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幌子(1)
第19章幌子(1)
惦記著給爹爹瞧病的事情,楊岳只略躺了躺,天才蒙蒙亮,他便起早熬了米粥,又順手做了蔥抓餅,然後才去請爹爹起身。瞧今夏房間還沒動靜,又去敲她的門:
「今夏,趕緊起來!都什麼時辰了。」
裡頭靜悄悄地沒動靜。
「你不餓的話,蔥抓餅我就不給你留了。」楊岳接著道。
話音剛落,就聽見裡頭悉悉索索趿鞋的聲音,下一刻,門被打開,今夏揉著眼睛出來。
「哥哥,我剛閉眼,你也心疼心疼我行不行。」她咕噥著朝外走。
「你都睡了兩個時辰,夠了夠了,拿冷水洗把臉就精神,今天一堆事情呢。」楊岳瞧她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推著她往銅盆的地方走。
「哎呦……」今夏眼睛都不睜,又被楊岳拖著走,一不留神撞上房中的透欞架格,痛呼一聲。
未等她開口,楊岳先埋怨她道:「你能不能小心點。」
今夏扶著額頭,干瞪他:「大楊,當捕快也要有人性。」
「所以我做了蔥油餅孝敬你,夠有人性了。」楊岳把她往面盆架前一推,口中嘮嘮叨叨,「我告訴你啊,陸大人要你去查周顯已的相好,你勤快著點,別拖拖拉拉,一定給陸大人留個好印象。」
今夏掬了把水撲到面上,冷得打了個激靈,轉頭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你腦子被驢踢了?」
「這凡事,咱們得往長遠著想。你看,這江南名醫又不是只有沈密一人,萬一沈密瞧不好爹爹的腿,我還得求著陸大人再尋幾位名醫來。」
「果然目光長遠,難怪你跟我娘特談得來。」今夏挪揄他。
「少扯閑篇,總之你接下來,須得謙卑謹慎,做事勤勉。記著,陸大人吩咐的事,再小都是大事。你可別一不順心就沖人家呲牙,別惹陸大人不高興,別說不敬的話,背後說也不行。」楊岳一臉正氣,緊接著又補上一句,「以免隔牆有耳。」
小刷沾了鹽在嘴裡使勁努努,今夏不以為然地含糊道:「這會兒他肯定還睡著呢,有耳也聽不見呀。」
「陸大人一大早就起來了,在後院練功呢。」
今夏愣住,疑惑道:「這麼早,他昨夜裡就沒睡過覺吧?」
「對了,我都忘了問你,昨夜你怎麼會和他在一塊兒呢?」
「別提了……」今夏捏捏后脖頸,邊行邊道,「你知道么,昨夜是周顯已的頭七,我和陸大人就在他上吊的小樓上待了一宿。」
楊岳微愣,追上她壓低嗓音道:「膽可夠大的,聽說冤死的魂凶得很,你沒撞見什麼吧?」
今夏剎住腳步,眯眼看他:「你也覺得他是冤死的?」
「你不是一直都這麼說么?」
「我說你就信啊!」
今夏沒好氣道,拐入用飯的小廳,瞧見桌上做好的蔥抓餅,便先拈了張撕著吃。
估摸著爹爹過會兒就來,楊岳先把米粥盛出來散熱氣,見今夏抓餅的油手伸過來,啪得打回去,又替她也盛了一碗。
按理說,他們是小輩,與長輩同桌吃飯須得等長輩入座動筷之後自己方才能開吃。但由於捕快這行當特殊些,辦起案來晨昏顛倒是常事,用飯是沒時沒晌,有的吃時就得趕緊吃,要不然說不定什麼事情一交代下來,就吃不成了。故而楊程萬從來不要他們等著他入座,先填飽肚子是要務。
小米粥熬得又香又稠,今夏也不怕燙,端起來就吃,看得楊岳直咂舌。
「再也沒有什麼能比一碗熱乎乎的米粥,更讓人有回魂感覺。」吃了大半碗下去,她忍不住嘆息道。
