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92章
天一點一點暗下來,營地四周架起了篝火,松蠟燃燒,嗶啵作響。
關兆京托著換洗衣裳從帳子里出來,見外面空地上蹲著個人,背影像他們福晉。也不知道忙些什麼,光看見捏著樹枝在地上勾畫。
他湊過去看,「您這是排兵布陣呢?」仔細瞅瞅不太像,似乎是在畫小人兒。
她仰臉笑道:「我在畫弦兒呢,離京快四個月了。」她兩手比了比,「我走的時候他才這麼點兒長,孩子長得快,現在應該能坐了。」
關兆京哦了聲,「那這是小主子坐著的樣子?」
她點點頭,耐心指給他看,「這是腿,這是胳膊。」
關兆京心說這畫工真不怎麼樣。彎腰細打量,「那是什麼呀,銅錢似的。」
「這個?這是眼睛,他們宇文家的人瞳仁里都有個金環,真好看。」
快別畫了吧,好看也不能是這樣,全糟踐了。關兆京悻悻一笑,「我知道您想小主子了,沒事兒,這仗打不長,前鋒營已經和賽音諾顏部接上頭了,估摸著再過一個月吧,就能凱旋迴京了。入夜涼,您進去吧!主子這會兒忙完了,您陪他說說話兒。」
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越說越留戀,只怕上不得路了。她搖搖頭,「外面風景好,我蹲會兒,醒醒神。
關兆京砸吧了一下嘴,」那成吧,您留神別凍著。這兒的大夫可都是蒙古大夫,我瞧醫術玄乎,落到他們手裡當牲口治。「
她笑著噯了聲,「你忙去吧,別管我。」
關兆京應個是,捧著衣裳走了。隔了一段距離回頭看,十三爺帶著個戈什哈過來,他們福晉撂下她那畫兒,起身迎了上去。
她打簾讓他們進,王帳有內外兩層,裡間議事,外間候命。她接過戈什哈手裡的托盤,對十三爺笑了笑,「謝謝十三爺成全我,我到了陰曹也記著您的好。」
十三爺點了點頭,「原該我跟著進去的,怕十二哥起疑,還是在外頭候著吧!十二嫂,您這麼大仁大義,做弟弟的敬佩您。可畢竟事關生死,您要好好考慮。金屑酒只此一杯,賜出去就得死一個人,潑了灑了都不算數。再有一個,十二哥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難逃,您還有兒子,真要以命抵命么?」
她深深吸了口氣,頷首說是,「我的來歷您也知道,能拿我這條賤命換他,太值了。您放心,一定讓您好交差。往後我們爺少不得要您多關照,皇上那兒幫著美言幾句,我這兒先謝過您了。」
她蹲身行禮,他虛扶一把道:「十二嫂放心,有我老十三在,他日一定替十二哥洗清冤屈。」
這樣就夠了,能夠安心上路了。她欣然一笑,不再多言,轉身進了內帳里。
弘策正咬著唇摘那沙盤裡的小旗子,從這個山頭挪到那個山頭,還在研究他的戰略。她把托盤遠遠擱在案上,端了杯子過來,拿肩碰碰他,「喝杯酒,暖暖身子。」
他有些納罕,「行軍不許喝酒,這是軍令。」
她白他一眼,「你同我談軍令么?軍令還不許帶女人呢,我現在不是在你跟前?」
他想了想,自己笑起來,「還真是說不響嘴。」
一左一右兩杯酒,左手滿盛金屑,右手是燒刀子。他同她面對面站著,伸出手來接,原該是左手那杯,她卻把右手遞了上去。
「我來喀爾喀好幾天了,咱們倆還沒有好好喝過一杯。你總是忙,再忙也要當心自己的身子。」她攜他坐下,燈下瑩瑩看他,眸子掩在一層水霧之後,愈發顯得晶亮。盡量和緩了語氣,切切叮囑他,「夜裡不要太晚睡,總管說勝利在望,你也可以鬆口氣了。回京后把弦兒接到身邊吧,沒的時候長了和咱們不親。」
他嗯了聲,「都聽你的。這事兒過後,我不打算再過問政務了,也學學七哥,當個閑散王爺。」
她笑道:「七爺眼下可不輕鬆,福晉治家嚴,他進軍機處當差了。」
他倒也不覺得驚訝,倚著引枕說也好,「是該長進些,免得皇父跟前老挨罵。」
她低頭淺笑,輕聲說:「咱們兒子都落地了,還沒拜堂成親,其他俗儀都免了吧,今兒喝個交杯酒,算我已經嫁給你了。」
他眼底漫起一層浮光,極專註地看她,「是我對不住你,等這次回去一定好好操辦,把我欠你的都補償給你。」
她點頭說好,酒杯掩在袖底,穿過他的臂彎,細細吟唱起來:「喜花兒掐來戴滿頭,喜酒斟上幾甌,喜鵲鳥兒落在這房沿兒上頭……」
她閉上眼,把杯中酒一飲而盡。之前種種的彷徨傷感都不見了,重壓都放下來,心裡奇異地鬆快。等死不過如此。她從他手裡接過杯子,起身放回托盤上。兩隻並排擺好,細一思量,怕死得難看惹他傷心,還是不在他面前的好。
「我把杯子送出去,回頭叫人抬水來給你洗漱。」她回頭笑了笑,一步一步朝門前走去。
十三爺卻在這個當口進來了,往杯里看了一眼,寥寥勾起唇角,「十二嫂這會子不能亂跑。」
是要確認咽氣才算完吧!她站定了腳,無可奈何,只得重新折了回來。
「十二哥,皇上賜金酒的事,嫂子同你說了么?」十三爺在圈椅里坐下,十指交叉起來蹭了蹭鼻樑,「今天是最後的日子,弟弟要交差,不得已而為之。」
弘策蹙眉看他,「你這是什麼意思?」
「十二哥別慌。」他朝定宜看了眼,「我終歸念在兄弟一場,怎麼忍心看著手足去死?今天十二嫂來找我,求我一件事。金屑不賞第二杯你是知道的,換言之總要有個人死在上頭。十二嫂是個好女人,她寧願代替你,回京后我也好有說辭。皇上不能再賜死你,至多圈禁,令宗人府徹查。宗人府在我手上,這點十二哥不必憂心……」
弘策簡直如同被重拳擊中,幾乎要嘔出血來。他萬沒料到她會想出這樣的好計策,這算什麼?捨身救夫么?
