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心靈之影

第11章 心靈之影

第11章心靈之影

話不投機半句多。

「中午喝了不少酒,沒怎麼吃飯,我真餓了。」他扔下報紙,站起身。

「和你那些朋友?」湯志為眉頭蹙緊了,「我和你說過多少遍,你是國家幹部,少交些酒肉朋友。這對你的影響不好。」

「有你的光芒照著,我想不好都難。」湯辰飛慵懶地一抬眉,不無嘲諷。

「辰飛!」果然,湯志為音量提高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劣跡,私生活不檢點,換女友像換衣衫,和生意人來往太密,開豪車,出入高檔餐廳。你拿的是陽光工資,怎麼可能過得這麼奢侈?」

「哦,你原來還是關心我的。」

「如果你再這樣下去,會出大事的,到時我想救都救不了你。」湯志為按著心,額頭上青筋直暴。

「沒人指望你救?媽媽不會,我更不會。」湯辰飛失笑。

「我要被你活活氣死。你走,馬上走,我不想看到你,這個家也不歡迎你。」湯志飛憤怒地一揮手,動作幅度太大,把書架上的幾本書打翻在地。

湯辰飛俯身把書撿起,涼涼地回道:「這是你的家,我從來就沒打算久住。」

湯志為臉上浮出無力的蒼涼,他沒有再說話,默默轉身離開。

湯辰飛把書擺放好,最後放上來的一本是《犯罪心理與情感誤區》,作者凌瀚。他冷冷一笑,「裝什麼斯文,看這種爛書。」嗖地一聲,書扔進了一邊的垃圾筒。

當付燕把為他特地炒的菜端上桌時,湯辰飛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他給那個發照片的網易郵箱回了封郵件:這個世界上什麼都可以預謀、設防,唯獨愛是個例外。我很慶幸我還能享受心跳的感覺。

看到郵件發送成功,他眯了眯眼睛,點燃了一支煙。

起風了。

前一秒,還是陽光燦爛,突然的,不知打哪飄來的一塊烏雲,遮住了太陽,然後只見樹葉、塵土漫天飛舞。

趴在地上修車的司機,抬頭看看天色,本來就糟糕的心情,這下更壞了,嘴裡開始罵罵咧咧。

坐在車上等著的人,也是個個滿臉憂色。大巴車壞在這前不依村后不挨店的國道上,目光所到之處,除了田野就是河流。想方便還要鑽莊稼地。天漸漸黑了,車還沒有修好的跡象,現在天氣又變了,這下咋辦?

涼拌唄!說話的是個小夥子。他和女友去寧城找工作,還沒找著地方落腳。女友在哪,幸福就在哪。他摟著小女友,兩人笑得甜蜜蜜。

其實,著急也不能解決問題。就像你明知人生曲折,卻無法躲開,只能面對。

鍾藎無奈地吁了口氣,看看手錶,車已經壞了一個半小時了。她搞不清楚現在的具體方位,估計離寧城還有二百多公里。她是從沛州坐的車。沛州是與江州搭界的一個市,她去那裡出差過。昨天,在高速上隨便攔了輛車就上去了。那輛車是威海開沛州的。到了沛州,她找了個酒店,一覺睡到隔天的上午,結賬出來,就去車站買票回寧城。

江州之行,算是泡湯。

不管湯辰飛的話是真是假,她都不願去江州。凌瀚已成過去式,但那仍然是只屬於她和凌瀚的過去,她不想在江州,與任何人分享這個過去。

轟隆一聲,天邊滾過來一個驚雷,緊接著,閃電像銀蛇般竄過天空。

天色越來越暗,雷聲越來越密集,不一會,雨嘩嘩地從空中傾瀉而下。

司機跳上車,抹去臉上的雨水,氣急敗壞地把手中的扳頭一扔,說車修不好了。車裡炸開了鍋,那怎麼辦?司機沒好氣地回道,等總站派車過來,不然你走回去。所有的人都不淡定了,這要等到什麼時候?司機翻了個白眼,我怎麼知道?