楊岳同情地看著她:「你昨晚真見著鬼了?」
今夏又拿了張蔥抓餅,邊吃邊忿忿道:「三更半夜,翻牆而入,還要我撬鎖,知道的是查案,不知道還以為做賊呢。」
「看不出陸大人對這案子還挺上心。」
今夏白了他一眼:「他上心?那我就是兢兢業業廢寢忘食!」
瞧她塞得鼓囊囊的嘴,楊岳搖頭:「你什麼時候能廢寢忘食,那說不定找著建文帝就有望了。」
「一邊去!」
今夏懶得搭理他,接著又吃又嚼,忽聽見門口一聲熟悉的「喵嗚」,轉頭望去,昨夜小樓內的黃毛虎斑貓正熱切地將她望著。
「你怎麼跑這來了?」她奇道。
「喵嗚,喵嗚。」肥貓挨挨蹭蹭地進來,圓溜溜的眼睛盯著她手中的蔥抓餅,親熱地又叫了兩聲。
「真識貨,知道這個好吃是吧,」楊岳已經撕下一小片蔥抓餅,喂到貓嘴邊,「最後一片了啊……這貓從我開始烙餅就蹲在灶間門口,吃了快有兩張餅了,怎麼還餓?」
「你還喂它?!」今夏瞧著胖貓圓鼓鼓的肚子都快拖到地上了,氣就不打一處來,「你知不知道,它每天早晚兩頓豬油拌飯呢,它哪裡能餓著。」
說話間,楊程萬一瘸一拐地進來,楊岳忙上前去扶。
「頭兒,你的腿怎麼樣?」今夏問道,「大楊跟您說了沒有?陸大人給您找了個江南骨科的名醫,今兒要給您瞧腿。」
楊程萬在椅子上坐下:「老毛病了,還折騰什麼。」
「即是老毛病,那就更得看看了。」說話的是陸繹,剛剛自門外邁進來,「昨日我已打聽過,這位沈密祖上世代行醫,對跌打損傷,尤其是陳年舊患,頗有經驗。待會兒用過飯,我就帶前輩您過去給他看看。」
肥貓見又來一熟識之人,輕喵慢叫地蹭過去,粗尾在陸繹衣袍下擺上掃來掃去。
「我的事怎麼好勞煩大人,這個……」楊程萬還要推脫,卻被陸繹以手勢打斷。
「前輩不必與我見外,你腿腳有疾,不便查案,治好方才是正理。」
楊岳是見過爹爹舊疾發作之苦的,當下也勸道:「爹,不管怎樣,終歸去看看,便是不一定能治好,肯定也會教些保養法子。」
「就是啊,頭兒,您一發舊疾,大楊也跟著一宿一宿不敢合眼,您就算是心疼他,也得去看看。」今夏幫著楊岳勸他。
見他們這般說,楊程萬隻得點頭答應:「那就多謝大人了。」
陸繹點頭:「不必客氣,用過飯後到東角門等我。」
他轉身時瞥向今夏,雖未說話,目中卻似乎有一絲不愉之色。後者怔了一瞬,繼而恍然大悟,連撕帶咬把手中蔥油餅一股腦地全塞進嘴裡,跳起來道:「卑職……現在就去……查那個相好。」
點了點頭,陸繹這才轉身出去了。胖貓猶豫片刻,估摸覺得陸繹那邊肯定更有好吃的,甩動著粗尾,也跟了過去。
他前腳出門,後腳今夏就因為剛才塞得太急而噎住了,咳得驚天動地,楊岳忙著往她手裡遞水,好不容易才總算順過氣來。
「得空兒,我一定地查查他的八字。」今夏愁眉苦臉道,「這肯定是犯沖啊!」
要尋到周顯已的相好,倒不是什麼難事,只是在這之前今夏還想先尋另一人。她找劉相左討了張諭令,先去了揚州的刑部大牢。
周顯已的書童,周飛,年紀不過十三、四歲,與今夏弟弟袁益差不多大,卻生得甚是瘦小。一雙眼睛黑白分明,若在平日,想來也是個機靈孩子,可惜在牢中囚了些日子,目中滿是惶恐,一見來人便疑心是要將自己拖出去斬首的。
今夏問了他幾個關於修河款的問題,皆是一問三不知,便轉而問些周顯已起居生活的瑣事,這孩子小心翼翼地謹慎回答著。
「少爺喜靜,尤其在他看書的時候,不許我進書房,連進去添茶也免了。」周飛小聲回答著。
「你家少爺一般什麼時辰就寢?」