他回身看她,她在燈下伶仃站著,眼裡有淚,臉上卻不顯得哀凄。想來是無怨無悔了吧!可是他呢?叫他怎麼接受這樣的現實?他蹣跚過去抱住她,「定宜……你死了我也沒法獨活。你把我當成什麼,到最後還在騙我!」
她捧住他的臉,替他拭淚,喃喃說對不起,「我腦子笨,想不出別的好辦法來救你。你不要怪我,我這輩子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麼驕傲,我終於有用了一回,就是死也死得其所了。只是弦兒,你要盡心看顧他。我什麼都沒留下,只有這個兒子。你替他再找個媽,不要告訴他親媽是誰,別讓他從小就知道愁滋味。」
他卻不能再聽下去了,顫抖著扳她手腕把脈,心頭亂得沒了主張。
這種毒的厲害他知道,無法化解,只有死路一條。脈象瞧不出所以然,到如今還能怎麼樣?他為朝廷出死入生,最後就換來這樣的下場。二十多年恍如一夢,到現在走出迷霧都看透了,叫罵不出,哀嚎不出,只有無止境的嗚咽。
「我不知道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最錯大約是生在帝王家。」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你別怕,即便下黃泉我也陪著你。咱們分開得太久了,才剛團聚又是這樣,我也厭煩了,想歇歇了。你覺得怎麼樣?有沒有哪裡痛?」
她搖頭說沒有,拉他坐下,替他撥開垂落的發,「你別讓我白白犧牲,黃泉路上我也不要你做伴。咱們兩個,總得留下一個照顧弦兒,都死了,他就真成孤兒了。」
他們娓娓說話,沒有抱頭痛哭,卻叫人看得分外傷情。弘巽捶了把桌子,終於忍無可忍,「我瞧不下去了,這種事兒為什麼叫我干,缺了大德了!」
他突然出聲,他們倆都茫然看過來,他抹了把臉訕訕發笑,指指空杯道:「那是古法炮製的牛黃,時候長了面上會凝結出一層光來,看著像金屑。」以為會是石破天驚的效果,誰知他們臉上神情都沒有變化,他有點著急,「不明白?十二嫂喝的不是金屑酒,是牛黃酒……雖說那酒是治驚癇的,不過常人喝一杯沒什麼妨礙。」
弘策到底朝他走了過去,他嚇得往後退一大步,抻著兩手說:「十二哥,你別動怒,別錯殺忠良……主謀不是我,我不過是從犯。你要算賬找皇上,是他出的主意,他們指使我這麼乾的……」他覺得有性命之虞,踮起腳尖叫定宜,「十二嫂,不是我存心捉弄你,你快救救我,別叫十二哥動粗。」
定宜一時傻了,倏忽之間峰迴路轉,怎麼會變成這樣?她站起來,仔細感覺是沒什麼異常,可是開這種玩笑,是不是有點兒過了?
「你說朝中有人彈劾十二爺。」她怔怔看著弘巽。
「沒錯兒,是有。」弘巽咽了口唾沫,「還不止一個,個個言之鑿鑿。」
「那你給我看的通敵文書呢?不是十二爺寫的嗎?」
他被逼到的牛皮圍子邊上,躲在圈椅后說:「是十二哥寫的,那是他寫給喀爾喀首領,命其協同作戰的信,你看不懂,正好拿來一用……別、別……親哥,你別發火,聽我說。」
弘策哪兒還聽得進去,都快被他氣死了。剛才的事是兒戲么?這樣受人愚弄還是頭一回,叫他傷心,叫他痛不欲生就是他們的目的?
