙問:「你答應過我,讓我侍奉在你身邊?」
龍騰並不抬頭,「朕並沒食言,你要做宮女,朕成全你。只是,你當初也沒說期限。」
玲瓏愕然,沒想到龍騰竟跟她玩字面遊戲。她慌了,「皇上,是不是我做得不好?哪裡不好,你告訴我,我都能改的。」
龍騰停一停,打斷她的話,「你與庭瀾同宗,朕保有秋家昔日榮耀,會讓你風光大嫁。」
玲瓏踉蹌後退一步,絕望搖頭,「不,我不要!」
龍騰勸道:「你貌美能幹,何必浪費在深宮?不替你作安排,朕無法向庭瀾交代。」
玲瓏終於崩潰,「既然皇上說我貌美能幹,你為何不要我?你明知我想做你的妃子?你明明知道!」
龍騰起身,望向窗外,「今日我把話說清楚,你我之間絕無可能!」
安排玲瓏的事,他只是為庭瀾,他答應庭瀾讓秋景華安享晚年,可惜他沒能做到。秋家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玲瓏。
玲瓏突然冷笑,「為什麼不可能?是因為蘭兒?明明你們相近卻不相親!」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龍騰語氣淡淡的。
玲瓏突然直直跪下,跪在龍騰腳邊,「我哪裡比不上霜蘭兒?我在宮中很有人緣,她們個個都喜歡我。小的時候,雜耍班子到洪州方府,再到後來宰相府,大家都喜歡我。他們都說我善良、性格豪爽。為什麼你一點都不喜歡我?你甚至都沒嘗試去了解我。我為你付出那麼多,我一直愛著你。你試著接納我,好不好?」
龍騰立在窗邊,陽光落在肩頭,似為他鍍上一層絢麗的金色。他背過身,溫柔地瞧著手中一方白色錦布,布料邊角殘破,像是從整塊布上撕下來的,上面有點點棕色血跡,望著望著,他唇邊勾起一彎淺笑,似沉浸在久遠美好中。過了會,他將錦布收入懷中,一字字冰冷道:「別拿自己跟她比,你不配!」
那一刻,玲瓏恨得幾乎要嘔血,她不配!她所有努力就換來一句,她不配!連比的資格都沒。她咬牙:「何出此言?皇上請明示,否則,我無法死心。」
龍騰冷笑起來,「給你台階,你卻不下。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兩年多前在洪州,我就查過你。」
玲瓏愣住,「皇上為何查我?」
龍騰微笑,「霜霜身邊的人,我當然要查清楚。你從小被雜耍班老闆領養。雜耍班老闆沒女兒,待你很好。可是——」
玲瓏目光驟然一跳,屏住呼吸。
龍騰坐下,抿了口茶,「我打聽到其實雜耍班老闆是有女兒的,與你同齡,可惜六歲溺斃。」
玲瓏冷聲,「皇上什麼意思?」
龍騰淡淡一曬,「沒什麼意思,事情過去這麼久,沒人能查出真相。我只是想,若雜耍班老闆女兒沒有溺斃,或許不會將你捧在手心裡疼寵。」
玲瓏不語。
龍騰繼續,「十多歲時,你的好運來了。方進益有三房夫人,九個兒子,命中無女,高人算命說方進益會遇上一名小女孩,領養回家會富貴登極。呵呵,無巧不成書,偏偏沒幾日就遇上你。」
玲瓏死死咬住唇,氣息不穩。
龍騰單手撐住太陽穴,眸光銳利,「我只是想,如果方進益算命時恰好被人瞧見,繼而才有後面一齣戲——」他沒再說,細瞧自己修長的手指,似是感慨,「有的人是天生好命,但有的人,她的好運靠自己爭取。」說罷,他抬眸,看著玲瓏的眼光無比森冷。
玲瓏面無表情,目光空茫。
腦海里突然想起霜蘭兒曾說過的話。
「做了虧心事,必定害怕鬼敲門!」
她怕嗎?幼時模糊的記憶里,有件事想忘都忘不掉,一名小女孩玩耍時不慎掉入後院河中。她看見小女孩在河中掙扎,她其實想喊,可不知為什麼,她想起小女孩有爹娘疼愛,有過年新衣裳,有可愛的玩具……她最終沒喊,看著小女孩沉入水底。
那一年,她六歲。正如龍騰所說,她受到疼愛,只因雜耍班老闆將她當做逝去的女兒。
是愧疚嗎?瀘州她瞧見小女孩跌倒,她忍不住去扶去幫。她常常幫助弱小,是想彌補當年自己的漠然嗎?也許是的。
