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芭蕉不展丁香結(1)
第40章芭蕉不展丁香結(1)
「清…」成鈺蹙眉,「你別這樣。」
「不這樣?那我又該如何?」自嘲一笑,「載歌載舞么?」
陳妃對著我招手,「季姑娘,過來吧。」她的笑容平凡無害,彷彿我們是久別多年的老友一般熟稔。
我回應一笑,「我願意留在長安。那陛下,您是否可以放了他們?」
凌襄把握十足,他自然相信自己的近衛不會讓我們幾個人逃走。輕輕點頭,近衛立時鬆開冷香和杜洛。
冷香朝成鈺飛奔過來,不過一秒,便撲在他懷中飲泣。杜洛捂著傷口,緩步走過來。通向宮門的方向自動讓出一條路,等著他們離開。
成鈺拍著冷香的肩,讓她冷靜下來。然後推開她,扶住走過來的杜洛。他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帶著他們兩人向宮外走去。
我獃獃站在原地,目視他們的離開。
忽而心有不甘,平白生出許多憤恨來。右頰上的桃花印隱隱作痛。往常也會時不時疼起來,但今天似乎特別厲害,像是要劃破血肉,長出一株真正的桃花。
「成鈺!」突然大叫一聲,三人皆是停下腳步,就連凌襄也疑惑地打量著這一切。
成鈺回過身,靜靜看著我。
我笑著朝他走過去,行至面前,清晰可見桃花眼中的光華流轉。
忽而雙手環住他的脖頸,踮起腳尖,狠狠吻上去。模仿著那日在房中他酒後親吻我的樣子,深深地、用力地糾纏著。不再理會別人的目光,乾澀的眼睛此時變得溫熱,淚水不斷湧出來。
他的身子僵直,愣愣不知反應。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唇漸漸變得炙熱,開始熱烈地回應我。
「你們在做什麼?!」冷香不可置信地大喊。
眼淚滑進嘴裡,咸澀的味道盈滿舌尖。
閉上眼,朝著成鈺的嘴唇狠狠咬下去。腥甜的氣味一如當初,卻少了當時內心的悸動與甜蜜。
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眉頭蹙起。眼裡似乎一片迷茫,充滿了疑惑。看著我的眼神變得朦朧。
猛地推開他,冷冷望著他身後的月色。今日,便當做訣別。
「成鈺,從此山長水遠,你我再不相見。」
毫不遲疑地轉身,朝凌襄走過去。我看見他眼裡浮現詫異,似乎還帶了微微的憐惜。可那些情感就像是貓哭耗子,我如何能夠有半點感激。
沒有回過一次頭,但我知道成鈺還是走了。
行至陳妃身前,全身早已無力。凌襄喜怒難辨,只是淡淡吩咐身邊的人準備馬車。
我不發一言,任由他們將我帶到何處。上了馬車,徹夜趕路。甚至已離開暮雲國境。
閉著眼睛躺在褥子上,不再理會天色昏晨,時間的一切彷彿都與我沒了聯繫。
只是偶爾會想起李蕭意。
我曾答應過他,若能平安回到洛陽,我們就不再分開。可是現在註定我要食言,窮盡一世,我終究還是欠了他。也不知以後有沒有機會償還。
有時也會想起爹爹,我尚未能盡孝,如若能夠衝來,那日便不會去傾城冢。他沒有遇到我,沒有相認,那麼也不會有得而復失的悲傷。
昏昏沉沉間馬車終於停了下來,有丫鬟上來攙扶。
車簾一掀,陽光射進來刺痛了眼睛。急忙閉上眼,憑著感覺下了馬車。等到適應周圍光線后才慢慢睜開。一草一木,是我以為自己早已忘記的景緻。
一道人影「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姑娘,您可回來了!」
光影散去,才看清眼前的女子一身宮裝,眉目清秀,雙目含淚地瞅著我。
無力感襲上全身,身子晃了晃,女子急忙衝上前來扶著我,一路帶往內院。
等暈眩感消逝,我才微微扭頭看著她:「流霞。」
她已泣不成聲,絮絮叨叨說著話:「姑娘您不在不知道,自從您離開之後,咱們院子就成了冷宮一樣,凄凄慘慘。只剩流霞一個人留在這裡,每日都過得擔驚受怕。」她忽而吸吸氣,臉上綻出一朵笑:「幸好姑娘現在回來了,以後一切都會好的。」