「少爺睡得遲,在家都是過了二更天才睡,來了這裡之後就更晚了。我不敢上樓驚動他,看燭光常常是過了三更都還亮著。」
今夏想了想,又問道:「他這麼晚才睡,吃不吃宵夜呢?」
周飛連忙搖頭:「少爺是不吃宵夜的,只有在家時老夫人親自煮的,出於孝心,他才會吃一點。」
「你家少爺對吃食好像也不太講究?」
「其實少爺他、他……他平日在吃穿上都很節儉,他們說少爺貪了修河款,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什麼都不知道……」周飛抽泣起來,他衣衫單薄,身子冷不禁地瑟瑟發抖。
畢竟還是個孩子,怪可憐的。今夏用衣袖胡亂替他抹了抹淚,想了想,又自懷中掏出油紙包著的蔥油餅,頗不舍地遞過去:「餓不餓,吃吧,吃完了跟我說說你家少爺的相好。他在此地是有個相好沒錯吧?」
周飛捧著香氣撲鼻還帶著微溫的蔥油餅,畏縮地點點頭。
「先吃吧。」
今夏為他嘆了口氣,眼看著自己的午飯被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下去,沒忍住又嘆了口氣。
小半晌后,周飛吃完整個餅,自覺身上也暖和了許多,朝今夏道:「她姓翟,閨名蘭葉,少爺是在湖上泛舟時認得她的……」
揚州有種人肉生意,美其名曰「養瘦馬」。窮人家養下個好女兒,到了七八歲光景,就有富家領去收養,教她們琴棋書畫、廚藝一類技藝,而所受教育皆是如何成人之妾后維持家庭的安寧。
士人娶妾,最擔心的是妻妒忌,妾爭寵,但娶揚州瘦馬為妾,就可以免於此煩惱。
而這些「瘦馬」又以人物俊秀、聰愚分三等。凡聰明俊秀、人物風流者,養家就教她彈琴、吹簫、吟詩、寫字、畫畫、圍棋、打雙陸、抹骨牌。技藝上不僅教習梳妝打扮、行立坐卧的風姿外,更有甚者還會專門按照《如意君傳》這本春宮圖,學習枕上風情。
周飛口中的這位翟蘭葉便是一位「瘦馬」,並且還是此中翹楚。數月前,她泛舟湖上與周顯已相識,一曲琴音,兩杯淡茶,寥寥數語清談,便引得周顯已為之傾心。
「你家少爺既然對她著迷得很,為何不幹脆把她娶回來,他在外頭納個小妾,也不是什麼大事。」今夏問道。
周飛唉聲嘆氣:「少爺何嘗不想,可要娶她,就得給養家一千五百兩銀子,少爺又哪裡拿得出這麼多銀兩來。」
「一千五百兩!」今夏連連咂舌。
「養家見少爺拿不出銀兩,又開始給翟姑娘物色別家,翟姑娘對少爺也甚是傾心,幾番垂淚,少爺為此心焦得很,不得已書信回家賣地籌錢。」
「你家少爺手上有足足十萬兩修河款,他卻寧可賣地籌錢?」今夏捏捏眉心,「他當真清廉成這樣?」
「……少爺說過,」周飛回憶著,「那些錢一分一毫都不能碰,碰了就連立身之本都沒有了。」周顯已說這話時的樣子尚在他眼前晃動,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痛苦,像是一個人邊把自己往死了綁又邊死命地掙脫,活活要把自己折騰死的勁頭。
「立身之本?」今夏頗費勁地想了想,不解道,「銀子不就是立身之本嗎?」
周飛搖搖頭,他也不懂。
出了大牢,按周飛所說地址,今夏繞到揚州城東頭,尋到一處青檐白牆的大宅。紅漆大門緊閉,銅製虎頭銜環,她上前扣了半日,卻無人應門。
大白日的,直接翻牆進去似乎略顯冒失了些,她慢吞吞地繞著宅子外牆走。這宅子佔地頗大,連帶外頭也收拾得頗整齊,青石小路彎彎曲曲繞牆而行,沿路綠柳成排,又正值仲春,柳絮漫天飛舞,弄得今夏鼻子直痒痒。
