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違心(2)
第102章違心(2)
胡宗憲取過來,仔細讀之:「……必有明聖之君,躬修玄默之道,保和性命,契合始初,然後斯祥可得而致。恭惟皇上,凝神沕穆,抱性清真,不言而時以行,無為而民自化,德邁羲皇之上,齡齊天地之長……」
徐渭身負盛名,多才多藝,對於兵法、書法、繪畫、詩文都十分擅長。所以連陸繹的爹爹都有意招他做幕僚,卻被他婉拒,寧願留在兩浙。現下,陸繹聽完通篇《進白鹿表》,文辭華美自不必說,難得卻是浸透在一字一句中的卑躬屈膝、刻意逢迎,以徐渭之傲骨,要他寫這樣絲毫談不上氣節的文章,何等委屈。
「都督,以為此文可用否?」徐渭問道。
胡宗憲放下紙箋,什麼都不說,朝徐渭長鞠一躬。
徐渭連忙扶住:「都督,使不得。」
「不,你一定要受!這不僅是為了我胡宗憲,還有兩浙的百姓。」胡宗憲是習武之人,徐渭如何拗得他,他硬是一躬到地才肯抬起身來。
為了讓白鹿安全進京,胡宗憲派了近百名官兵護送,考慮到白鹿的休養,以免路上出差池,定下五日之後啟程。除藍道行之外,其他閑雜人等皆不可靠近白鹿。餘下的日子不多,為了與白鹿儘快熟識,藍道行便一直與白鹿呆在一起。
「都督,在下手底下還有兩名借調過來的六扇門捕快,我正想調他們回京,不知可否三日隨白鹿同行?」陸繹向胡宗憲道。此前他雖然已有意讓今夏先行回京,但又擔心她路上又撞到倭寇,此次送白鹿有近百名官兵護送,讓她隨行正是妥當不過。
胡宗憲一口應承下來:「還有六扇門捕快同行,那白鹿更加妥當,甚好!」
得白鹿此祥瑞之物進獻,加上徐渭的那篇《進白鹿表》,想來聖上龍顏大悅。胡宗憲心頭稍松,對徐渭、戚繼光、陸繹,那簡直是相當順眼,當即命人備下酒菜,要與他們痛飲一番。
這一喝,從上燈時分一直喝到月上中天,陸繹本就有心事,但凡來勸酒,他來者不拒,一杯一杯,盡數喝下,到了席散,行路都有些踉蹌。
戚將軍派了小轎,命人跟著,將陸繹送回去。
今夏已在院中等了許久,一直尖著耳朵聽外頭街面上的動靜。在門剛剛被叩響的同時,她拉開了門,看見一名親兵扶陸繹出轎子,周遭瀰漫著濃重的酒味。
「陸大人,你喝酒了?!……你傷還沒好,怎麼能喝酒呢。」
她焦急道,上前去預備扶他。
剛剛才碰到陸繹的手,而且還是他的傷臂,也不知他哪裡冒出來的勁道,大力一揮,把她差點甩出去。
「走開。」陸繹朝她冷冷道。
飛快趕來的岑福和岑壽還是頭一遭見到大公子這般醉醺醺的模樣,連忙上前扶住他。
「他喝醉了吧?」今夏道,「你們當心他的傷口!」
聽見她的話,陸繹在心中澀然苦笑,若是當真能醉,倒是一件好事了。今夏關切的眉目落在他眼中,心裡又是一陣絞痛,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讓她對自己厭惡到底呢。
「大公子,大公子……我扶您回去休息。」
岑福想把他扶進去,陸繹停住。
「你,」他抬手指向今夏,「還有大楊,三日之後就隨胡都督的護衛隊回京!」
今夏一愣:「回京?!」
「對。」
「為何要走?」
「你還要留下來,你難道真的以為我會娶你?!」陸繹重重道,「我告訴你,別做夢了!我不過拿你當閑時消遣而已,你看看自己幾斤幾兩,居然還會當真。」
今夏怎麼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所以,眼下在此間,你們已然無用,沒有必要再留下。」陸繹道。