我無語,只是心中苦澀難耐--我曾那樣傷害過楊子玉,我回來了,難道真的會好么。
後來知道,就在我來到華都的當日,凌岸啟程會暮雲。
心裡稍微有了些安慰,至少,我還能使一個我關心的人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一連一個月,我都沒有見到楊子玉。他千方百計將我找了來,卻不肯見我,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不過他雖然沒來,但流霞的生活明顯改善了許多。除了不許我出門,吃穿用度皆是當初的樣子。
每日除了吃飯睡覺,閑來無事就與流霞一處做做女工,或是下廚試手藝。日子倒也逍遙自在。
可上天註定不會讓我一直順利。
這日午飯剛過,拉著流霞在院子里澆花。天氣是難得的好,門外卻突然傳來一陣吵嚷聲。
我這陣子沒有別的娛樂,現在有人送上門來,自然巴巴地湊到門縫去張望。只見一位身著鳳袍的女子帶著一幫太監宮女正在與守在門前的禁衛軍對峙。
那女子明眸皓齒,美貌非凡,周身雍容華貴的氣質顯露無疑。一看便是從小生長在富貴之家。不難猜想,她應當就是楊子玉的皇后,亦是暮雲的元華公主。
知道是誰,自然沒了興緻。瞧著這架勢,只怕這些禁衛軍攔不了她多久。喚了流霞,兩人躲進屋內,將房門全部插上。我實在沒有興趣與她發生什麼碰撞。
果不其然,不過一炷香的樣子,院門就被踹開。先前守著的禁衛軍全部沉默著站在門外,甚至連頭都不敢抬。
從窗縫瞥見元華一臉不滿,對著太監吩咐:「把門給我砸開。」
宮人得令,手腳麻利地就上來砸門。
流霞一臉擔憂害怕地縮在我身邊,我握住她的手,希望自己的鎮定能夠讓她有安全感。我離開之後,楊子玉雖不至於遷怒流霞,但到底還是耿耿於懷,流霞便被留在這個已廢棄的院子。
我心裡覺得欠了她,實在不希望再因為自己給她帶來什麼傷害。
砸門聲越來越大,另外還有伶牙俐齒的小丫頭叫囂著讓我們快點開門。心中暗笑,忽聽屋外傳來一聲厲呵。
「住手!」
是楊子玉。
心裡一軟,重新湊到窗縫,看見他一聲龍袍,俊朗的眉微微糾結在一起,目光不善地怒視元華。許久不見,他的樣子倒是一點沒變。只是,似乎消瘦了些,就連面色也不若之前健康的色澤。
宮人訕訕地停下動作,退到元華身後,彎腰弓背,不敢說話。
元華不甘示弱,好看的紅唇一撅:「楊子玉,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這金屋藏嬌!今天我非要把那個賤人給抓出來!」說完怒吼:「你們停下來做什麼?!給我繼續砸!」
宮人噤噤不敢動,集體裝作沒聽到。
看來這皇后的脾氣還真不是一般的大,想來在暮雲時便是受盡恩寵。楊子玉會娶暮雲公主,大部分也是因為當初皇權不穩,需要聯姻獲得支持。元華應當也知道,所以即便現在貴為一國之後,也不知收斂。她這樣直衝,如何能與楊子玉和平相處。
果然,楊子玉聞言眉頭都不知多出多少條皺紋:「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說話沒遮沒攔,如何能夠母儀天下?!」
元華怒目圓睜,忽而冷笑道:「我不能母儀天下,那你與人苟且,難道就能君臨天下!」她話說得極為難聽,我甚至看見楊子玉放於身側的手緊握成拳,青筋暴露,只怕她再多說一句,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打出去。
眼見勢成水火,終究還是不忍,命流霞開門。
她怯怯地望著我,我只能淡笑:「別怕,開門吧。」
她猶豫一陣,還是乖乖地將門打開。一瞬間,所有人都把目光轉向了我。
因院子里只有我與流霞,所以穿得並不是很正式。而且方才正在澆水,為了方便,赤了腳,還把褲腿和袖子都挽了上去,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膚。
楊子玉皺眉,走上來將外袍解下披在我身上,動作猶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沒有半點停頓。