車裡立刻就罵成了一團,司機也不回嘴,兀自對著車窗抽煙。

罵只是發泄,大家都明白,現在除了等,就是等。

有同伴的,互相訴苦。沒有的,拿起手機給家人、朋友打電話。還有人獃獃地看著雨出神。

鍾藎也把手機打開了,她先給何勁打了通電話報平安。何勁回答得很深沉:「妹,你要是有啥事,我也不活了。」

「你咒我呀,打你個烏鴉嘴。」

何勁這才笑起來,「打了N通電話,你一直關機中,我心驚肉跳的。好了,懶得再理你,我去陪我親愛的老婆。」

「哥,你見色忘妹。」

「切,以後問你老公,男人不色還叫男人嗎?」

鍾藎傻傻地笑了。如果她和何勁從來沒有分開過,她的個性一定也像何勁這樣開朗、陽光。

環境造人!

手機突然在掌心裡響了起來,是寧城的座機號,看著很陌生。鍾藎猶豫了下,按下綠色通話鍵。

清脆的女子聲音,帶著几絲驚喜交加:「鍾檢,你終於接電話啦!請等下,我去叫我們吳總。」

鍾藎納悶地等著,不記得自己認識什麼吳總。

聲音換了個有著渾厚嗓音的男人:「鍾檢你好,鄙人姓吳,遠方公司副總經理。呵呵,早就想拜訪鍾檢,但我知鍾檢工作繁忙,不便打擾。今天聽說鍾檢在休假,可否給個面子,一起吃個晚飯?」

鍾藎小小的吃驚了下,回道:「謝謝吳總,我人還在外地。」

「是哪裡?」

鍾藎擰擰眉,說了實話,「離寧城還有幾百里,車壞了,估計趕到寧城快半夜。」

「沒事,我派人去接你。哦,今晚我們還請了常律師,還有錢檢察長。純朋友小聚,不談公事。」

鍾藎怔住,分管行政的錢檢察長?

「鍾檢,你到底在哪?」吳總催促道。

「等下,有人叫我,我一會回給你。」鍾藎匆忙收了線,翻開號碼簿,找到常昊的電話。

常昊可能比較意外,「鍾檢?」

「這是你的主意嗎?或者說這是你擅長的方式?我還以為你是有真本事,原來還是要靠酒桌上的推杯換盞這一套。是不是還準備了紅包、禮物什麼的,幾位數?」

「你到底在說什麼?」常昊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鍾藎冷笑,「今晚你要和遠方公司的吳總一塊吃飯,對吧?」

「有這麼回事,但和你有什麼關係?」

「你繼續裝吧,待會我們在餐廳碰了面,你再做出一臉驚訝的樣子。」

常昊平靜了,「他們也請你了?」商人都愛酒桌攻略,見多不怪。

「沒錯。」

「如果你不想去,拒絕好了。反正不是我請客,用不著特別打電話給我。」

「你說得真輕巧,錢檢察長都去了,我能不去嗎?」

「媽的!」常昊怒了,「搞什麼東東,懷疑我能力,另請高明去,我不稀罕這案子。」

「你真不知?」鍾藎心虛了。

「要來就來明的,噁心背後耍冷槍。」

「那你還……去不去?」

「去呀,給你面子。」

鍾藎失語了。

「我說我在幾百公裡外,人家會不會覺得我在找理由推辭?」她托著頭,有氣無力。

「你知道,還不趕快回來。」

「車壞了!」

「說個地址。」

到這個時候,也矯情不起。常昊與遠方公司比起來,她情願欠常昊的。

雨水澆濕了白天的餘溫,車裡的溫度越來越冷。有幾輛經過的班車停下來,幫著帶走幾人。車廂里人慢慢也少了,大家不再聊天,默默聽著雨聲。

不到二個小時,常昊到了。撐了傘站在車門邊等鍾藎,找工作的小夥子哇地一聲,對鍾藎說,你朋友雖然長得很威嚴,但是行為讓人感動,好浪漫哦!鍾藎認真地告訴他,這不是我朋友。小女友插嘴道:那是誰呀?

對手!

