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聯手(1)
第14章聯手(1)
揚州城內,官驛,后廚。
一朵朵玉蘭花、梔子花還有玉簪花,花瓣被一片一片撕下,裹上調了甘草水的麵糊,放入油中微炸,最後置於竹盤中,是一道清香沁鼻,酥脆可口的小點。
另一邊爐子上的明前茶也已煮好,咕嘟咕嘟冒著魚眼水泡。
楊岳取了托盤,將茶壺與小點放入,端到官驛後院。後院亭中,陸繹正在看楊程萬剛剛寫完的驗屍格目;楊程萬坐在旁候著;而今夏在旁自顧擺弄著那個撿回來的香囊,拿了柄小刀將香囊的線挑開,將它從裡到外翻了個朝天。
她聞到香味,一躍而起,看盤中金燦燦的,喜道:「這麼快就做好了!」
「爹爹,經歷大人請用。」楊岳邊說邊踹了一腳今夏,「……小爺,燒火都找不著你人,快倒茶!」
「莫忘了這些花一多半是我幫著你採的。」今夏回踹過去,這才幫著他給諸人斟茶。
他們自城郊回來的路上,楊岳見路兩邊開了好些花,嬌嫩白皙,芬芳沁人,便拖著今夏摘了許多,回來做酥炸小點。
陸繹看畢驗屍格目,舉筷嘗了一片,入口酥脆,細嚼則滿口余香,微笑道:「令郎好心思,前輩好福氣啊!」
楊程萬接過今夏遞過來的茶盅:「犬子就好這些不務正業的事,讓大人見笑了……夏兒,說說香囊吧,有線索嗎?」
「嗯、嗯……」今夏眼巴巴地看了眼酥炸花瓣,只得復坐下來,拿起香囊,正色道:「這香囊針腳細密,針法用到平綉、彩綉、雕綉,其中以雕綉難度最大,也最別緻,其人必定是精於女工。拆開來后,內中除了蘭花瓣,還有這個!」
一小縷用紅線細細繞好的青絲,拈在她的指尖。
「上面所用的髮油加了青黛,有染髮之效,這位姑娘,我是說九成是個姑娘家……」她頓了下,頗有些惆悵之意,「恐怕是有恙在身,又不願別人看出來。至於這面料,是丁娘子布,本就出自江南,不稀奇。」
「這香囊會不會是旁人遺落的?」楊岳問道,「只不過正巧被我們撿到。」
「從色澤上看,香囊埋入土中不會超過五日;若是之前也下過雨的話,就不會超過三日,而周顯已是在七日前下葬的。更何況,周顯已屍身上所穿的中衣,恰好也是藕荷色丁娘子布,針腳我看了,和這香囊出自同一人之手。」今夏歪著頭,多贊了一句,「……這姑娘的綉工真是不錯,衣裳做得也好。」
「說不定長得也不錯,」楊岳自飲了口茶:「所以周顯已故意不帶家眷。」
楊程萬吩咐道:「你們多留意著,一定要找出此人。與周顯已關係如此親近,她身上應該會有線索。」
「知道了。」
今夏忙不迭地應了,舉筷去挾酥炸花瓣,連丟了好幾瓣入口。
陸繹探身取過那一小縷髮絲,細看,髮絲細而泛黃,發梢多有分叉,確是可以推測其主人身體不太好。他瞥了正大吃大嚼的今夏一眼,驗屍時只覺她百般不情願,未想到連屍首衣著她也觀察地如此詳盡。
「前輩,恕言淵冒昧,還有一事相詢。」陸繹道。
「經歷大人請說。」
「不知前輩與烏安幫幫主謝百里有何淵源?謝霄為何對前輩行此大禮?」
陸繹尚記得今日那幕,謝霄那等桀驁不馴之人,竟然肯對楊程萬單膝下跪,想必楊程萬對謝家有什麼大恩情。
楊程萬微微一笑道:「二十多年前,謝百里還只是個小鏢師,替人押送一尊玉佛。那尊玉佛價值不菲,卻不想在京城丟失。當時也是機緣巧合,正好讓我尋回了玉佛,算是解了他的急。」
「二十多年前……」陸繹接著問道,「前輩當時還是錦衣衛吧?」
楊程萬頷首,旁邊的今夏和楊岳卻都吃了一驚。
「頭兒,你還當過錦衣衛呢?那怎麼現下……」
「爹,你……」
手微微抬,楊程萬制止兩人再問下去,簡潔道:「閉嘴!」
兩人只得同時噤聲。
說實話,陸繹也是有些訝異,他之前並未料到竟然連楊岳都不知道。這位前錦衣衛千戶,不知出於何種原因,似乎想將這段往事徹底塵封,從此不願再提起。