「你給我過來,我手上留點勁兒,保證不打死你。」他勾勾手,「過來。」
弘巽可不傻,堅決說不過去,「沒錯兒,從十二嫂離京我就跟著她了,要不戈壁灘上她能逃過狼口?能那麼輕易混進我營里?我可是一路護送她到你身邊,你還得謝我……要怪怪你們先前鬧的那出,捅到阿瑪跟前了。阿瑪說這姑娘來路不正,是沖著老十二心善,利用他給溫家翻案,不是真心愛他。二哥說不是,他早被皇后枕頭風吹順了,就替十二嫂說好話。阿瑪不信,爺倆杠起來了,最後說怎麼辦呢,就設個局,讓人往裡頭鑽……」弘策拿本書砸過去,砸中了他的腦袋,他哎喲一聲,捂著腦門說,「孩子!弦兒!那是沙桐泄的密!他見天兒盯著山老衚衕,這回沒上漠北來,在溫家大院看孩子呢!還有老七,他也有一份!你們不能怨我一個人,我憋得比誰都辛苦。這下子好了,事兒過去了,我寫信回京,十二嫂甘願替死,皇阿瑪也沒話說了。那什麼……我總得試試,我也不放心吶。十二嫂,得罪之處您海涵,我也疑心過您,您幹得好,您比男人還仗義呢,我服您。」
反正就是被他們合著伙兒捉弄了一回,定宜心裡不是滋味,可看著弘策大發雷霆,還是得上去勸阻,「不怨大伙兒疑心我,是我做得不好,他們考驗我也在情理之中。」
弘策卻余怒未消,「既然如此,喝了酒不該到此為止嗎,後面他又說那番話是什麼意思?」
弘巽囁嚅道:「我想看看您二位感情有多深吶……我錯了,不該瞧您笑話。可是十二哥,你有沒有想過皇上讓十二嫂來找你是什麼用意?按理說咱們不該妄揣聖意,但骨肉……咳咳,親情使然,我勸十二哥一句,大戰告捷之後不要再回北京了。」
弘策冷靜下來,緩聲道:「我也這麼想,假金屑不過是個警告,下回就該是真的了。弘贊黨羽朝廷不能一下子掃清,畢竟還有二叔在。讓我駐守喀爾喀,形同流放,皇上對各方都有個交代。」
弘巽嘆了口氣,「咱們這些人,說得好聽是兄弟,請安摺子上瞧去,哪個不是自稱奴才?沒法子,在人家手底下討生活,緊要關頭可不得背黑鍋嘛。十二哥是通透人,皇上待你不錯,路遠迢迢把福晉都給你送來了。至於孩子,你們不必操心,現在還小,保不定接進暢春園養去了。等大點兒,身子骨結實了,接到喀爾喀來也使得。」
弘策回身問定宜,「你的意思呢?」
不回去其實正合她的心意,她是個卑微的人,沒法融入那些皇親國戚的圈子。在喀爾喀有個家,和她愛的人在一起,什麼都足了。就是弦兒,她仍舊放不下。孩子是她的心頭肉,幾個月沒見想得夜裡都睡不好,要分離幾年,不知是怎樣的光景。
可是不能再要求更多了,她紅著眼眶說:「我都聽你的。弦兒是太小了,讓他奔波幾千里,怕他受不住。我到哪兒都不要緊,只要和你在一起。至於我師傅和師哥,煩請十三爺替我看顧些。還有海蘭,我心裡也不落忍……我常想離開京城,可現在真的不再回去,又覺得好些東西落下了。」
「那不要緊,你們缺什麼我給你們捎來。再說封邑在這裡,又不是真的流放,四九城裡還有你醇親王的宅邸呢,想回去看看,誰也不能不攔著你們。」十三爺有些悵惘,背著手昂著脖子嘟囔,「我也想有個媳婦兒,有個兒子,躲在喀爾喀不回去了。那個京城——大染缸!呆久了遲早發臭發爛。」
他一步三嘆地去了,定宜和弘策面面相覷,真有些劫後餘生的感覺。
就這樣吧,已經好得超過他的想象了。
「等仗打完了,我帶你去我原來的宅子,就在庫蘇古爾湖畔。那地方很漂亮,夏天能看見成群的水鳥,傍晚草原上有孤煙落日,還有成群的牛羊。」他輕輕一笑,彷彿美景近在眼前,「等秋天我給你摘沙棘,就是那種小果子,我和你說起過的,我剛來喀爾喀的時候坐在土坡上,一天能吃一籃。其實過去的年月里,我最美好的記憶都是有關喀爾喀的,現在回到這裡來,反倒比在京城更自在。這裡沒人管我叫韃子,也用不著看誰的臉色行事,山高皇帝遠,咱們可以活得自由自在了。」
她看著他的笑臉,冰雪消融,她的心也跟著敞亮起來。
一個人的人生,兜兜轉轉,踏破千重浪,也許只因為要和那個對的人相遇。遇見了,甜也嘗了,苦也嘗了,那才叫圓滿。光讓你幸福,完了不知道珍惜,那不好。所以老天給你安排,這截艱難點兒,那截又舒稱點兒,兩下里相抵得過,便是莫大之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