莫說眾多宮人,便是我自己都愣住。
他彷彿忘了我們之間曾經有過的那些傷害,忘了我曾當著他的面與別的男人跳崖殉情。神色柔和,看著我就像在看著自己深愛的人。
元華臉色漸紅,半晌,惡狠狠吐出三個字:「狐狸精!」
這句話一出,楊子玉才是真的動怒。冷冷瞧了門外的禁衛軍一眼,令下如山:「送皇后回寢宮。」
這次禁衛軍們沒有半點猶疑,齊齊進入圍住元華以及宮人,領頭的男子恭敬道:「恭請娘娘回宮。」形容間意志堅定,不容拒絕。
元華又瞅了我幾眼,眼神似乎恨不得將我拆骨入腹。我卻仍是表情淡然,不喜不怒,靜靜站在楊子玉身邊。元華僵持一陣,見大勢已去,方才揮袖而走。
流霞識趣地退下,留下我們兩個人站在院中。
聽著腳步聲漸行漸遠,揚起頭,淡淡看著楊子玉,輕聲道:「阿玉,好久不見。」
他點點頭,轉過身,為我挑起鬢邊一縷發別在腦後,眸中無波無瀾。
「窮盡一生,你依然還會回到我身邊。不論你如何逃離,都改變不了宿命。」
「為什麼?」我疑惑地挑起眉,「凌岸雖是不受寵的皇子,但畢竟是你手中可以牽制暮雲的武器。你若要找我,大可自己派人,為何要與凌襄做這樣的生意?」這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他走到院中,拾起剛才被丟在地上的勺子,舀起一瓢水澆灌土壤。他似乎很享受這樣的事情,表情是難得的放鬆。
「清兒,我只是要你明白。」他微微頓住,「成鈺,不值得。」
我愣住:「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楊子玉轉過身直視著我:「只是為了一個冷香,他就肯將你拱手相讓。」嘆了一口氣,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堅定:「這世上只有我可以為你放棄一切,只有我可以將你當做惟一。清兒,不管你愛不愛我,我都不會再讓你離開。」
若說沒有動容是假的,若說沒有怨恨也是假的。
他為了讓我死心,上演了那樣一齣戲。在戲中,我愛了那麼久的人對我棄若敝履,將我丟在他國深宮。可這一切都是另一個愛我的人為了我而策劃的一場遊戲,他說想讓我看清一切,他說只有他能夠將我當做惟一。
但他畢竟是在傷害我。
「阿玉」輕喚一聲,揚起右臉對著他。「你看看這朵桃花,好看么?」
他面色一僵,走上前來伸手撫上那朵桃花,輕輕問我:「痛么?」
隨即伸手將我攬入懷中:「對不起。」低低地說:「我不知道…他竟會讓你為別人換血。清兒…痛么?」
不過一句話,我所有的怨憤,所有的恨意都消失殆盡。從一開始犯錯的人就是我,他是一個帝王,我卻將他的尊嚴在暮雲將士面前踩於腳下。可兜兜轉轉,今日再見,他卻對我說對不起。
換血是我心甘情願,深宮遺棄亦是我自找的,這世上,我總不能再恨誰。
「不痛」將頭埋在他頸間,把所有憂傷都摒棄。「那…」聲音出口,才發現不知何時已變得沙啞,「阿玉…你不恨我么?」
「我恨你。」這次他沒有任何猶豫便吐出這句話,我內心一滯,獃獃不能言語。
可他語氣一轉,環著我的手彷彿化成了一灘水,柔情蜜意幾乎要將我溺斃。「可我更愛你。」
「我既盼望著你來,又害怕你來。」他自嘲一笑,「當知道你住進這個院子,當知道你每日里繡花做飯,我心裡就像灌了蜜一樣甜。可我怕一旦我出現在你面前,你所有的微笑都會散去。害怕你會怨恨我死纏爛打,害怕你會冷冷地說恨我。」
眼眶溫熱,深吸一口氣,將淚意逼回,只是還是有晶瑩水珠盈在睫上。「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幽幽說出一句話。他卻恍若未聞。
「不論你曾做過什麼,只要你還在我身邊,我都可以當做從未發生。」他的吻輕輕落在我的發上。「清兒,你可願意?」
他的聲音那麼溫柔,他那麼卑微地乞求我留下。
心中震動,一個「好」字險些脫口,卻終究還是被卡在喉嚨中。
留下來?