「前輩這些年在京城……謝百里難道不知?」
謝百里已是一幫之首,而烏安幫在江南一帶頗有聲勢,若知道楊程萬落魄,按理說不會不伸出援手。
楊程萬淡淡一笑:「他倒是曾相邀過,只是我吃慣了北邊的米面,不願意動挪。」
聞言,今夏與楊岳相互交換了下眼神,仍舊沒敢說話。
想來他自是有他的骨氣,不願投奔謝百里,陸繹便未再問下去,轉開話題道:「此番周顯已請烏安幫來押送修河款,不知用意何在?接下來,少不得要與他們打交道,只是那位少幫主的脾氣著實躁了些,前輩對他可有了解?」
「我與他們見面甚少,談不上了解。我只聽說三年前,謝百里原是想在謝霄大婚之後就讓他接任幫主之位,可謝霄卻不知為何在大婚前離家出走,把謝百里氣得不輕。」
「他和誰大婚?」今夏好奇問道。
「就是今日你們看見的那位上官堂主,上官曦。」楊程萬接著道,「她爹上官元龍與謝百里是拜把兄弟,見她與謝霄師出同門,青梅竹馬,就給兩人訂了親。謝霄離家出走之後,上官曦親自向謝百里退了婚,有人說是她退婚是為了不讓謝霄擔上逃婚的名聲,也有人說她早就另有意中人。」
「三年前……」陸繹回想起周司獄的話,「就是她挑了江寧董家水寨那年。」
「挑了董家水寨是退婚後的事兒,再後來她就接任朱雀堂主了。」
今夏托著腮回想:「我瞧她對謝霄是夠好的,一口一個少幫主。對了,她發急的時候怎麼還管他叫『老四』?」
「他倆師出同門,論排輩,謝霄排行老四,她是他的二師姐。」
蘆葦盪,浩浩渺渺,小小的青黑的水鳥穿行在細雨中,時而高飛,時而一猛子扎入其間,來來回回忙碌地為窩中的雛鳥餵食。
「我不,我不回去!」
一個聲音高聲嚷嚷,驚飛了原本停歇在船蓬的水鳥。
船艙內,上官曦頗無奈地看著謝霄:「你不回去,這個忙,我就幫不上你。」
「姐,你……你這也太不仗義了。」
「不是我不仗義,這事得老爺子點頭才能辦,我做不了主。」
謝霄狐疑地將她瞧著:「你是堂主,這點事兒會做不了主?……你不是在誆我吧?」
「你這也叫這點事兒,錦衣衛是好惹得么?」上官曦搖著頭地斟了杯茶,朝他推過去,「老爺子年前就放下話了,與官家井水不犯河水。」
謝霄楞了片刻,端過茶水一飲而盡,粗聲粗氣道:「算了,我自己去辦。總之,人我一定要救出來。」
上官曦平和道:「裡頭的部署你完全不清楚,現下身上還有傷,如何辦得了?」
「我……」謝霄煩惱地甩了甩頭,「總是有法子的。」
雨落在船篷上的聲音漸漸大起來,又急又密。上官曦靜靜地側頭聽著,過了半晌,輕聲道:「自去年冬天起,老爺子身子就不大好……」
聞言,謝霄疾抬眼盯住她,她的雙目中淡淡的擔憂顯而易見。
「不可能,我一直打聽著呢,沒聽說他病了。」
「老爺子要強,在外頭怎麼會顯露一絲半點。」上官曦輕嘆了口氣,「你回來,接不接任幫主,咱們可以再商量。老爺子,他年紀大了,能有幾個三年這樣等著。」
濃眉緊皺,謝霄煩躁地撓著頭,也不答話。
上官曦也不催他,也不再勸,聽著雨聲一徑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直過了好半晌,謝霄狠狠起身:「行!我跟你回去!隨他要殺要剮,老子都認了!」
見他終於應承,上官曦也起身,含笑道:「走吧,去之前你還得把自己收拾收拾,先把鬍子都颳了,再換身衣裳。你手長腳長,成衣鋪肯定沒有現成的,還得再改。」
「你這是讓我相親啊還是見我爹啊?」
掌燈時分,雨不知何時已停了。
揚州知府設宴為大理寺左寺丞劉相左和錦衣衛經歷陸繹洗塵,傍晚便有官轎來接二人。此番陸繹倒未再推辭,欣然前往。
這位陰魂不散的瘟神總算能讓人消停會兒了!