坐在最後面一個帽子壓得低低的男子緩緩抬起頭,看到鍾藎的衣角在門邊一閃。他摘下帽子,伸出手,摸到一個月牙型的疤痕,輕輕地揉搓。

和常昊擠在一個不大的空間內,這種氣氛很詭異,但鍾藎選擇忽視這樣,專註地看著前方。

國道上車很多,雨刷不住地擺來擺去,常昊必須得集中八分的精力來開車,還有二分,他騰出來打量鍾藎。她那表情,似乎坐他的車很痛苦。

「去哪度假了?」他今天不想與她聊案子,經驗告訴他,一聊,兩人就會爭起來。

「安鎮!」

「玩得很開心?」他看見她提著個鼓鼓的大口袋。

「嗯!」

「做公務員確實蠻清閑的,春賞花,秋看葉。」話一出口,常昊知道踩著地雷了。

鍾藎偏過頭,「常律師,我們不聊天沒什麼的。」

常昊嘴角抽了抽。

「我會請你吃飯。」

「表示你的謝意?」常昊咬牙,這輩子,他估計和檢察官是做不了朋友的。

「是!」

「把那袋裡的東西送我吧,吃飯就免了。」

鍾藎眼瞪得溜圓,地雷好像爆了。

「捨不得就算,我來接你,就沒打算要你感謝,我只是證明我的光明磊落。」

鍾藎不再說話,但她的臉色還是鐵青,胸脯一起一伏。

遠方公司特地在天外天酒樓訂了包間,這家酒樓以野味出名。鍾藎和常昊到時,幾個男人正在打牌。吳總是個發福的中年男人,伸過來的手,白白胖胖的,像發酵的白饅頭。

幾人坐下,一寒暄,鍾藎才明白,今天為啥能請動錢檢察長的大駕,他和吳總是叔伯表弟兄。又一次驚嘆,世界真小啊!

如此一來,這晚餐就像家宴,餘下的人,立馬也稱兄道弟,真沒人提一下案子的事。鍾藎作為座中唯一的女性,沒人要求她一定喝多喝少,但她被安排在吳總的身邊,以示尊重。

鍾藎只喝了一碗野菌湯。真正的野山菌呀,不沾一點油氣,山泉水清煮,碗蓋一掀開,山林的氣息撲鼻而來,味道是罕見的鮮美,絕不辱沒「天下第一鮮」的美名。

常昊沒和眾人摻和,別人敬酒,他也會舉舉杯,卻不碰唇。他說,一會還得開車呢!奇怪,眾人好像挺畏懼他,沒人反駁一句。換作別人,莫談開車,就是開飛機,也把你給拿下。

到席散,吳總舉起酒杯,對鍾藎說了句:辛苦鍾檢了。言下之意,曲折蜿蜒。

鍾藎回以淡淡的微笑。

告辭時,錢檢察長似乎是不經意地說道:有些話聽了就聽了,事情還得按規矩辦。

鍾藎站在車邊等常昊,沒辦法,她的行李都在他車上。此時,雨已經停了,雲層掀開,夜空倒綴著一輪明月。月光如水,映得天地之間都是晶瑩的。

吳總和常昊走在最後,鍾藎聽到常昊說:我手裡壓的案子很多,你們要是有別的路子,大家攤開來明說。耗時光,我有罪惡感。吳總臉上掛不住,只得呵呵乾笑,常律師太謙虛了。

律師的戰場在法庭上,不是酒桌上。

那是,那是!吳總就差拱手求饒了。

常昊先替鍾藎拉開車門,然後自己繞過車頭,從另一邊上了車。錢檢察長看過來的目光,意味深長。

路上,兩人如同共守一個巨大的秘密,都緊閉著嘴。

在鍾藎家的小區門口,鍾藎彷彿用了很大力氣,才抑制住伸向口袋的手。「你喜歡,就給你吧!今天,誤會你了,對不起!」

說完,逃似的跑了,常昊瞠目結舌。他哪會喜歡那袋東西,看她寶貝的樣子,他隨嘴一溜。解開那口袋,東西到不值錢。炒熱的南瓜子,蛋清和糖攪拌的花生米,一瓶蜂蜜,煮熟的鹹鴨蛋,剛成熟的枇杷……每一樣都細心地分類好,用軟紙隔著,防潮、防碰。好像是慈祥的母親,替遠行的孩子準備的零食。

常昊眨眨眼,檢察官到底是去哪度的假呀?