記憶中有單薄的人影從身後擁抱著我,那麼熱切,那麼溫暖。他在我耳邊吐字,清晰而堅定。
我等你。
是了,還有一個人在洛陽等我。我曾答應過他,等我從暮雲回來,我們就一輩子都不分開。
被感動侵襲的大腦瞬時清明。我不忍推開他,卻還是要將拒絕的話說出來。
「對不起,阿玉。」歉然道:「我沒有辦法留在你身邊。」
他卻沒有太大的波動,彷彿早就知道這個結果一般。鬆開我的肩,手中還握著我的一縷發。
「清兒你知道么,大燁首富許漢書前些日子到華都來商談合作,他願意進行大燁與青澤水上運輸生意,以及在青澤各地開設酒樓、飯莊、綢緞莊。」
我僵住:「什麼意思?」
他微微地笑:「許漢書畢竟是外族人,若想將生意完全開展到青澤,沒有當朝權貴的支持是絕無可能的。而且」他俯到我耳側,「許先生正在宮內做客,難道沒有人告訴過清兒么。」
他轉而握住我的手,「你是大燁首富的女兒,將來亦會是我青澤的皇貴妃。只要你願意,我會讓你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我甚至佩服自己在這個時候還能保持冷靜。
他但笑不語,輕輕颳了一下我的鼻樑。
「清兒今日好好梳洗一番,晚上朕在攬月閣擺宴邀請許先生,清兒千萬不能失儀哦。」他笑盈盈說完這番話,鬆開我的手離開。
「你是在威脅我?」
他頓了頓步子,聲音清淺,瞬間仿若子衿樓初見,他仍是那個持劍的白衣少年,從天而降,為我擋去所有恐懼。
「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你。」
流霞回來時,我已在榻上睡了一整個下午,僅著薄衣,春日風涼,頭難免有些熱起來。
抵抗著暈眩的感覺,讓流霞準備溫水沐浴,然後換了一套乾淨的衣裙,簡單將長發綰起,簪上一直在身上的那支碧玉簪。就算沒有辦法離開,至少可以用這樣東西來表明我沒有忘記過與李蕭意的約定。
來接我的人是陳希東,他較之前沒有絲毫變化,看見我亦是恭敬行禮,態度一如當初。
去往攬月閣的路上儘是沉默,我不多話,其他人也不敢開口。只覺無趣。行走間忽見御花園中春色如許,心情不由一點點好起來。偏頭見著池邊楊柳,停住腳步,細細看起來。
陳希東有些著急:「姑娘,時間不早了,還是先去攬月閣吧。莫讓皇上等久了。」
我指著那已融冰的池水,偏頭望著流霞。「要是著池中有小舟就好了,等過些日子,我們就可以蕩舟採蓮藕。」
流霞一臉嚮往:「最好還能有釣竿,那我們就可以盪在中間垂釣,肯定別有一番風趣。」
我點點頭,見陳希東急得快哭了,這才緩移蓮步,一行人繼續往前走。
到了攬月閣,還未走到內間,就聽到一陣笑談聲。爹爹豪爽的笑聲近在耳畔,心下一暖。宮婢遠遠便瞧見我,待得到了近前,麻利地挑起帘子,道一聲:「姑娘來了。」
內間頓時安靜下來。
我含笑而入,一眼便瞧見爹爹坐在側邊,瞧見我的第一眼,臉上的笑意僵住。容君表哥坐在爹爹下首,本來是一臉恭謹,現在也只剩下震驚。看來他們並不知道我在華都。
除了楊子玉他們三人外,還有另外一位黑面大須的中年男子,面目端正,瞧著一身正氣。
楊子玉起身走過來相迎,極其自然地牽住我的手,帶著我坐到他身邊。黑面男子眼裡閃過震驚,隨即端正態度仔細打量起我來。
「這…」爹爹面有疑惑地開口。
只怕他還以為我只是與清兒長得相像的女子。
我微笑著,輕喚「爹爹、表哥」。
楊子玉詫異道:「咦,原來許先生真是清兒的父親,」他假作不知接著瞭然一笑,轉首目光寵溺地看著我,「朕原先還以為是她誆著我玩,沒想到竟是真的。」
不揭穿他,輕笑著點點頭。
爹爹雖然看起來有些疲憊,但是面色紅潤,目光有神,想來在宮裡的待遇並不差。
「聖上,不知這位姑娘是?」黑面男子開口問道,表情恭敬有禮。
我們兩手交握置於桌上,爹爹先開口:「孟大人,她是草民的女兒,閨名喚作清兒。」
孟大人?莫非就是華都府尹孟靜化?
華都治安歸屬他管轄,許氏要在華都做生意,自然要與他打好關係。
還未細想,就朝孟靜化點頭示好:「孟大人。」
我的身份不過是民女,但在他看來我又十分受皇上重視,所以一時之間他也不知該如何回應我的問好。
不想他為難,乾脆自己先轉移了目光。瞧著爹爹,他在震驚之後,眼裡都是瞧見我的歡喜。容君表哥略微有些不自然,拘謹著不敢動筷。
攬月閣四面三面凌空,只有我方才來的方向有一道迴廊直通樓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