她想起,十多歲時,她第一次懂得戲子的含義,懂得旁人鄙夷的眼神。她想,有朝一日她定要擺脫戲子的身份。當她在寺廟陪師姐求香,當她聽到算命之人對方進益說的話,她知道,她的機會來了。
正如龍騰所說,她的好運,是她爭取來的。她得到一切,疼愛、地位,金錢。她害怕好運會結束,她對身邊每個人都好,儘力幫他們。可她的好運在遇到龍騰后,徹底結束。
許久,玲瓏平息靜氣,望著龍騰,「皇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許多年前的事,皇上只是推測罷了。」
龍騰轉首,並不在意,「這些都不重要。我只是不想你與霜霜走得太近。」
玲瓏忍氣吞聲,「我真心待蘭兒,從無……」
龍騰冷笑,突然轉移話題:「我問你,秋端茗死的那夜,有人瞧見秋可吟從正門匆匆逃離。正門離靈堂不遠,試問,那人為何不是先瞧見靈堂失火?」
玲瓏啞聲。
龍騰又道:「顯然,是秋可吟離開后,靈堂才起火的。」
玲瓏神情瞬間灰敗,他是那樣敏銳之人,她若狡辯,又豈能逃過他的眼,只怕真相早已在他心中。她「撲通」一聲跪下,凄然道:「是,是我殺了秋端茗,是我縱火。可我全是為了你,為了蘭兒。你以為,殺了人我不害怕?我夜夜怕得發抖,我向誰訴苦?可那種情況,秋端茗不死,蘭兒會有危險。」
龍騰彷彿沒在聽,抽身退開,「下嫁慶唯生,我可以給予你極大的榮耀。聖旨已下,不遵便是抗旨,你自己掂量。」
這一刻,玲瓏神情癲狂,「你這麼絕情,你只愛她一人,是不是?」
龍騰默認。
玲瓏突然大笑起來,笑聲令人毛骨悚然。
龍騰眯起眼,有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
良久,玲瓏止住笑,「你派人四處尋找君澤,至今一點消息也無。」
龍騰猛地轉身,眸光犀利,「難道,是你!」
玲瓏只冷笑:「你以為我會坐以待斃,等著看你們濃情蜜意?」
「你!」龍騰薄怒。
玲瓏迎上他的目光,毫不畏懼:「是你負了我!當初你要我幫蘭兒,答應給我機會。如今你利用完,想一腳踢開我?」
龍騰咬牙切齒:「你拿君澤威脅我?」
玲瓏苦笑,「你逼我的!誰叫你愛慘蘭兒,若君澤有萬一,你覺得蘭兒還能活下去嗎?」
她還能活下去嗎?這話觸動龍騰最脆弱的神經。若沒有君澤,他一切努力都成為泡影。讓她孤零零活在世上?他不敢想……
突然,他大掌一揮,將玲瓏推到在地,冰冷的匕首抵上玲瓏脖頸:「我現在就殺了你!」
玲瓏猛咳幾聲,「我若沒有籌謀,怎敢跟你挑釁?你殺呀,殺了我,不出三日便讓你見到君澤的屍體。你要不要試試?別逼我!」
龍騰額上青筋突突跳著,狠狠一拳擊在花架上,花架頓時散架。片刻,他平靜下來,似是安慰自己,「朕是天子,坐擁千軍萬馬,一定會找到他!」
玲瓏連連冷笑:「是能找到。想當初,秋家找我用了整整十九年。五年?八年?皇上可以慢慢找。」
龍騰不語,目光落在玲瓏身上,眼中儘是複雜意味。他找了很久,沒有線索,其實不是找不到,而是她有心藏匿。要找多久?五年?八年?他沒這麼多時間去找,他真的沒有時間……
抬一抬眼,龍騰盯著玲瓏,突然問:「你喜歡我什麼?」
玲瓏愣住,一時不能反應。
龍騰又問一遍,「你喜歡我什麼?」
玲瓏愣愣道:「皇上天姿驚人,世間女子皆會仰慕……」
話音未落,龍騰突然執起手中銀亮匕首,手起刀落,他臉頰已多了道長長的血痕,一滴滴淌著血。
「如此,你可以死心?」
丟下匕首,龍騰甩袖離去,只丟下一句話,「放過君澤,他只是孩子。」
變故來得太突然,玲瓏反應不過來,怔在原地,心底彷彿出現一個茫然的空洞,無法彌補。眼前,地上,他俊顏上滴落的血跡,點點刺痛她的眼。
他竟毀了自己絕世傾城的容貌,只為讓她死心。她腦中一片空白,她從沒如此絕望過,心彷彿碎成絲絲縷縷。這一刻,她終於明白他有多愛霜蘭兒,這種愛,刻骨銘心,永不能逾越。
這樣的他,就算用盡手段,她又能得到什麼?