日子就像一撥一撥的花,排著序一一開放。井然、平靜。

鍾書楷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依然是練書法,鍾藎依然要為自己煮一個雞蛋。方儀越來越迷上了瑜伽。她說瑜伽不僅能增強身體的柔韌性,還能洗滌人心靈的污漬。聽著不像是練瑜伽,而像是參佛修仙。在外人眼中,鍾家是令人羨慕的一家。方儀唯一嘀咕的是,湯辰飛許久不來了。她問鍾藎是不是和湯辰飛吵架了。

鍾藎恢復了朝九晚五的生活,偵督科正在調查一起患者殺害醫生的案子,非常忙碌。

湯辰飛是俊傑,很懂得知難而退。她不是傾城傾國的絕代佳人,他沒必要迎合她。但他也沒徹底消失,偶爾會打個電話問聲好,那些令她排斥的瘋言瘋語,不再說了。有一天下班,他等在門衛處。神秘兮兮地告訴她,有家店的奶茶很正宗,不是用奶精沖飲的,而是真正的鮮奶製作。看著他,簡直有點哭笑不得。結果,還是被他拉去。喝了杯奶茶,吃了碗米線,她買的單。吃完,兩人就分開了。

每天開車上下班,鍾藎的車技漸漸嫻熟。

她對方儀說,湯辰飛只是個普通朋友,我們不可能吵架的。口舌才有爭執,而口與舌,是多麼親密的關係啊!

方儀不太相信,再問,鍾藎就沉默了。

忙碌的日子裡,鍾藎有時會想起兩個人。一個是花蓓,一個是啞巴民工。她去過以前她們常去的餐館、茶室、書店,那麼容易相遇的地方,她們卻從未碰見。她要找花蓓,就是去看晚報。花蓓現在是報社的當家花旦,經常有報道上頭版。啞巴,她是一點線索都沒有。周末的晚上,她特地開車去龍華看守所,沒進去,就在外面坐了會。她沒有看到啞巴,大概是去別的地方打工了。

想見的人見不著,不想見的偏偏撞上了。

看著站在馬路對面的凌瀚,鍾藎仍是失了神。

他怎麼還會在寧城?

她不想知道答案,目光收回,把包扔進後座,帶上車門。明天,戚博遠殺妻案開庭,她今晚必須好好休息。

車剛出大門,便看到凌瀚越過車流向她跑來,她踩下剎車,搖開半扇窗。

四目相對,她急急錯開。但還是推開車門,讓他上了車。

「一起去吃個晚飯吧!」怕她拒絕,凌瀚又加了一句,「不會很長時間,就在這附近。」

鍾藎朝後座的公文包看看,「謝謝,我還有事。」

凌瀚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那我去買點你愛吃的糕點。」

「糕點油多,我要減肥,不碰那些。你是不是有事找我?」鍾藎覺得自己變刻薄了、勢利了,和他講話,句句帶刺。

修長的手指在掌間微微一緊,划壓出深深的痕迹,凌瀚眼神閃爍了一下,彷彿有說不出的無力與無奈。「你很瘦。」這句話是帶著嘆息說出來的,輕易地就把鍾藎的心澆濕了。

「鍾藎,要好好地把人看清楚,別輕易相信別人。好好珍重自己。」

鍾藎笑道:「以前太幼稚,識人不淑,現在肯定不會了。」

凌瀚摘下眼鏡,黑睃黯然神傷。突地,他伸出手去撫摸她的臉頰。

鍾藎定在那裡,或許是忘了躲,或許這一直是她夢寐以求的。

淡淡的煙草氣息掃過她的鼻端,他低下眼帘,聲音喑啞猶如夢囈:「真想自私一點……」

他閉上眼,顫抖的薄唇貼上她的。結果,撲了個空。

她閃開了。「凌瀚,偷情的滋味很好嗎?」她的眼中溢滿指責與痛楚。

他不說亦不動,化石般僵著。

「你或許喜歡這種刺激,但你找錯人了。下車吧,爸媽等我吃晚飯呢!」咫尺之遙,思念像瘋狂的潮水咆哮,她是多麼的想緊緊抱住他。他身上的氣味,他堅硬的髮根,他結實的腰身……每一個部位,盈手可握。