今夏貓在樓上窗縫后,看著轎子行遠,這才輕舒雙臂推開窗子,雨後的夜風清涼舒爽,帶著淡淡花香,著實令人心情舒暢。
「頭兒!還有件事,姓陸的在這裡我沒敢說。「她轉向楊程萬,「烏安幫的少幫主就是那晚挾持我的蒙面人。」
「什麼……是他!」
楊程萬面色驟然凝重。
聽今夏這麼說,楊岳再一回想,也連連點頭:「個頭是挺像,大高個,手長腳長。」
「你不是說長得像京城裡頭哪家的大掌案么?」今夏故意笑他。
「去去去!」
楊程萬沉著臉看今夏:「那晚他蒙著臉,你能確定是他?」
「身量個頭,說話口音,還有,他左眉梢有個不顯眼的小疤。」今夏十分肯定,「除非他有個雙胞胎兄弟,還得眉梢也撞到一模一樣的地方。」
聞言,楊程萬沉默半晌,起身朝他們倆道:「走,我們去一趟烏安幫。」
「去烏安幫作什麼?」今夏奇道。
「拜碼頭。」
楊程萬踉蹌了下,楊岳連忙伸手扶住他:「爹,你的腿疾是不是又犯了?」
「不礙事。」楊程萬撐起身子,「我們馬上就得去,此事萬不能拖。」
今夏與楊岳皆不解。
「你能認出來,陸繹多半也能認出來;再加上押送修河款一事,陸繹大概很快就會去找烏安幫的麻煩了。謝百里與我相交一場,我得去知會他一聲。」
「謝霄在陸繹身上吃這麼大虧,估摸著謝百里早就知道了,哪裡還用得著我們去知會。」今夏摸著脖頸上的薄痂,不以為然道。
「他父子倆罅隙頗深,再說當晚謝霄還蒙著面,此事他未必會讓謝百里知曉。」楊程萬疲倦地皺起眉頭,「終歸還需走一遭,他知道便罷了,若不知道,也讓他有所防範。」
「爹,可是此事萬一讓陸繹得知,會不會找我們的麻煩?」楊岳不放心道。
今夏連連點頭:「就是,那瘟神可不是省油的燈,陰起人來忒狠。」
「我探訪故友而已,他尋不出錯處,便是……」楊程萬頓了下,沒再說下去,一瘸一拐往外行去,「走一步看一步吧。」
今夏與楊岳費解地對視一眼,連忙雙雙追著楊程萬出去。
青蓮緯羅直身,如意玉絛鉤,白綾襪,皂皮靴。
靴子纖塵不染,綾襪皓白如雪,加上價值不菲的玉絛鉤,和那襲嶄嶄新的直身衣袍,最後還有一張颳得乾乾淨淨不留半點胡茬的臉,若非他身旁還有個上官曦,今夏簡直認不出眼前這個剛剛下轎的人就是謝霄。
沒想到在謝宅門口又遇見他們,謝霄也是一怔,繼而暗鬆口氣,有外客在場也好,隨即上前見禮道:「楊叔!怎得不進去?」
楊程萬含笑道:「家人已去通報,讓我等稍侯片刻。」
「豈有此理,怎能讓楊叔站在門外等候,」謝霄眉毛豎起,不滿道,「待我來教訓他們!」
楊程萬忙道:「賢侄莫急,我初次登門,原該如此,不能怪他們。」
今夏笑吟吟在旁插口道:「少幫主換了這身裝扮,真是神采斐然,我差點就認不出來了。」
粗聽她的話,謝霄不以為然,只道她指得是自己這身嶄新行頭;略略一怔之後,又發覺她話中有話,目光警惕地移過去,正對上今夏似笑非笑的雙目——
不會,那日是在夜裡,自己又蒙著臉,她應該不可能認出來。
