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87章
漏夜進宮,自有他的打算。他請旨去喀爾喀,一天都不願意再在京城待下去了。
皇帝自然應允,平定喀漠北是一定的,兵馬糧草都已經配備齊全,只差一員猛將便可以開拔。至於這員猛將是誰,人選未定,但除了弘策不作第二人想。用朝中股肱的話來說,醇親王統理喀爾喀十餘年,對當地的一切了如指掌。一客不煩二主,醇親王為朝廷效力的時候又到了。
皇帝心裡的想頭,他早就琢磨得透透的,之所以沒有立刻下旨,恰恰正是礙於他曾經駐守烏蘭巴托那麼多年。照情理上來說,他是半殘之軀,指派誰都不應該指派他。所以皇帝觀望,等他自己請命,如此可成全節義。皇帝體天格物,醇親王精忠報國,兩下里都得個好名聲。
早晚是要走的,不過早走和晚走的區別。他橫下一條心連夜點兵,從京城帶出去三萬人馬,到烏里雅蘇台再匯合定邊駐軍。既然皇帝有了準備,後顧必定無憂,他接了將令,第二天一早就領兵北上了。
五更天才微亮,定宜迷迷糊糊靠著炕頭,隱約聽見幾聲炮鳴,震得屋舍一陣顫動。原本就睡得極淺,吵醒了,腦子又活過來,想起昨天晚上那件事,真真假假墜進夢裡一樣。
橫豎睡不踏實了,她支起身叫寶兒,進來的是沙桐。
「主子醒了?您這會兒身上怎麼樣?」沙桐趨身給她披了暖襖,「昨兒沒讓太醫看,下頭人先給您煎了幾味養氣補血的葯,奴才讓人給您送進來。小月子比大月子還傷人呢,您好好歇著,別下床來。」
她搖搖頭,讓他把葯擱在一邊,「剛才是什麼動靜?哪兒打炮呢?」
沙桐在燭火下站著,泫然欲泣,「朝廷調兵助喀爾喀大汗平亂,今早大將軍揮師出征,那是壯行的禮炮。奴才本該隨行伺候的,可十二爺說主子跟前不能短了人,讓奴才留下……」
她木然坐著,周身血脈都凝固住了,「奉旨平叛的大將軍是十二爺?」
沙桐應了個是,幾次差點脫口,又礙著她還在病中,沒好說十二爺是受了刺激自己進宮請旨的。
可是他不說,定宜心裡也明白。他被她氣走了,沒有來道個別,去了很遠的漠北。彷彿他這十幾年一直在奔波,他走過的那些路,很多人一輩子都走不完。
屋外天還沒有大亮,油燈照著半間屋子,那桌沿櫃角的凹處陷進去,變成烏黑一片;凸處高高隆起來,鑲上了一層金邊。
她倚著引枕,想哭也哭不出來。自作自受!自己就算死了也沒關係,可是千萬不要禍害他。她問沙桐,「還有誰隨行?」
沙桐說:「皇上派了內閣大學士、軍機處章京和步軍翼尉輔助十二爺。主子不用擔心,那幾位都是身經百戰的,都是十二爺的好幫手。奴才只是難受,喀爾喀十年奴才一直陪在十二爺身邊,這回他沒帶上奴才,奴才……奴才就像個喪家之犬。」
她頹然靠在引枕上,「是因為我,昨天叫他生了很大的氣。」
沙桐抬起頭,張了張嘴,想來想去還是得寬慰她,說不是為這個,「十二爺的額涅是賽音諾顏部的公主,皇子們的境遇和娘家有很大的關係,娘家出了事兒,你不去張羅善後,誰去?喀爾喀如今就像個蒺藜,橫豎是粘在十二爺身上了,他們消停兩天,十二爺在京里能歇歇,他們那兒一有風吹草動,十二爺頭一個頂在槍頭上。所以不管您和十二爺鬧沒鬧彆扭,他該上喀爾喀還得上。您眼下什麼都別管,只要好好養身子,就是對十二爺最大的恩惠了。」
她聽得出來,沙桐其實埋怨她。奴才疼主子,十二爺這些天來在她這兒碰的釘子他都瞧在眼裡。可能在別人看來她就是有好日子不過,瞎鬧騰。即便她家裡人逐個兒死光,因為弘策是無辜的,所以她仍舊應該嫁進宇文家去。
說起來真容易,多強大的內心才能做到?