但再也不可以了,他是別人的凌瀚。

「對不起!」他似乎想摸下她的臉,手掌在空中划拉一下,落在門把手上。「小心開車。」他深情而又眷戀地凝視著她,開門下車。

她的手抖得連鑰匙都扳不動,好一會,才發動了引擎。

凌瀚仍站在原地,一輛計程車停下來,問他是否要車。他擺擺手。

鍾藎突然想到,見過凌瀚幾次,她好像一次也沒見過他開車。這也很正常,他的家在北京,他只是南京的一個過客。

過客……鍾藎咀嚼著這兩個字,心口掠過一陣陣細微的疼痛。

律師這個職業,看起來很美,聽起來很闊,說起來很煩,做起來很難。縱使身經百戰,在每次開庭之前,常昊還是謹慎對待。

今天的案子,勝訴的把握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五。常昊不是說大話的人,他只用行動來證明。他非常擅長訴訟。公訴人是鍾藎這個新手,他完全沒必要嚴陣以待。

但常昊還是很早起床了。

電視里的晨間音樂是首老歌《莎麗花園》,恩雅的版本。恩雅嗓音空靈,伴奏的又是豎琴,整首曲娓娓唱來,宛若仙樂。

常昊不禁屏氣凝神。

在莎莉花園深處,吾愛與我曾經相遇。

她穿越莎莉花園,以雪白的小腳。

她囑咐我要愛得輕鬆,就像新葉在枝椏萌芽。

但我當年年幼無知,而今熱淚盈眶。

當唱到「而今熱淚盈眶」的時候,常昊想起鍾藎那天坐在雨地里哭的樣子。他不知道她為什麼哭,他隱約猜出不是因為他推了她一把。

希望她今天不要哭。

水漫出水池,他發覺自己走神了,慌忙把水籠頭關了。拿出刮鬍刀,細心地颳起鬍渣。頭髮,他還是放棄了。最多再洗一次,希望服貼一點。這一頭蓬亂的捲髮,看上去很有個性,事實上是真的沒辦法打理。爹媽給的,他怨不得別人。他試著剪過寸頭,沒想到,一根根頭髮往死里卷,看上去他就像非洲一小白臉。有人建議他去拉直,他當即就拒絕了。花幾個小時弄頭髮,是無聊的女人才做的事。蓬就蓬著吧,自我安慰,也算獨一無二。

鬍子刮好,他又泡了個熱水澡。拉開衣櫥,對著一衣架的襯衫和西服,犯難了。這些衣服都是法國一家服裝公司的名牌產品,他是這家公司的常年法律顧問,當然享有打折的優惠。他懶得逛街,一買就是一個系列。最後,他挑了件藍白格子襯衫,深青色西服,紫色碎花領帶。這一身,使他看上去多了點斯文氣。但他討厭斯文這個詞。

百無一用是書生。他爸爸就是一書生,教書三十年。學生吼幾句,他只會幹瞪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從小就立志要做個很兇很會吵架的人。現在,算圓夢了。

遠方公司在麗晶酒店給他包了個房間,當作他在寧城的臨時住所。早餐已經送進來了,銀耳桂圓湯,麵包、煎雞蛋。他皺皺眉,一點胃口都沒有。很懷念北京的炸醬麵,吃起來那才叫爽。

助理輕輕地敲門,提醒他該出發了。助理是昨晚到寧城的,住在他隔壁。他一絲不苟地檢查了下要帶的東西,確定沒什麼落下,這才打開門。

助理輕輕吹了聲口哨。

濃眉質疑地擰起。

「常大律今天超帥。我聽說公訴人是位美女檢察官。」

常昊臉黑了,這話聽著他好像為悅已者容似的。「我以前出庭不也這樣嗎?」

助理鬼鬼地笑,「這條領帶是新的吧!」

常昊不自然地斜過去一眼,「就你話多,電梯到了。」

「常大律,你知道李昌鎬么?」

常昊咧咧嘴,前不久才聽鍾藎提起過。

「他有個外號叫石佛,少年老成,貌不驚人,雷霆不驚,是世界圍棋第一人。但這位石佛,有次爆出了個冷門,他竟然在一次比賽中,和浙江棋院一位叫毛佳君的初段棋手和棋了。哈哈,石佛動了凡心嘍!」