「無用?!」今夏的怒氣終於爆發,「究竟是我無用,還是你根本不想看到我,所以要我走?」
陸繹沉默片刻,冷冷道:「有區別么?」
丐叔聽見前院的動靜也出來了,皺著眉頭看他們。
手在袖中攥握成拳,用力之猛,連指節都隱隱發白,今夏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
他話音未落,今夏已一拳打在他腹部,打得頗重,疼得他立時彎下腰去。
「大公子……」
「大公子!」
岑福與岑壽皆關切陸繹,但並未有一人出言責怪今夏。
原還想再補上一拳,看陸繹似乎疼得很,今夏怒火中燒地瞪著他:「走就走!小爺我是沒什麼自知之明,可不是好欺負的!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
挨了她一拳,又聽見她的話,陸繹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但又不能讓她看見,只能一直彎腰低首……
岑福不明就裡,只當是他疼得很,忙伏低身子,把陸繹背上,送他回房去。岑壽也忙跟著去照顧。今夏躊躇片刻,跺了跺腳,也跟了過去。
他們在給陸繹更衣,她不便入內,便在屋外等著。過了好一會兒,才見岑福與岑壽出來。
「他胳膊上的傷沒事吧?」今夏問道。
「沒事。」岑壽瞥了她一眼,道,「之前那些話,你別往心裡去,大公子是喝多了。」
今夏皺眉道:「他以前喝醉了就這樣?酒品也忒差了。」
岑壽搖搖頭:「不是,我從來沒見過他喝醉。若是酒上頭,他就自己去躺著歇會兒,從來不曾像今日這樣。」
靜默片刻,今夏朝裡頭努努嘴:「現下他還好吧?」
「睡著了。」岑福道,「你不放心進去看看吧,不過可別再打他了。」
說罷,他就拉著岑壽走了。
今夏遲疑片刻,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屋,一直走到床前,看見陸繹呼吸平穩,果然已經睡著了。
手指原本想戳戳他的額頭,落到他眉間之後,她不由自主地沿著他的眉毛細細描畫……
「你方才說的都是真話么?真的覺得我沒用?」
今夏輕輕問道,聲音輕得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自然是得不到陸繹的回答,她默默地望著他,過了良久,才輕嘆口氣,起身替他掖好被子,又將帷帳放下,吹了燈,返身出去。
帷帳內,陸繹慢慢睜開雙目……
沈夫人房中,丐叔將所見之事說了一遍,口中嘖嘖道:「我是真沒想到,這乖孫兒變臉就跟變天一樣。昨兒還把我親侄女當個寶,今兒就把她當根草。男人心,海底針啊!」
沈夫人思量片刻,心中驚駭,再也坐不住,站起身來,在屋內來回走動。
「他必定是猜出了今夏的身份,所以才會對她如此!我早就知曉,以他的能耐,遲早會揭出這件事來,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不會吧,你會不會想太多了。今夏說他最近煩心事特別多,或許就是心裡頭煩,沖那丫頭髮一通火而已。」
「不對,陸繹這個人內斂得很,喜怒都不輕易在人前展露,怎麼會找人撒氣。」似乎想到什麼,沈夫人驟然停下腳步,一把握住丐叔的手,「陸炳與嚴嵩走得頗近,夏家已全毀了,就剩下她一個孩子,你說陸繹會不會想替嚴家斬草除根?討好嚴家?」
「不會不會,我看他不像那種人。」