尋到宅子的角門,同樣關得嚴嚴實實,今夏皺皺眉頭,周遭除了不遠處柳樹下坐了個正使勁撓痒痒的老丐,也沒個鄰里能讓她問問話。
沒法子,今夏抱著試試看的態度,上前敲了敲角門。
才敲了幾下,便聽見裡頭有動靜,看來是有人,她便又緊著敲了好幾下。
裡頭門栓吱吱嘎嘎地響,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奇怪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某種粗重的鼻息,隔著門都讓人不由自主地寒毛直豎。
出於習武之人對危險的本能,今夏往後退開兩步。
門自裡面被拉開,兩條通體黝黑的龐然大物撲出來,呲著白森森的牙齒,駭得今夏暴退數步,就差直接竄到樹上去了。
這樣大得堪比熊的狗,是她平生僅見,只不過眼下著實無暇感嘆。這兩頭怪物低低咆哮著,這麼近的距離,讓人毫不懷疑下一刻會被活撕。
今夏下意識想去拔刀,卻發現壓根就沒帶,想從旁找件能防身的物件,手忙腳亂之後發現扯了根柳條還有滿手的碎柳葉。她的功夫自然還沒練到飛葉如刀的境地,這把葉子對她一點用處也沒有。
惡犬唁唁,盯著她就像盯著碗里的肉,穩穩地向她逼近。
「你閃開。」身後有人說。
同時,一支東歪西扭骨節倔犟的棗枝伸出去,一直伸到大狗前面,朝地上點了兩下,兩隻大狗低低地嗚咽著,竟然低著頭向後退去。
今夏回頭,看見那名老丐,確切地說他並不老,瞧皮膚也就三、四十歲,只是頭髮花白了大半,連帶著鬍子也是半黑半白,連累他瞧著老相得很。
「叔,你這招太靈了!教我吧……」
老丐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女娃兒嘴甜,不急,先把眼前事解決了。」
說著,他持棗枝斜斜往大狗身上點去,只聽大狗嗚咽著,四肢軟綿綿的,片刻之後癱趴於地上。
正待在另一條狗身上如法炮製,忽聽門內傳來一聲暴喝:「住手!大膽刁民,竟敢傷我家老爺的狗,活得不耐煩了吧!」
今夏望去,門內一人,家僕模樣,三牙掩口髭鬚,眉目凶煞,正瞪著他們。餘下一條狗,尚能活動,被他喚回門內。
「在城中養此惡犬,你家老爺姓甚名誰,你報上來!連官差都敢咬,反了你們,想和朝廷作對是不是!」今夏亮出制牌,一開嗓就比他高了幾個調,差點喊劈了,「活得不耐煩了吧!」
看見制牌,那家僕愣了愣,復從頭到腳打量了她和老丐,狐疑道:「你們,是官差?」
「誤會,誤會,我就是過路的。」老丐忙道。
今夏朝那家僕朗聲道:「在下京城六扇門,奉命查案,請你家老爺,還有翟蘭葉協助調查。」她換上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抬腳就預備往裡闖,有老丐在旁,裡頭再有惡犬倒也不懼。
家僕眼疾手快,迅速將門掩得就剩一條縫,朝今夏道:「官爺包涵,老爺與小姐出遠門去了,還請官爺改日再來吧。」話剛說罷就把門嚴嚴實實地關上。
「喂!喂!他們什麼時候回來?開門說清楚啊你!好大的膽子,敢把爺關外頭!」
今夏趕上前,卻聽見門內上栓的聲響,氣得她對門一陣猛槌。
「女娃兒,莫白費力氣了,住在此間的翟員外,是揚州知府的小舅子,你區區一個小捕快,怎動得了他。」老丐在她身後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