「你這話有什麼暗喻?」

「沒有,沒有,就是一小故事,博常大律一笑。」助理又是擠眉又是弄眼。

常昊卻沒有笑,許久,冒出一句:「我不會。」

如果你尊重你的對手,就必須拿出你全部精力應戰。佯敗,則是對對手的羞辱。他不很了解鍾藎,但他就是知道鍾藎不希望他這樣。

三號法庭是法院最大的一個庭,早就得到消息的媒體已經聚集在庭外。中院發言人對外宣布,今天的庭審不對外開放,但會告知庭審情況。

常昊目不斜視拾級上樓,一個熟悉的聲音讓他目光側了側。是花記者,揮著雪白的小手,笑靨如花。

離開庭還有半小時,他和助理先去隔壁的休息室喝杯茶。鍾藎已經到了,一身精練整潔的制服。兩人打過招呼,令常昊意外的是,給鍾藎做助理的,竟然是牧濤。

他皺了皺眉,接過助理遞來的茶,小口小口地抿著,腦子卻是飛速運轉。

工作人員通知開庭,他看看正打電話的助理,助理沖他做了個OK的手勢,他點頭,走進法庭,坐在辯護席上。審判席上,主審法官和兩位副審法官也已就座。他認識這位主審法官,姓任,專門負責刑事案件。雖說是女人,但作風犀利。

不一會,法警把戚博遠帶到了。

鍾藎暗暗心驚,才一個多月沒見,戚博遠頭髮已經完全白了,臉上的皺紋也更深了些,再加上沒刮鬍子,眼前的男人完全是一個乾瘦潦倒的老頭。

戚博遠首先朝她看過來,還笑了笑。

「鍾藎,這是在法庭上。」牧濤清清嗓子,低聲提醒道。

鍾藎羞愧地低下頭。法警把法庭的前後門關上,任法官掃視一周,請公訴人讀公訴詞。

鍾藎真的用了心,她向法官請求使用投影儀。當她朗讀公訴詞時,一邊配上相應的圖片。兇案的現場,作案工具,證人的筆錄和戚博遠的供詞,都在大屏幕上一一閃現。長長的公訴詞讀下來,條理清晰,重點突出,讓在座的每個人對案情的前後都有了個了解。

牧濤讚許地笑了笑。

常昊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戚博遠也是。

任法官點點頭,請鍾藎坐下,目光轉向常昊,「常律師,你認為公訴人剛才所言是事實嗎?」

常昊站起來,「是的!」

鍾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你有沒什麼要辯護?」

「我想問公訴人幾個問題。」常昊朝鐘藎點了下頭。「鍾檢察官,如果一個人犯了命案,他沒有慌亂逃跑,通常有幾種緣故?」

鍾藎回道:「一是正當防衛,二是報仇雪恨后的茫然無措。」

「還有一種,就是他認為自己所做的事是光明正大的,就像警察擊斃罪犯、俠客為民除害。」

任法官皺皺眉,「辯護律師,不要太過跑題。」

常昊點頭,視線落在戚博遠身上,「戚工,今天這裡除了我,其他都是國家執法機構人員,對國家絕對忠誠。你可以如實告訴我們,你是什麼時候發現你妻子的異常?」

戚博遠沉吟了一下,說道:「結婚後就發現了。她一直向我打聽工作上的事,主動提出幫我整理資料。那時,動車組項目還在作可行性研究,鐵道部正準備立項。我知道有許多人是不希望國家強大的,他們總想搞破壞。他們雖然也有中國公民的身份,但實際上他們是潛伏在我們身邊的間諜。」

幾位法官面面相覷,感覺像是在上演真實版的《潛伏》電視劇。

鍾藎心狠狠地咯噔了下,她想起戚博遠說過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不知怎麼,她有種不好的預感。

常昊繼續問道:「於是從那時起,你就開始防備她了。你是怎麼防備的?」

「她非常狡猾,讓我找不到證據來報警。我就在家中裝了攝像頭,這樣隨時可以監控她的行動。中國槍支管理比較嚴,我沒辦法找到防衛的武器。我不知她有沒有槍,如果她一旦行兇,家中能夠保護我的只有水果刀。我在抽屜里放了把水果刀,有時拿出來練習。她可能察覺了,總是藏起水果刀。有十幾年,她都沒一點動靜。就在動車組試運行時,她報名學電腦,我覺得她要行動了。」

任法官皺起了眉頭,她覺得這位動車組總工完全是在胡說八道,妄圖替自己脫罪。當她準備制止時,常昊搶先向她請求再給當事人幾分鐘陳述,這是他的權利。

鍾藎呆住了,戚博遠一介書生,準確而有力地把一把水果刀刺進妻子的心臟,似乎有了答案。

衛藍提過監控的事、分居的事,她的理解是戚博遠心裡裝著別的女人,一點都沒往別的方面延伸。

老天,提審時她到底疏忽了什麼?