她突然起身,朝門外狂奔。
大婚就被冷落,霜蘭兒獨居天凌殿。
皇宮之中,是怎樣世態炎涼的地方,她受龍騰冷落卻無人敢對她不敬,她堅信,是他在保護她,他一定有苦衷不肯告訴自己。
她拚命地想,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日思夜想,茶飯不思,最後昏倒在天凌殿。醒來時卻見龍騰在她身旁,她反覆揉了揉眼睛,竟真是她日思夜想的他。她激動地抓緊他,「少筠,你還是關心我的,對不對?」
夜已黑,橘色燭光照耀。
龍騰突然退後一步,昏暗光線下,眼前的她似一朵嬌然綻放的玫瑰,卻開在寂寞之上。
霜蘭兒見他不語,欣喜道:「你來了,是不是決定告訴我一切?我知道你有苦衷。」
龍騰無言,俊顏逐漸變得冰涼。
霜蘭兒這時才瞥見他臉頰上有道紅痕,自眼角及唇角,將他完美的五官劃開一道口子。她一驚,「少筠,你的臉怎麼了?」
她剛要上前撫摸他的臉頰。他再退開一步,只冷聲,「與你無關。」
霜蘭兒有些尷尬,起身取了只藥瓶遞給他,「少筠,從前你受傷,不喜留下疤痕。我後來又配了一種,比從前效果更好。」
「不用了。」龍騰偏首,心中有一瞬不忍,很快卻硬了心腸,一字一字道:「你別誤解,我不是來看你的。眼下時機合適,你該去玉環山養病了。」
霜蘭兒神情瞬間凝凍。殿中靜寂如水,只聞「沙沙」聲,是新生的竹葉在春風裡搖曳。春天明明來了,可為何對她來說,還是寒冬?她不信,只以最凄婉的目光望著他,「是厭倦我了?還是你有了新歡?」
龍騰輕輕擊掌。
玲瓏緩緩自殿門邊現身,衣裳極美,長長拖曳至地,胸前綉著一隻栩栩如生的孔雀。
霜蘭兒愣住,這是祥龍國一品妃嬪的裝束,她瞧過圖本。
龍騰開口,「我已封她為妃,不久還要選秀,你是時候離開了。」
一絲悲戚的笑浮上臉頰,霜蘭兒望著玲瓏,只道了聲,「恭喜!」
停一停,望向龍騰,霜蘭兒鄭重道:「我不會走!我等你回心轉意,任憑斗轉星移、海枯石爛、山崩地裂,我都會等下去!一直等!等到死!」
龍騰猛地抬眸,只以不可置信的眼神望著霜蘭兒。她不死心,他左擁右抱,她竟還不死心!他心中劇慟,她為什麼逼他?他不想說出更狠毒的話,她為什麼非要逼他?她知不知道,每說出一字,都在他心上劃開一刀。他偏首,不想被她瞧見自己的苦痛。再轉首時,他已恢復冷然。說出的每一字,狠狠刺傷她,也狠狠刺傷他自己。
「霜蘭兒,聽說你曾飲下絕育之葯。試問,你有什麼資格纏著我?」
「霜蘭兒,就算我從前喜歡你。你不能生育,我要萬里江山何用?你走吧,宮外馬車已備下,君澤的事已有眉目,過幾日我會將他送去玉環山。」
聽罷,霜蘭兒狠狠哆嗦,突然跌倒在地,彷彿一盆冰雪兜頭澆下,骨子裡都是冰涼的。
是啊,她怎會將這麼重要的事淡忘了?她早不是完整的女人,她不能為他生下子嗣。這樣的她,有什麼資格等他回心轉意?她喜歡他,還是他喜歡她,都不重要了。萬里河山,她怎能讓他絕後?
殿門敞開,月影晦暗不明,映得殿中越發森冷。
似是冷靜,也是絕望。霜蘭兒斂衣,鄭重跪下,「承蒙皇上照顧,臣妾身無旁物,只能將這些還給皇上。願皇上龍體安康,子嗣綿延,萬代千秋,功績赫赫。」她起身緩緩離去,步子並不快,也不慢,不輕浮,卻也不是沉重,只是一種超脫塵世的茫然。
龍騰目光怔怔望著地上,一支翡翠簪,一枚翠玉扳指,還有一幅畫。能還給他的,她盡數還了。他想,從今以後,她總該徹底忘記自己。他終於將她趕走,他應該感到高興,不是嗎?可為何心中堵得窒息?
這樣的場景,玲瓏凝立著,一句話都不敢說。
突然,龍騰冷冷盯住玲瓏身上的一品妃嬪服飾,如此礙眼。他冷聲:「脫掉!只是讓你演戲!」
玲瓏愣住,不敢忤逆他,忙脫掉身上華服,只著一件品色內裳,她深吸一口氣:「既然如此,你何必趕她走?」
龍騰輕輕一哼,「真以為我會受制於你?你藏匿君澤,你那麼有把握能瞞住我。所以,我想,可能是我找錯方向。我在祥龍國四處尋找一名男孩,如果你將君澤裝扮成女孩?如果你將他藏在常人不會想到的地方?譬如尼姑庵——」
玲瓏美麗的臉頰,瞬間如凋盡的枯葉。他竟然,他竟然想到了——
龍騰冷冷甩袖,離開天凌殿,丟下一句。
「若不是看在庭瀾份上,我早將你碎屍萬段!你好自為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