謝霄心中暗想,心中卻不免忐忑,忍不住多瞥她幾眼。
上官曦在旁,察覺他的異常,目光也落到今夏身上。謝霄好面子,向她也只是大概地說了下自己上船沒救成沙修竹還受了傷,至於挾持了今夏等等細節,他壓根就沒提。故而,她一時不明兩人之間的詭異氣氛。
門內的腳步聲漸近,而後黑漆大門豁然大開,一名披著沉香叢紵絲貂鼠氅衣的長須老者大步迎出來,直奔向楊程萬,聲如洪鐘:「楊兄啊楊兄!等了這些年,你總算是肯來了!」
楊程萬含笑拱手施禮。
謝百里上上下下地將他打量了一遍,皺眉道:「當年我邀你來江南,你不肯。我只道你還想東山再起,可你現在……你這是何苦呢。」
楊程萬笑道:「我老了,不中用了。這是我兒子,還有這個女娃兒,楊岳和今夏,有案子都是他們倆在辦。」
今夏和楊岳連忙規規矩矩地向謝百里施禮。
「你兒子……」謝百里伸手用力拍了拍楊岳厚實的肩膀,「一晃十幾年,都這麼大了,該和我兒子一般高吧……」他頓了頓,沒再往下說。
「爹。」謝霄在他身後輕聲道。
聞聲,謝百里的背脊陡然僵直,一動不動。
謝霄尷尬地杵著,爹爹的反應,讓他弄不清究竟是沒看見他還是壓根就不想看見他?
上官曦輕輕捅了捅謝霄,謝霄只得再喚一聲:「爹,我……回來了。」
謝百里這才緩緩轉過身來,臉上極力保持著平靜,卻難以控制粗重的呼吸,他盯著謝霄,久久說不出話來,似乎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會難以自制。
三年了,足足三年,爺倆沒見過一面。
儘管謝霄也曾回過揚州,謝百里也有他的訊息,可這兩父子都是生性倔強之人,謝霄不肯服軟,謝百里便生生忍住,硬是對他不理不睬。
「……沒看見我有貴客在這裡嗎?還不快過來見禮。」良久之後,他終於開口道,轉向楊程萬勉強笑道,「你瞧瞧,這孩子打小就沒規矩……」
話未說完,聲音已有些哽咽,雙目不受制地渾濁起來。
楊程萬哈哈一笑,拍了謝百里肩膀:「他就該這樣,像你!你若規規矩矩的,哪裡打得下這份家業來!」
謝百里略定了心神,又望向今夏,遲疑道:「這個女娃娃,就是……就是……」
「你不記得了?」楊程萬笑道,「她和霄兒打架,一塊兒掉到河裡,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
謝百里哈哈大笑。
「他奶奶的,竟然是你!」恍然大悟的謝霄指著她大叫一聲。
今夏驚訝之餘也不甘示弱:「你大爺的,怎麼會是你!」
「咳!」
楊程萬掩口重重咳了聲,示意今夏要有姑娘家模樣。
謝百里笑得愈發開懷:「你看看,這些孩子還跟以前一樣,見面一點不生疏。走走走,咱們都進屋去。」
他拍著楊程萬肩膀往裡頭走。
今夏和謝霄兩人猶在大眼瞪小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