「動車組在運行過程中出現了許多問題,這些問題我預先就設想過,我寫了篇論文,準備在杭城高科技會議上發言。開會那天,我大意了,裝資料的U盤忘在家中。我回家拿時,她坐在電腦前,正看著那份資料。我問她想幹什麼,她沒有回答,出去給我切了盤水果,刀擱在盤裡。在她動手前,我搶過了水果刀。然後我察看了監控錄像,資料應該沒有外傳。我陳述完畢!」

鍾藎目瞪口呆,她的腦子不能正常思考了。在提審過程中,她也曾感覺到戚博遠的思維與常人不同。他沒有一絲殺人之後的內疚感,就連警察槍斃罪犯,事後還要休假,還要看心理醫生。他表露出來的是輕鬆、釋然。按他所說,殺人的動機隱藏很多年,一旦揭穿對方的真目,確實應該這樣。

只是,動車組那些資料並不屬於國家級的絕密檔案,值得一個間諜賠上歲月、賠上性命?

「審判長,我認為辯護律師有誘導犯罪嫌疑人做假供的跡象。在我提審時,犯罪嫌疑人從來未曾提到這些內容。如果犯罪嫌疑人的陳述是事實,為什麼不能坦承呢?」鍾藎站起來反駁。

回答的是戚博遠,「看守所里有她的同夥,我要是講太多,會被滅口的,那樣真相永遠不會大白天下。她的同夥還將繼續潛伏下去,繼續危害國家。」

要不是戚博遠那一臉嚴肅的樣子,鍾藎真想說他看《潛伏》走火入魔了。但是,這話她不陌生。戚博遠生病時,曾拒絕吃藥用餐,告訴她,他不敢相信別人,隔牆有耳。

法庭陷入了僵局,任法官審案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匪夷所思的事。一時間,真不知如何進行下去。

「審判長,我請求當事人暫時離庭。」最冷靜的是常昊。

「理由是?」任法官問。

「我一會將陳述。」

幾位法官商量了下,同意常昊的請求。法警把戚博遠帶下去,戚博遠臨走時,朝鐘藎抱歉地笑笑,似乎為向她隱瞞這些秘密而過意不去。

等到大門再次關上,常昊面向任法官。「審判長,在陳述之前,我想說點題外話,但這個題外話,和本案有很大的關聯。」

「常律師,你別賣關子了,有話就說。」任法官有點不滿,感覺自己像條魚,被常昊手中的魚餌誘得忽上忽下。

「《ABeautifulMind》,中文譯名叫《美麗心靈》,是一部改編自同名傳記而獲得奧斯卡獎的電影。影片的主人公叫約翰.福布斯.納什,他在博弈論和微分幾何學領域的潛心研究,獲得過諾貝爾經濟學獎。在他還在讀書時,接受了一個特別的任務,被美國國防部邀請破解密碼。這項工作要是不慎泄了密,後果將不堪設想。他一直是悄悄地做,漸漸的,他迷失在無法抵禦的錯覺之中。經診斷,他得的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所謂的任務都是他的一種妄覺。幸好,他的妻子深愛著她,堅定不移地陪在他身邊。但他終身都在受著這無法治癒的分裂症的困擾。」「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是精神分裂症中最常見的一種。造成的原因從醫學來說就是左右腦不太通暢,從人體大腦奧秘來說就是因為右腦(潛意識)執行了左腦(顯意識)或左腦接受了右腦錯誤的指令,所以才表現出來的異常。患者大多具有多疑、敏感、不信賴別人、遇事喜歡誇張、不易接受他人的批評、活在夢幻中等妄想性個性特徵。這類病發病較晚,患者往往已經具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學習、職業能力,他們有足夠能力來掩飾癥狀,也絕不承認自己有病,但是遇到異常情況,就會做出不受控制的事。如戚博遠殺害他的妻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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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春天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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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心靈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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