她愛弘策,從來不曾改變過。只是愛到最後不得已不能在一起,因為環境不允許。
她低下頭,自己思量了很久。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是他安排的,醇親王府把太監丫頭都收回去,她這裡就斷了人了。
「眼下十二爺去了漠北,孩子也沒了,我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了。勞你把我師父請來,凡是你們的人都撤走,明兒我就搬出去,你著人來收房子吧。」
沙桐慌忙說:「您別逗奴才了,您都這樣了,能去哪兒呀?您還不知道十二爺的為人嗎,在他心裡您就是他的福晉。不管先前遇到多少波折,說了多少狠話,他的心是不會變的。小主子沒了他難受,這種事兒換了誰都一樣。十二爺對您的好,別人不知道奴才知道,您就能狠得下心腸來?」
她不為所動,「你剛才說的不對,其實我才是真正的喪家之犬。」
沙桐窒住了,愣愣看著她,見她心意已決,沒有旁的辦法,只得領命上王府請烏長庚去了。
師父來了,夏至自然也來了,盯著眼上下打量她。定宜心虛,偏身不去瞧他,把跟前人支了出去,先請師父坐。
烏長庚擔心她,問她身子怎麼樣了,她訕訕的,含糊說好些了。
烏長庚點點頭,「那就好好作養吧,今早王爺離京了,你們倆……現在是沒名沒分,十二爺出兵,少則一年,多則三五載,你自己得有個打算。」
定宜道:「我已經和他說清楚了,他這一走,就是再不管我了。我想搬出去,可是自個兒沒本事張羅。我拿五千兩銀子出來,請師父幫著置個宅子,我好安頓過去。」
烏長庚咂了咂嘴,「你這是何必呢,雖說沒拜堂,好歹連孩子都有了,你們倆這輩子也是個剪不斷理還亂。這會兒想抽身,早幹嘛去了?」
她囁嚅道:「就是因為孩子沒了,索性撇乾淨的好……」
「是真沒了?」夏至突然道,「十二爺走得太匆忙了,我是沒來得及見他。我問你,你耍貓膩兒了是不是?那雞血哪兒來的呀?」
她倒噎了口氣,「什麼雞血,你撒癔症呢?」
「別蒙人了。」夏至轉身對烏長庚道,「師父,她昨兒問我要活雞來著,我沒搭理她,料著她該死心了,誰知道還是叫她得逞了。」轉頭又問她,「你說,你要活雞幹什麼?你裝小產你還宰只雞,能的你!這會兒作孽了,把人氣走了,你打算怎麼收場呀?」
烏長庚簡直懵了,「有這種事兒?小樹啊,你……」他被她氣得說不話來,手指頭沖她點啊點的,半天才道,「你這是給自己挖坑啊你,你怎麼能拿孩子開玩笑呢,明明還在,你說沒了,將來落地了怎麼辦?這孩子是皇家血脈,你要讓他流落在外?師父知道你心裡過不去,可這事兒你太欠思量了。」
她拿手捂住臉,低聲說:「和他在一起,少不得和宇文家打交道,我就是怕,不想看見他們。以前我曾經和他說過,我情願做他的外室,為什麼,就是想捂住身世,抖露出來對誰都不好。後來的事情發展得超出我的想象,我掌握不住局面。汝儉是好心,他想翻案,讓我光明正大做他的福晉,可現在您瞧,我還能在那個位置上坐下去嗎?我也知道溫家的仇人只有庄親王一個,其實這種話不過是糊弄自己。庄親王是正枝兒,他和宗室里那些人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否則他收了監,怎麼會有人給十二爺送牌位?我要是非和他在一起,他在京城就沒有立足之地,到時候怎麼辦?什麼苦差事累差事都堆在他身上,他好歹是個王爺!」