沈夫人有點急:「你莫因為他與你沾著親,就總替他說話!萬一今夏有個差池,我如何對得起姐姐。」
「你別急……」
丐叔有點後悔把這事告訴她。
沈夫人咬唇思量,片刻之後決然道:「我要帶今夏走!」
「去哪?」
「去哪裡都行,總之不能讓錦衣衛找到,哪怕出海都行。」
「等等啊,等等,」丐叔儘力安撫她,「你去哪裡,我肯定都跟著,可是今夏那丫頭,她未必肯跟你走。」
沈夫人決然道:「我只要把真相告訴她,這孩子又不是不知輕重的人,肯定會跟我走。」
「那可說不準,說不定她一得知真相,就鬧著要去殺嚴嵩報仇怎麼辦?你忘了你當年想去行刺嚴世蕃,差點把命都送掉了。」丐叔急忙道。「這事我看你先別著急,探探陸繹的口風再說。萬一他還什麼都沒查出來,你不是自亂陣腳么。」
「探陸繹的口風,你又不是不知曉他是什麼人。只有他探旁人口風的份兒,想從他口中探出消息,太難了。」
「你放心,這事交給我。」丐叔昂昂頭,「怎麼說我也是他爺爺,我來問他。」
沈夫人分外懷疑地看著他。
次日清晨,陸繹才剛剛睜開眼睛,就被佔據整個視野的大臉駭了一跳。丐叔就差和他臉貼著臉,眼睛再瞪大些,估摸就能直接掉他臉上。
「前輩,」陸繹用手把丐叔抵開些許,讓呼吸順暢稍許,「您有事?」
丐叔緩緩地點了點頭:「是有件要緊事想問你。」
「您說吧。」
陸繹再把他抵開些,撐起身子。
「昨晚上,你做什麼說什麼了,自己還記著么?」丐叔又欺身過來,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
「昨晚,在戚將軍那裡喝了點酒,」陸繹微微一笑,復抵開丐叔,隨口道,「那酒是香雪酒,不知前輩可曾喝過?」
「香雪酒,這倒不曾喝過。」
「色味都不錯,就是容易上頭,前輩若想嘗嘗,我讓岑福去給您打幾角來?」
丐叔笑道:「那好,再順帶買點雞爪,有酒有雞爪,那才叫有滋味。」
「行。」陸繹笑道,「你回去等著,他買來了我就叫他給您送去。」
丐叔抬腳就往頭走,走到一半,覺得不對勁,返身惱道:「不對啊,我是有事要問你,怎麼你就把我打發走了?」
「有事您說。」
陸繹不急不燥,溫和笑道。
「你昨晚在前院,對那丫頭說的話,你還記不記得?」丐叔盯著他,「你可別告訴我,你喝醉了,什麼都記不清。」
「我記得。」陸繹道。
未料到他如此乾脆就承認了,丐叔呆楞了下,懷疑問道:「真記得?」
陸繹淡淡笑道:「我說的話,我怎得會不記得。」
正在這時,原本虛掩的門被人推開,今夏邁進門來,眼圈微微泛青,顯是昨夜裡沒睡好。
「丫頭,你怎麼來了?」丐叔覺得她在這裡實在不方便自己套陸繹的話,「叔正幫你教訓他呢,要不你待會再來。」
今夏不接話,雙目只看著陸繹。
深吸口氣,陸繹抬眼,不避不閃地對上她的雙目,冷淡道:「連門不會敲,六扇門就教了你們這樣的規矩?!」
「……卑職失禮,請大人恕罪。」今夏忍著氣,硬梆梆答道。
「丫頭、丫頭,你先出去,我替你教訓過他,你再來行不行?」
丐叔想把今夏拉出去,她卻倔得很,甩開他的手,只盯著陸繹,重重道:「卑職只有一事想請問陸大人,問過即走。」
「你問吧。」陸繹皺眉道。
「昨夜,陸大人你在前院說的那些話,可當真?」
「自然當真!」他甚至連一絲停頓都沒有,即刻接上她的話,「我已經和胡都督說好,你們與護衛隊一同進京。」
聽著他冷冰冰的話,今夏站在那裡,惱火地看著他:「為什麼?前幾日不是還好好的么?怎得突然就變了?」
看她的模樣,陸繹勉強自己繼續道:「怎得,覺得委屈?你不是一直想升捕頭么?我可以給六扇門總捕頭寫一封信,說你在江南和兩浙建功頗多,請他將你升職。憑我的身份,相信這點面子,總捕頭還是會給的。這就算作,我給你的補償吧。」
聽完他這番話,今夏全身都在發抖。
「用不著!」她聲音微微發顫,一字一句卻是清清楚楚,「這事,小爺我沒吃虧,用不著補償!」
她憤而轉身,由於極度的憤怒,整個身體幾乎脫力,過門檻時腿都沒邁起來,差點就要跌下去……
見狀,陸繹沒多想,比丐叔反應還要快,疾步上前就扶住她。
今夏被他撈在懷中,茫然看著他的臉,伸手想要摸,卻又覺得彷彿與他相隔千山萬水一般,猛然推開他,慢慢地走了。
陸繹自己差點站不穩,只能靠在門框上,胸口悶得像壓了鉛塊,氣都喘不上來。
丐叔在旁看著,朝他搖頭道:「你明明……你是不是有什麼苦衷不能說?何苦這麼對她?」
陸繹擺了擺手,已經連話都不想在說,又不能出言趕丐叔出去,便自己出了屋子。
丐叔長嘆口氣,心底已然有數了。
一時也不知該往何處去,只想尋個清凈的地方,陸繹往後院方面行去,快到時聽見有人說話,便駐住腳步……
後院的大槐樹下,槐花開得正燦爛,岑壽坐在下頭,朝岑福忿忿道:「……就算他是大公子,這話我還是這樣說,他這事做的太不地道了。」
「大公子的事兒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說嘴。」岑福道。
「輪不到我,我也得說,今夏平常多霸道一姑娘,我們一塊兒遇見倭寇時,我都沒見她怕過,昨夜裡大公子說她沒用,她臉都白了。」岑壽越想越替今夏不值。
「行了行了,還『你們』起來了,你什麼站到她那邊去了?」岑福奇道,「我記得你原來對她挺瞧不上眼的。」
「我……我這是幫理不幫親。」岑壽接著道,「說句實話,今夏功夫那是差了點,可確實在查案有點小能耐,我還真服。大公子這樣戲耍她,我就是看不過眼!」
「看不過眼又能怎樣?你還能娶了她。」岑福嘖道。
岑壽脖子一梗:「娶了她又怎麼樣,我又不是不敢!大公子他不要,難道還不許別人要……」
「瘋了吧你!這種話也敢說出來。」
岑福沒好氣地順手抄了一粒小石子朝他砸過去。岑壽還想說話,被岑福嚴聲喝止:「閉嘴,不許再說了!以後別讓我聽見這種不知分寸的話。」
「嗤……還閉嘴,你以為你是爹還是娘。」
岑壽嗤之以鼻。
稍遠處,陸繹斜靠在廊柱上,看著被風吹到腳邊的槐花,靜靜不語。
楊岳正在井邊打水,淳于敏幫他在洗槐花,預備蒸槐花麥飯。
「大楊,今兒別做飯了,爺請你出去吃!」
今夏拉上楊岳就走。
昨夜陸繹回來太遲,其他人皆已睡下,加上今夏隻字不提,楊岳壓根不知曉他倆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不行,我還得把飯做出來。」
「別管了,他們自己會找吃的,餓不死。」今夏催促他,「難得小爺我請客,你別掃我的興。」
淳于敏扎著濕漉漉的手,柔聲道:「楊大哥,你放心去,這裡交給我就是。」
「那怎麼行……」楊岳忙道。
「淳于姑娘,你也一起來!」今夏緊接著又拉上淳于敏,「小爺我請客這種事十年也才能遇見一回,不許推辭啊。」
淳于敏抿嘴一笑:「行,我去。」
「爽快!」
今夏領著他們就朝外頭走,迎頭正遇上謝霄,也被一併拽上,挑了一家看上去頗氣派的酒樓進去。
「你發財了?」謝霄多少也知曉今夏的摳門脾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