烏長庚沉默下來,她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一個年輕姑娘,遇見事兒沒人可商量,全靠自己揣測。有時候鑽進牛角尖里了,走投無路了,就照著自己的想法去辦。這世上很多事情難斷對錯,只是立場不一樣罷了。
「既然你打定了主意,那就早早兒搬出去吧!留下不成事,到時候宗人府來查孩子,十二爺又不在,你這頭難說話。」他沉吟了下又道,「不過你得想明白,出去容易,出去后這輩子就不可能再進醇親王府了。往後十二爺娶妻生子都和你沒關係,你能不能受得住?」
她一聽就哭了,嗚咽著說:「我知道,我就是沒福氣,錯過他這麼好的人,也沒什麼以後可言了。我都想好了,我跟海蘭似的,這輩子不會再找人了。我好好把孩子帶大,也不想著讓他認祖歸宗,做個平頭百姓沒什麼不好。至於十二爺娶妻生子,該當的,他該配個好姑娘,家世好點兒,能幫襯他點兒。」
走到這步,誰也沒法幫她。烏長庚嘆了口氣,拉著夏至一塊兒出去了。
要找房子,說實話真不那麼容易。要價錢合適,還得屋子稱心,一時半會兒上哪兒弄去呀。定宜催得急,沒辦法,只得發動大伙兒竄衚衕打聽。可是瞧了好幾戶,都不滿意,眼看太陽要下山了,說先回去吧,明兒再接著找,誰知一到王府,執事房的陸審臣把他叫住了。
「甭找了,剛才四王爺打發人傳話來,咱們主子前幾天托他把溫家大院贖回來,現今的房主是他門下包衣,一句話的事兒,辦妥了。」陸審臣把一大串鑰匙交給他,「屋子騰出來了,前邊的住家兒是戶部侍郎恆泰,房子養護得好,不愁颳風下雨,進去就能住人。」
烏長庚托著鑰匙喃喃:「王爺這心田……」
陸審臣搖了搖頭,「幹什麼費周折把老房子討回來呀,一則為寬福晉的心,王爺這人厚道。二則呢,我料著也是放不下。外頭飄著,萬一哪天想找,人又不見了,還得滿世界折騰。溫家大院是福晉的根兒,根在人就跑不了。十二爺可憐見兒的,活這麼大頭一回,偏還那麼不容易,能不灰心么!」
烏長庚跟著搖頭,「誰說不是呢,都不容易。」
把鑰匙送到酒醋局衚衕,時候不早了,自己沒進去,交給小太監了。小太監托著上後院去,定宜還在燈下學著裁小孩兒衣裳,聽見外頭通稟,忙把料子藏了起來。
沙桐送鑰匙進來,來龍去脈都交代了一遍,她沒說什麼,擺手讓他出去。那鑰匙就擱在面前的炕桌上,很陌生,早不是原來的,可是看著看著眼淚就不可遏制了。
不是為把老宅子拿回來,說實話她不在乎那些,過去的東西丟了就丟了,沒必要耿耿於懷。要說遺憾,也是因為汝儉沒能等到這一天。最叫她難過的還是弘策,他總這樣,明明說好了撒手的,為什麼還替她安排周全?就像他以前說的,習慣了救她、照應她,他越是這樣,她越是覺得對不住他。
炕櫃的抽屜里有張羊皮地圖,她把捲軸打開,趴在蠟燭底下一分一分丈量。這張圖她看了幾十遍,喀爾喀疆域不算遼闊,在大英之北。穿過內蒙到邊界,路途大約只有北京到盛京的距離。但如果要深入腹地作戰,那麼烏蘭巴托就相當於另一個寧古塔。
聽說喀爾喀奇冷,他走得那麼匆忙,不知道禦寒的衣物帶好沒有。大軍行進慢,路上得花兩三個月,到那時孩子也有五個月大了,該顯懷了。但願他此戰順利,早早兒拿下喀爾喀,早早兒凱旋。雖不敢盼著見他,至少知道他無虞,她也能安心帶著孩子了。
「阿瑪不單是辦差王爺,還是大將軍王。」她笑著撫撫肚子,「等他回來的時候,咱們八成已經長了牙,會走路了。到時候他進城,媽帶著你瞧他去。騎個高頭大馬,長得最精神最好看的就是他。」她掰著手指頭算,「來回得耗費七八個月,再加上作戰,順利的話兩年就能回來了。兩年,不算長。可是……我已經開始想他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